语冰和赵凯莉从迪拜尽兴而归,天边熊熊燃烧的云,如同众神在开篝火晚会。近一段时间,天气出奇地好。

    亚风云穿小格子休闲衬衫,黑色宽松短裤,一双蓝到黑的凉拖,很符合他IT民工的气质。

    他从人群中挤过来,十万分殷勤接过她们的行李,“恭迎两位娘娘回宫。”说完,自己先笑了。

    在迪拜五天,赵凯莉和亚风云,微信不断,鸿雁传书,冰释前嫌,把酒言欢。情人间的争吵,来得快,去得也快,全当恋爱的润滑剂。

    语冰听到有人叫她,目光往人群中草草找一圈,没看到认识的人。直觉是自己听错了。她只告诉家里今天回,没有告诉他们航班和时间,她不愿意劳师动众。所以,家里人过来接机的可能性为零。

    她打算坐出租车回,然后投身到找工作的洪流中去,线上线下,双管齐下,越快越好,找到工作后,搬出去。如果她不搬走,徐语海肯定会搬走,与其徐语海搬出去,还是她搬出去比较好。

    妈妈会有意见会反对,这是一定的,但没关系,她会说服妈妈,会哄得她心花怒放。

    语冰又听到叫她的声音,这次很真切,就在她左后方,她回头,看到了李伯,他大汗淋漓,满脸通红。

    “语冰,快跟我走!”

    语冰疑惑,“怎么了?”

    “家里出事了,快!”

    矮矮胖胖像只冬瓜的李伯,是她家的司机,做了快二十年。徐家待人宽厚大方,懂得尊重礼遇他人,从不对家里的佣人呼来喝去。语冰和哥哥从小便被双亲教育,无论得到谁的帮助,必得说请,和谢谢。是以,在徐家做事的人,往往做得长久,时间久了,渐渐生出除了雇主和雇员之外的感情。

    从李伯凝重的表情,和紧张的语气里,语冰觉察到家里出的事,不是一般大,她的心肝禁不住狂跳起来。

    她隔着人群,和走得有些远了的赵凯莉打声招呼,跟上李伯匆匆的脚步。

    “到底什么事?”

    “到家你就晓得了。”李伯不愿多说。

    语冰试探,“爸爸生病了?”

    李伯的嘴唇用力闭紧,不吭声。

    到底什么事,心里的疑团像冬天的雪球,越滚越大。

    终于到家了。

    是哥哥出事了,他救活了别人,淹死了自己。

    死亡,似乎是件离自己十分遥远的事,是件她从来没有考虑过的事。哪怕在最难过最寂寞的时候,她也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而今,它露出狰狞的青口獠牙,把她撕得支离破碎。

    她的世界,天塌了,地裂了。天地重归创世之初的混沌。在一片灰蒙蒙,乱糟糟的混沌中,亮起一盏微弱的油烛灯,豆大的火苗在狂风飞石中飘忽,摇曳,不肯熄灭,脆弱的一点光,顽强地抵抗着阴森森,黑乎乎的天地。语冰凝神,那是,谁点亮的灯?良久,她恍然大悟,那是爸爸妈妈为她点亮的灯。

    哥哥走了,归于尘土,他对这个世界,对她,再一无所求。他再也不用在爱的漩涡中痛苦地挣扎,再也不用费尽心思躲开她。想尽办法推开她。现在,他离她真的好远,好远,远到生死永别,阴阳两隔。

    整理哥哥遗物时,折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下面,放着一幅画——《放风筝的小孩》:男孩穿海军蓝的衣服,女孩穿红裙子,男孩比女孩高出一个头,他手里提着风筝的线,逆风奔跑,风筝稳稳飞起来,小女孩在一旁跳着脚鼓掌。

    这幅画是十五岁的语冰画的,记得当时,她把这画扔进了垃圾桶的,因为画得很差劲。

    这么多天来,强忍的泪水,终于决堤。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两个钟头。

    跨越万水千山,几重风雨,他的眼落在她的身上。

    语冰请人将画仔细装裱好,悬在卧室。早起,端详一阵,晚睡,端详一阵。仿佛,她能从这画中得到拔地倚天的力量,事实上,她确实从这副画中找到了慰藉。

    他和她的童年,浓缩在这幅颜色艳俗的画里,红的绚烂,蓝的深沉,五彩风筝徐徐飞起。她和他的童年,像一首歌,一首新年快乐的歌,旋律轻松欢快,处处欢声笑语。

    常在半梦半醒间,看到自己身量变小,只及桌高,用胖嘟嘟,肉乎乎的双手,推开一道接一道的厚重木门,奶声奶气地唤,哥哥,哥哥……

    找不到人,小小的人一屁股坐到地上,放声大哭。

    醒来,枕头濡湿一大片。

    梦里梦外,都是撕心裂肺的痛,逃无可逃。

    爸爸病着,他的世界,是孩子的世界,高兴时,手舞足蹈,不高兴时,手脚乱跳。语冰从不曾如此庆幸,爸爸病着,他不记得哥哥,哥哥的逝去对他来说,没有丝毫影响,他超脱了,不再被其它的任何人和事左右。有时,她会无限悲伤和向往地想,要是自己也疯掉了,就好了。好似发疯,是解脱她的灵丹妙药。

    妈妈,老了,从一个优雅富态的女人,变成一个形容枯槁,反应迟钝的老太。她几乎不说话,每天陪着爸爸,呆呆地坐着。她不曾嚎啕大哭,也不曾竭斯底里。她只流了两行泪,猝不及防的两行泪。她的悲恸,有迹可循,那些不能言表的痛,藏在她由青变白的发丝里,她干涸的皮肤里,她失去光彩的眼睛里。

    语冰多么希望妈妈能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怨一场,骂一场。

    爸爸康健的时候,妈妈常外出交际,脸上是端庄温和的笑,倚在高大的爸爸身旁,精心打扮过的妆容,贵气逼人,他们两人堪称美满婚姻的典范,羡煞众人。空闲时间,妈妈也会约上圈子里的太太,上美容院,喝下午茶。她有自己的私人秘书,替她打理一应繁杂事务。

    爸爸病了后,她不再踏足社交圈,辞退了秘书,一心一意照顾爸爸的饮食起居。如今,哥哥也不在了,老年丧子的惨痛,彻底将她击垮。可是,她对着女儿露出的笑还是慈爱的,语冰看得心酸不已。

    有天,母女俩陪爸爸说话,末了,徐太太说:“冰冰,幸好还有你。”

    语冰眼泪急雨一样落下。

    徐太太抱住她,“不哭了啊,冰冰。”

    “妈妈,你哭啊,你哭出来啊。”语冰哭着说。

    徐太太似乎没听懂女儿的话,喃喃说,“冰冰,不哭了啊……”

    恶魔在墙角种下一颗叫做悲剧的种子,然后邪恶地看着它生根发芽,茁壮茂盛,开花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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