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念。”

    李明念猛张开眼,只看光斑间枝影摇曳,仿佛万千晃动的剑枝齐涌而来。她浑身一紧,右手急摸上刀柄,却觉后背忽痛,扭头险些撞上粗糙的树干,这才回过神来。身下倾斜的树枝微微摇晃,她顺着枝端望出去,见一道霜衣身影正负手山崖边,仰面瞧她。

    “父亲叫我们过去。”他道。

    抛开梦里怪异的场景,李明念手一撑,跳将下去。这是峰阁西面一处土崖,一株歪着脖子的古树探出崖壁,苍郁的树冠高高伸张,顶端几乎越过近旁桉木围扎的高墙。她落足墙边,目光掠过来人腰侧,只寻见那柄浑无赘饰的轻剑,还有玄盾阁漆黑的腰牌。

    好容易争得庶民籍符,竟也不见他亮出来。李明念腹诽。

    “你怎知我在这里?”

    李景峰已转身朝向坡下。

    “你爱睡在高处。”他拽步引路,“不在子仁那里,便是寻这些险要的地方歇中觉。”

    随他从山崖后方拐上岔路,李明念认出眼前小径。

    “这不是去峰阁的路。”

    “是去母亲院里。”

    “阿爹在阿娘那里?”这倒稀奇,“为着什么事叫我们?”

    “我亦不知。”李景峰信步前方,“不过大约与公务无干。”

    如今阁中事务大半已交由他来打理,纵是公务,也不必叫上她这闲人一道听训。李明念寻思一阵。

    “难不成是金家那些老头回西南了?”她打量李景峰的脑勺。

    “听晗伶说,还有大半未归。”

    头顶枝杈间掉下一条扭动的青蛇,李明念一把抓住,随手抛开。

    “那便好。”她道。

    一年前李景峰脱籍归来便定了亲,金家却多番拖延,至今还不曾商议婚期。每回竹柳县信使来访,瞧见父亲那黑似锅底的脸色,李明念都捺不住快意,总要山上山下多窜两圈,再去庖房偷一壶好酒,送与通风报信的项易。她暗自盘算,不定再拖久些,这门亲事便黄了。

    “好歹装一装相,不必如此幸灾乐祸。”前方传来李景峰的话音。

    “既瞧得出来,装不装有何分别?”李明念毫不客气。

    青年不搭腔,只转开话锋道:“子仁何时回来?”

    “来了信,说是后日归。”

    “外出一月,他倒是给你写了许多信。”他语气里带上笑意,“带去县府的五只信鸽都用完了罢?”

    “不给我写,难道还给你写么?”李明念踢开横在脚边的树枝,眼看那枝子飞出视野,不觉又记起梦中疾追而来的上百枝条,“你同寓信楼打过交道。术法既能操纵水,是不是也能操纵草木?”

    “按理说应当可行,不过施术者须得是木灵根。”李景峰微侧过脸来,“怎的问起这个?”

    李明念仰首,从茂密枝叶里寻出几星闪烁的阳光。

    “……做了个古怪的梦。”她道。

    竹林边的小院僻静如常。

    兄妹二人转入廊下时,院中水井已投下一截倾斜短影。绣撑支在敞亮的廊角,李云珠跽坐于侧,襻膊勒起宽大的竹青色袖摆,那双指节粗大的手照旧捻着针线,给枯枝间的寒鸦添上尾羽。屋内风炉已移至廊前,座上铜壶沸叫,下一刻即被李显裕提起来,斟出一碗淡青色茶水。他将茶碗推到李云珠身畔,仿佛不察两人脚步,又自斟满余下三只碗。

    李景峰驻足三步之外,俯身行礼。

    “父亲,母亲。”

    李明念跟着磕个头,朝母亲瞥上一眼:她已搁下针线,面不改色吃下半碗滚烫的茶水。她似乎一贯爱饮滚茶。

    余下两碗热茶被推至膝前。

    “大贞太子死于皇城外的暗杀,现场所有物证皆指向东汶。两国不日便会正式宣战,东汶许多王公贵族将上战场,身边都需要影卫。我会择出一批门人前往,三日后启程,阿念也同去。”李显裕开口,“在此期间,阁内琐务皆由阿峰打理。明春即将门人选拔,我会尽力赶回,若有延迟再传书与你。”

    “是。”李景峰应下,觉出身旁人毫无反应,偏首轻唤:“阿念。”

    李明念还看着碗里微漾的茶水,听见呼唤也一动不动。她记得梦里那张模糊的脸,起先只觉眼熟,听见父亲头一句话,才觉出它似与赵明英十分相似。

    “那太子是如何死的?”她若有所思,极力回忆那古怪剑枝后方的脸孔。

    “接的飞鸽传书,并未详报。”李显裕的回答传过来。

    李明念看向他,眼前却浮现出窟顶密密麻麻的老树根须。

    “死在哪里也不知么?”她问,“譬如地底下?”

    瞥见廊角的李云珠转过脸,李明念醒了神,觉出三双眼睛俱已望过来。

    “为何这样问?”李景峰启声。

    他神色无异于常,那双柳叶眼却似有深意,不知肚子里又酿着什么坏水。

    李明念见了生厌,敷衍道:“好奇罢了。”

    若非子仁那传染了她,大约便是巧合。她暗自琢磨。何况她也不甚确定梦里那人的模样,兴许只是长得相似罢了。

    余下二人收回目光。李显裕端碗在手。

    “你备好行装,到时天明前启程。”他道。

    李明念这才想起他方才的交代。

    “我去作甚?”她瞟向廊角,“是去当影卫么?”

    跽坐那处的李云珠已垂下眼,指间针线勾出又一片尾羽。

    “去便是。”她道。

    “那要去多久?”

    没有回答。李云珠匀着针脚,李显裕兀自饮茶,仿佛无人听见这句追问。李明念瞥向左旁的李景峰,他却好似不经意转回了脸,恰与她错开目光。

    这会儿倒装聋作哑起来。李明念嘴一撇,愈发不快。

    “李景峰已回阁一年,待阁主之位交接,按规矩,阿娘和阿爹便要离开玄盾阁。”她索性直言,“若是去太久,岂不是来不及送你们。”

    廊角人影置若罔闻,李显裕却终于开了口。

    “去了便知。”他道,“上回山人奇袭之事尚未查清,阁主之位近两年还不会交接。”

    那若是两年也回不来呢?

    李明念还想再问,却见李显裕放下手,碗底轻响打断她思绪。

    “去罢。”他不再看她,“我同你们母亲还有话要说。”

    不等李明念反应,侧旁的霜衣青年已拱手俯身。

    “是。”他说。

    石垒的院墙绕经廊角,伸过丛丛翠竹才开出一道无楣木门。李明念当先推开门扇,仰见林海上方冒出一尖楼檐。十八高阁重修不过四年,灰黑的新漆遮住瓦蓝天穹,油亮亮的,倒格外扎眼。才前所见所闻还在脑中盘旋,她看也不看背后,身子一斜便要走,却让那人叫住道:“阿念。”

    一团黑影抛过来,李明念侧身接抓在手,竟是一只沉甸甸的钱袋,足有汤碗大小。她掂了掂,拉开袋口一瞧,瞪大了眼。

    “莫乱花。”李景峰的声音传入耳中,“东南水域众多,气候也与西南不同,记得多备些衣裳过冬。”

    李明念抬起头,狐疑地端量他。

    “阿娘让你给我的?”

    “还有一半是我的私房钱。”李景峰停步门前,眼中含笑,“便是那回你乘夜潜入我房中,想偷却没偷着的钱袋子。”

    他竟有那么多私房钱!李明念攥紧那袋金瓜子,决意入夜后要再去他卧房搜罗一番,面上若无其事道:“这么说,我得在那里待上许久?”

    “或许罢。”李景峰目寻剑阁楼尖,竟也答得随意,“有备无患,你也明白。”

    观他神色无甚异样,李明念反手将钱袋揣入衣襟。

    “若是改朝换代,玄盾阁又将如何?”

    “历朝历代都有玄盾阁,名号不同罢了。”

    李明念从眼角瞧他一眼。

    “这是实指,还是比喻?”

    “既是实指,也是比喻。”

    李明念回过身来,正视青年难辨情绪的脸。

    “所以玄盾阁不会消失。”她说。

    那向着高处的视线移转过来。

    “这话却有趣。”李景峰笑道,“你是想它消失,还是不想?”

    李明念不答。“听闻历代阁主离任以后,都是游历四方,再无踪迹。”她转而又道,“可爹娘是贱籍,离开南山,能去哪里?”

    “为何不问父亲?”对方反问。

    李明念盯住他。

    “寓信楼么?”

    不见回应。李景峰只垂目默看她。

    “所以,所谓游历四方都是假象。”李明念回视那双眼睛,“祠堂里那些牌位也未必尽是死人?”

    李景峰微翘唇角,眼尾却浑无笑意。

    “你往前从不好奇这个。”他道。

    这也不是回答。李明念眯缝起眼。若非四年前门人选拔那出乱子,她也想不到这一层。

    “倘若信人尽是玄盾阁阁主,大贞又凭什么买它寓信楼的账?”她继而发问,“难道从一开始,寓信楼和玄盾阁便是贞朝皇帝牟利的幌子?”

    “问这许多又有何意义?”李景峰神色不变,“即便真如你所想,于这满山门人而言也无甚分别。”

    李明念不做声,目向游走竹浪间的山风。

    “那西南呢?”她道,“人界还有奴隶,玄盾阁才不会消失。贞朝倒了,西南又会有何改变?”

    飒飒竹响由远及近,又平息下来。四围里安安静静,只余竹叶打着旋飘落,身旁人息仿佛也不复存在。

    “阿念。”她总算听见青年话音,“这回出阁,便莫再回来了。”

    李明念颦眉,朝身旁看去。

    “什么意思?”她说,“你要我私逃?”

    李景峰犹立门前,没有答话。她凝目细察,瞧见树荫笼住他眉眼,斜阳牵出的竹影投上霜白长衫,摇摇晃晃,如同铁鞭挞向身躯,将他那洁净的侧影挞出道道淤痕。

    啪。

    竹竿重重击上青年腰侧,李明念醒过神,但听一声痛呼,眼前藏青色的人躯急退开来,倒跌下地。“痛……痛痛痛!”青年捂住腰,右手还压着一根四尺长的竹竿,一双赤脚已失了草鞋,往遍地竹叶里胡乱踢蹬,显是疼得不轻。

    手中竹竿转个圈,李明念认出他那张与李景峰截然不同的脸。

    “太慢。”她道。

    许双明那乱蹬的脚安分下来,只龇牙咧嘴按紧腰侧。

    “那也不必打这样狠罢?”他从牙缝里抗议,“还每回都打一个地方!”

    方才那一着确是她走神,拿他当李景峰揍了。李明念如是作想,手却将竹竿一扛,口里说道:“不记疼,如何更快?”

    “甚么歪理……”地上青年嘟囔着撇开竹竿,“师父就从不这样教我。”

    李明念斜他一眼。

    “所以你学得慢。”她说。

    腕子一转,她递出一头竹竿,拉他起身。

    已是日落时候,余晖穿过层层竹墙,渗得林地里也昏黄一片。许双明抓住那竹竿爬起来,拍去满背竹叶,左右看看,奔向他甩脱的草鞋,拎起一只,又寻到另一只,而后一屁股坐下,胳膊绕过膝盖,将草编的鞋带系上脚踝。他身量已高出她许多,穿的还只一件少年时破旧的单衣,裤管挽上一圈便露出膝盖,两条腿淤青斑斑,尽是竹竿打出的痕迹。李明念远远瞧着,打量他那宽阔的后背。虽常年食不充饥,他身子也结实,肩宽腰窄、四肢精瘦,原该是习武的筋骨。

    入门却太晚。她想。

    吴克元不在镇上,许双明隔日便上山寻她对练,一月下来竟无寸进,也不知是脑子太笨,还是与她功力悬殊,即便长进不少,她也难以察觉。

    “我要离开一阵,”李明念向着他背影道,“如今局势不稳,不定要出什么乱子。便是不挨揍,你也莫要懈怠。”

    许双明堪堪系好一只鞋,扭头要看她,又教腰伤扯得倒一口冷气。

    “嘶……离开?去哪儿?”

    “爹娘让我去东汶。”李明念扔开竹竿。

    “东汶?”许双明系上另一边的草绳,“你爹娘让你去那么远的地界做甚?”

    “说是随一批门人同去。”李明念回身迈向山道,“汶国几个王女王子要挑选影卫,为显重视,我阿爹也会亲去一趟。”

    背后人似乎愣了会儿神,一骨碌爬将起身,快步追上前。

    “他们要让你当影卫?”他一把扯住她袖管,“不成,你莫去!”

    “发甚么梦。”李明念拽回衣袖,“最反对我当影卫的便是我爹娘,他们不可能改主意。”

    许双明满脸怀疑,揉着腰思索一阵,确信她说的在理,才眉头稍松。

    “那便好。”他道,“不过……既不是去当影卫,又要你去做甚?”

    “我有些猜测,要去了才知。”李明念随口搪塞,“总之,没个两三年大约也回不来。”

    “两三年?”身旁青年复又皱眉,“那岂非两三年都见不着你?”

    “你还想时常挨打么?”

    许双明支吾一声,只顾跟住她脚步,竟也不与她拌嘴。

    “……你要不在,总觉得不大安心。”他心不在焉道。

    “这是拿我当靠山了。”

    “倒不是靠山。”许双明自语般咕哝,“只是你在镇里,遇事好歹有人商量。况且你本事大,人又仗义,我一贯最信你。”

    话倒说得好听。李明念道:“既如此,你便叫一声大姐。”

    那神不守舍的青年省过来。

    “……早说过你我同岁,指不定谁大谁小!”

    “方才谁说我可靠的?”李明念眼也不斜,“叫大姐。”

    心知争她不过,许双明性不予理会。

    “那你何时动身?”他替她拨开斜挡在前的树枝,“子仁可知道了?”

    “三日后出发。”李明念跨上山梯,“子仁后日回来,到时我会告诉他。”

    “他回来第二日你便要走?”忙也跳上石阶,许双明加紧脚步跟近,“那等后日子仁回来,你们一道来我家罢,我们给你践行。”

    “又不是不回来,践甚么行。”

    “这可是要走两三年!”青年义正辞严,看也不看她脸色,顾自望住脚下盘算起来:“正好,我家新酿了酒,祐齐如今在夫子那儿也领工钱,可置办些酒菜。子仁要吃素,我家野菜也多得很……对了,上回秀禾还说有个香囊要给你,后日你俩还能再聊——噫!”

    他往后一仰,险险躲过李明念横来的手刀,却不防她别脚一绊,转瞬便肘摔下地,连忙提膝,及时踏住石级,这才未滑下阶去。

    抬头寻向李明念,许双明惊魂未定。

    “好好说着话,怎的还动起手来!”他两眼圆睁,“今日早都对练完了!”

    “罗唣。”李明念踢开他的脚,继续沿山梯下行,“我最烦那场合,不去。”

    许双明跳起身,小跑着追上前。

    “至少要道个别罢?”他据理力争。

    “两三年而已,眼睛一闭便过去了,道甚么别。”李明念道,“你少在他们面前多嘴,待我走了再说。”

    那样岂非不告而别?许双明张口要辩,思及方才那一脚,又不觉按住肿痛的腰侧。“你不乐意也罢。”他想一想,忍不住叮嘱:“在外头可要少争强好胜,时不时也夸夸旁人,省得人家记恨你。”

    “那也得有好处可夸。”李明念回嘴。

    “那便学学子仁,是个人都能夸出朵花来。”许双明道,“认识这么些年,我还从未听你夸过我。”

    “你有什么好夸的?”

    许双明噎住声,托起下巴搜索枯肠。

    “起码我长得还行。”他总算寻出一样好处,遇上她鄙夷的目光,才底气不足道:“大家都这么说。”

    李明念便侧过眼,端相他那张脸。丹凤眼,卧蚕眉,与寻常南荧人一般鼻根高挺、眼窝极深,唇弓清晰坚毅,有棱有角的脸廓已褪去少年稚气,即便额角刺字,确也是一副俊俏模样。不过……

    “不如李景峰。”李明念得出结论。

    许双明立时僵了脸。

    “他那张脸万里挑一,谁要同他比?”

    “子仁就比他好看。”李明念驳得不假思索。

    许双明眉梢一跳。

    “……夸不出来你便直说。”

    李明念移开目光,望向阶底。夹道的深林遮去落日,石梯间昏昏蒙蒙,犹如一条灰白缎子伸向山脚。一扇暮色斜入山门,将马厩旁的大坪截作明暗两段。她循着遍地金辉看出去,守门人项易还照旧横在山门中间,越过他那牵住两端锁链的身影,整个纭规镇蒙上一层朦胧暖色,隔开南北的长街也纤细难辨。

    今日这段路倒走得快。

    “放心罢。”李明念启口,“便是我不在,还有夫子顶着。如若夫子也不在,你便去找晗伶姐,她定会帮忙。倘或这两个都不在……”

    “便来找子仁。”身后青年接话。

    “子仁无权无势,能帮你甚么?”李明念一翻眼睛,“倒是可以来寻李景峰。”

    “李景峰?”许双明口气怀疑,“你不是不许我们同他打交道么?”

    喉里一哼,李明念摸一摸腰带,那袋金瓜子便拴在里侧。

    “他有的是银子。”她说。

    原来是说银子。许双明别开眼,含混一句道:“我同李景峰也不熟。”

    前方背影忽而一停,他未及收脚,险些撞上她脑勺。李明念仿若未觉,只自转过身来,从襟口摸出一封信,夹举指间。

    “还有,”她道,“这是我给晗伶姐留的信。”

    许双明一愣,果见信封上书“金晗伶亲启”几个字,虽狂放潦草,竟也形迹可辨。

    “你还会写字?”他诧异。

    对方斜来一个眼神,许双明捂住腰侧伤处,立马重整辞色,严肃道:“对不住,你继续。”

    “她外出采买,下月才归。”李明念晃一晃那封信,“到时你替我转交给她。”

    许双明伸手要接,却不知想见什么,又缩回去往腰里擦了擦。

    “金姑娘跟李景峰……也快成亲了罢?你给李景峰不就成了?”

    每回提起晗伶姐,他总要无端忸怩起来,也不知什么毛病。李明念蹙眉,瞥一眼青年腰间的竹竿挞印,再看回他的脸。

    “交不交?”

    “……交。”许双明一把抢过去,见她继又朝阶下去,忙加紧脚步追近前。

    “李明念,”他将那信笺小心掖入衣襟,“你这一程不会很危险罢?”

    “我这样的功夫,会有什么危险?”

    “也是。”他囊囊咄咄跟住她脚跟,“不过你还是当心些,在外头少逞口舌,当心得罪了人,暗地里给你使绊子。”

    李明念回他一个冷哼。

    “我还怕人使绊子么?”

    “你功夫是好,但在东南也是人生地不熟,万事还得留个心眼。”许双明却自说自话,“外头可有不少人心胸狭隘,尤其待那些位高权重的,一点规矩也错不得,稍不留神他们便要记恨上你。”

    说着他便伸出左手,拿仅剩的三根指头在她眼前一晃。

    “喏,前车之鉴。”

    那手掌着实宽大,手心里还挤着一线狰狞刀疤,将几条深深的掌纹绞紧一处。

    李明念一巴掌拍开:“你以为我同你一样?”

    “听那小子一句罢,”阶底却传来一句笑侃,是横卧山门间的项易高高扬声,手举酒壶一晃,“念丫头这嘴呀——早晚要教人揍掉大牙!”

    前方只余下最后一小段山梯,这话音格外清晰。李明念止步,侧过身,朝后一瞟。

    许双明兔子似的蹦起来,后退两级道:“这可不是我说的。”

    李明念提起膝盖。

    “自己走,还是要我送?”

    许是记起上回被她一脚踹下山的情形,青年毫不犹豫,一溜烟跑下石阶。

    及至山门,他脚步慢下来,忽然住步思索,又掉头折返。李明念长立阶上,见他越过那片光亮的大坪,重新闯进山门投下的阴影,停步阶底。他仰起头看她,张了张口,似要说些什么,却没有声音。

    “还要啰嗦甚么?”李明念问。

    许双明默立片刻,终于想定。他跨上两级台阶,认真瞧住她。站在这个高度,两人视线恰好齐平。

    “除开送粮,我也没出过纭规镇,不晓得外头什么样子。”许双明告诉她,“你不让践行便罢了,但无论如何,万事当心,一定全须全尾回来。”

    语声一顿,他压低声音:

    “还有,你本事大,不必怕。”

    最后一句来得没头没脑,他自己却不觉,只目不转睛看着她,仿佛定要讨个回答。

    李明念平静回视,半会儿方道:

    “顾好你自己便是。”

    对方专注的神情略松。

    “自己和家里人,我都会顾着。”他道,“你放心罢。”

    语毕,他摸摸鼻尖,踅转身子跳下石阶,自项易身畔奔出山门。

    踏上通往乡居的主道,许双明又回过头来,使劲挥一挥胳膊。

    李明念遥遥望着,看他寸长的身影竖在遍野余晖里,泛白的衣衫也披上橙红颜色,摆动的手臂一如道旁芦苇,那双浅褐色的眼睛亮若琥珀。

    她回向山梯,背朝山门举起右臂,也挥了一挥,拾级而上。

    横身门里的老人摇头晃脑,手中酒壶坐置地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

    “劳歌徒欲奏欸——”他口中哼唱,“赠别竟无言哪!”

    -

    燥秋连晴,日头攀近中天,西山北向的溪涧也光灿灿一片。

    两只大木盆斜在溪畔青石间,淘净的衣物尚未绞干,湿答答堆了满盆。张秀禾蹲坐一旁,一手从水里拖出湿沉的冬衣,一手举起棒槌,勉力敲打起来。近年冬季奇寒,十月末的溪水已渐转凉,她手足原生有冻疮,大约是内修的缘故,眼下赤着一双脚踩住石头,任冰丝丝的水花溅上脚踝,竟也不觉痒痛。

    一串踩水声哗啦啦靠近,是同行的葛家男孩跑过来,手拎从下游捡回的草鞋,裤管卷上膝盖,仍教水花打湿小半。

    “秀禾,秀禾——”

    他兴冲冲爬上青石,手一伸,递出一扎杂着草叶的紫色小花。

    “好看吗?方才在下游那头采的。”

    张秀禾停住棒槌,定睛瞧清那淡紫色的花朵。

    “这是通泉草。”她道,“你不是时常头痛么?一会儿采些回去吃,可以治你的病。”

    少年郎一呆:“啊?”

    见他一副愣头愣脑相,张秀禾只当是怕苦,将那花推回去道:“洗净吃便是,不太苦的。”说着又翻过脚边冬衣,继续捶打。

    “……哦。”少年郎呆呆应下,见溪里还浸着几件衣裳,忙放下花,从自己盆里拿出棒槌道:“我帮你。”

    淋漓的水响过后,另一重捣衣声便也拍上青石。张秀禾一心挥棒,不察身旁的少年郎有意要赶上她,那击打一声追着一声,总也合不上拍。好一会儿追赶不及,他终于失了耐性,索性放慢胳膊,偷瞟她一眼。

    “秀禾,你今年也该成年了罢?”

    “今年是已经十五岁了。”

    “可有瞧上眼的,想着要成亲么?”

    张秀禾摇头。

    “我要陪着张婶。”

    少年郎似乎嘟囔一声,又用力捶打起脚边的衣物。“你家几个也是奇怪。”他咬着牙道,“你便不说了,刚刚成年。可双明二十一了,模样又出挑,祐齐也已经十八,还教夫子赎去学堂,竟一个个都不愿成婚。”

    手中棒槌慢下来,张秀禾抬起眼,望住波光粼粼的流水。“大哥和二哥……或者也是想陪着张婶罢。”她道,“这些年为了照应我们,张婶一直孤身一人。若我们成了亲,将来张婶又遇上心仪的人,便必然要分户了。现下二哥已教夫子赎作私奴,分了户,家里劳力便更少,他们定是放心不下张婶的。”

    “你们还想着这些呢?”少年郎讶奇,“我看是不必这样操心的。横竖镇里只这些老面孔,张婶若有瞧得上的,一早便在一块儿了。何况先前出了那种事,她心里大约也存不起这念头。”

    张秀禾偏首。

    “什么事?”

    “便是那年疫灾的事啊。”少年郎给那团衣裳翻个面,“听闻审讯那夜,你家婶子让打得血淋淋的,半截身子都快废了。镇上爷们都说……她怕是再没法生养了,所以便是她瞧上哪家,人家也不定乐不乐意呢。”

    乱糟糟的棒槌声回荡山涧,盖过潺潺流水,也盖过耳旁人语。张秀禾却听得清楚。

    怔愣一会儿,张秀禾撒开棒槌,捏紧拳头砸向对方背脊。内修五年,她力气更胜寻常男子,一通乱拳擂得那肉躯砰砰闷响,直教少年郎惨叫起来,跌下身左拦右躲,口里嚷嚷:“欸,欸——打我做甚!”

    扑通一声水响,他掌中棒槌也坠落溪间。

    张秀禾腾地站起身,两团拳头垂回身侧,一张脸气得发烫。

    “我不喜欢与人相殴,所以方才打你,是我不该。”她瞪住地上人,“可张婶诚心待人,从未招惹你半分。你那样看她,便是是非不分、驴心狗肺!”

    那少年郎仰跌在地,一脸惊愕。

    “我不过随口一说——”

    “那也是说了!”张秀禾喝住他话声,“既说了,便是那样看的!”

    对方红了脸,似也觉出不妥,却不愿让步。

    “又不是我一个这样说,至于这般撒气!”

    “那说这话的都是混账,都是王八蛋!”张秀禾顶回去,“张婶是为着大家才挨板子的。受伤的是她,疼的也是她……眼下都过了四五年,她自个儿不放心上,那些个王八蛋倒日日惦记着,却不是惦记她受了苦,而是惦记她伤了哪里、还能不能生养!便是下蛋的母鸡,养了这许多年,见它磕磕碰碰还心疼呢!你们拿张婶当甚么了!”

    她越说越气,一边拳头又扬起来,恨不能揪住他再痛打一回。少年郎见状一缩,连忙举手遮挡。这动作落进张秀禾眼里,只烧得她脑仁更热。忍了又忍,她捡起他捶洗的那团衣物,一把抱起自家木盆,趿上草鞋便走。

    溪中咔嗒一响,落水的棒槌撞在两块溪石间,斜着身挣扎。张秀禾顿足,倏尔踅回溪畔,一径涉入水中,捞起那棒槌扔去岸边。

    “我不与这样的人交好,往后你也莫寻我说话!”

    丢下这话,她再不看那少年愕然的脸,上了岸,扭头朝镇上去。

    “欸——欸!”对方叫唤起来,眼看她头也不回地走远,狠狠一拍大腿:“平日里不吭声,脾气倒挺大!”

    流水声挟那模糊的话音淌入耳中,张秀禾浑不理会。

    日过中天,微风钻过山涧,轻拱后背。张秀禾沿着溪畔前行,穿过西山脚下那片芦苇地,从乡居西侧的边道一路绕回镇南,爬上张家栅居的竹梯。

    晒得温热的梯子嘎吱作响,屋内人声压低,檐下柴门轻轻张开,张邺月从缝隙阴影里探出半边身子,遇上来人目光。

    “今日回得这样早?”

    “嗯。”张秀禾含糊一应,顺下眼睛,埋头入内。

    堂屋仅点着半截蜡烛,两间内室俱敞开黑洞洞的门,北面那间叮叮咚咚,隐约现出张祐安翻箱倒柜的身影。席间胡乱搁着几只木雕鸟兽,许双明盘坐矮脚桌案旁,手握一块巴掌大的木头,石刀已削出穿山甲轮廓,正就烛光掏出相接的收尾。那是要拿去花灯节集市的小玩意,农忙之后他日夜赶工,得空便窝在蜡烛底下凝神雕刻,家人进进出出也鲜少抬眼。

    “大哥。”张秀禾唤他,弯腰将木盆端放墙边。

    许双明托起初具雏形的木块,从那尾巴圈出的三角空洞里瞧清三妹。

    “秀禾回了?”他侧过头,揭开封窗的篾席瞧一眼日头,“这样早。我还说要去接你,那么多衣裳,你独个儿怕是拿不动。”

    “她如今力气足,自己也能抱回来。”张邺月合上柴门,“怎么不见葛家孩子?你们没有一道回么?”

    “我洗得快,先回了。”张秀禾脱去湿软的草鞋,见张邺月走向墙脚卷住药草的席子,赶忙上前道:“要去晒药吗?你腰不好,我来罢。”

    她抱起那卷草药,走到门边才记起那盆湿衣,回头冲内室扬声:

    “祐安——衣裳还未绞干,你过来帮忙!”

    里屋传来张祐安的应答,许双明也搁下木块爬起来,将石刀塞进席下,端木盆挪去庖房。

    西面檐廊下已倾进一斜阳光。张秀禾摊开草席,分拣出两色洗净的药草,一一铺开。靠墙阴凉处置有一罐草木灰,一方尺宽的浅口木盘倒扣盖上,顶头还摆着一根指粗的短棍。她铺好药草,拿下木盘和短棍,从罐中抓出两把草木灰,小心铺平在盘里,而后倚墙坐下,扶那木盘枕上曲起的双膝,以灰为纸、以棍为笔,小心翼翼写字。

    背后木墙轻微震动,庖房里传来兄弟俩的笑语,水响淅淅沥沥。张秀禾一概不觉,只专心划出几个字,稳住盘缘左右细瞧,再抖一抖盘子,抹平了灰,重新写过。

    屋里嬉笑声渐息,金灿灿的暖意烘着脚尖,她动一动脚趾,感觉指缝间湿气尽褪,黏糊糊的裤管也已干燥温暖。

    “秀禾。”

    一声轻唤响在身侧,张秀禾转过脸,围栏底下的人影闯入眼中。

    “啊,你回了。”她连忙搁下木盘,摸着墙竖起身来,“这时候到镇上,是天不亮便上山了么?”

    周子仁笑立廊下,拉一把肩头褡膊,背上箱笼轻晃,微微响动起来。他年方十五,身板生得挺拔匀称,成日里青衣净履,寻常一立,便如一株苍松扎在那里,安安静静,说不出的好看。

    “想乘旬假去拜见夫子,便早些动身了。”他开了口,喉音清润悦耳,“方才在夫子那里遇见祐齐哥哥,他托我带话,说今日还要帮夫子备课,会晚些回。”

    “哦,好。”张秀禾干巴巴应了,眼看他绕过围栏攀上竹梯,不由往腰里擦一擦手,待想起自己未着鞋履,已见对方登上檐廊。

    虽已成年,周子仁却并未带冠,照旧拿一条天青发带束个圆髻,脸庞清瘦柔和,秀骨支着白净的皮肉,眉眼间神态清若朗月,远远朝人望过来,涂丹似的嘴唇弯出笑意,那双乌黑眼仁便也亮晶晶的,叫人忍不住亲近。张秀禾一时看出了神,任他敛步跟前,从衣襟里取出一封信:“这是巫姐姐与你的信。”

    神志回笼,张秀禾忙接信在手,认出封口的清秀字迹。

    “采琼姐姐近来还好吗?”

    “听闻近日搜罗了新图样,正忙着做绣品。”

    周子仁脱下箱笼,瞥得她脚边沙盘,身形一顿。

    “又在写阿香的名字吗?”

    张秀禾颔首,蹲下身,抖去盘中练笔,再扯一扯衣摆,好遮住自己难看的脚。“我想练得好看些,再寻块好木头,给阿香写块碑。”她歇住声,定看空白一片的沙盘,“……我已经快记不起阿香的样子了。”

    身畔少年郎也蹲下来,跽坐箱笼跟前,拿出内里沉甸甸的医箱。“我来西南的时候,爹爹才过世一年。他死在战场上,那里血流成河,寻不见尸骨。”他道,“但阿姐给爹爹立了一块碑,时时去祭奠。她领我去瞧,还告诉我,若我嫌她写得丑,可以自己再写一块。”

    他将两本医书轻轻搁放一旁。

    “我不觉得阿姐的字难看。我知道,她惦记爹爹,爹爹一定很高兴。所以那字也极好,是最好的字。”

    喉里微微一哽,张秀禾埋首膝间,点一点头。

    “……嗯。”

    身旁窸窣轻响,没一会儿,一只解开的油纸包递到她眼前。

    “再看看这个,可是你说的那种药材?”

    看清那纸包里碳块似的东西,张秀禾眼前一亮,忙接到手中,捻起一块细嗅。

    “是它!”她高兴道,“可这不是大横才有么?你去的步廊县府,如何寻得到?”

    “正逢秋收节,县府有许多大横来的游商,我在药铺恰好遇上。”周子仁笑道,“你拿去试试。新制的药若好用,可定要告诉我。到时我也给阿姐备一些。”

    张秀禾连连点头,小心系紧那包药材,捧入怀中。

    “一定告诉你。”她说。

    两人相视而笑,少年郎又从箱笼里翻出一团巴掌大的包裹,揭开油纸,露出一颗颗饱满的蜜色果脯。

    “大家都在么?我还带了些蜜饯回来,一道吃罢。”

    话音甫落,檐下柴扉吱呀一声张开,张祐安从门缝里伸出脑袋。

    “是子仁哥回了么?”

    张秀禾笑起来。

    “是,你还不快出来。”

    张祐安这才敞开门奔近前,见他两个都猫在墙脚,便也一屁股坐下,向周子仁草草拱个手道:“子仁哥。”他扭着身子盘起腿,“那员外的病都医好了罢?”

    周子仁还个礼,笑答道:“已大好了,再将养一阵便能下地。”他不忙重拾果脯,转而取出袖袋里一枚匣子,“我也给你带了样东西,正好,你先瞧一瞧。”

    那是一只扁平的小瓷匣,模样竟似口脂。张祐安揭开一瞧,两眼瞪似铜铃。

    “啊,这……石青?”

    张秀禾也伸过脑袋去瞧,里头果然是一块压作饼状的荧蓝粉末。

    “上回你那幅画,不是说用上石青更好看么?”周子仁道,“我在市集瞧见,便买了一些。可惜是头青,也不知合不合适。”

    “合适,合适!”张祐安连声道,想拿近细看,手缩到一半,却又犹犹豫豫推出去。

    “只是……这东西贵得很……”

    “什么东西贵得很?”身后一道话音打断他,是张邺月踱出柴门,手里端一盘茶碗,笑吟吟近前。

    周子仁起身行礼。

    “张婶。”

    “子仁回了。”张邺月回以一笑,“双明在屋里便说听见你的声音,我还当他听岔的。”

    她放下茶盘,见得张祐安手上瓷匣,面上才褪去笑影。

    “怎的又给他们带东西。”她收拢眉头,“方才说贵重的便是这个?”

    张祐安后背一僵。

    “秋收集上买的,比往日要便宜许多。”周子仁笑道,“我才去过夫子那儿,听说这回秋考祐安上了甲榜,正好贺一贺。”

    “你也莫太夸他。”张邺月分出几只茶碗,“甲榜末名,比祐齐当年还是差上许多。”

    “也不必同祐齐比,”门内却又传来许双明的声音,他头顶满满一盆衣物钻出门,腕子一转便将木盆挪捧胸前,“我当年可是乙榜都难上,快双十了才过的春考。祐安只要十五岁能考出学堂,便是再好也没有了。”

    张邺月抿紧唇瓣,左右看看,抓起张秀禾放下的木棍,轻轻朝他小腿一抽。

    “真个不知羞。”她低骂。

    许双明不敢躲,只得生生挨下一棍,倒一口冷气。

    乘这空隙,周子仁悄悄肘搡张祐安,对方会意,忙不迭将那瓷匣藏进腰带。张秀禾看在眼里,低头而笑。

    “大哥受伤了?”她听见周子仁关切道。

    许双明放下木盆,抓扯一把过短的裤管,却难遮腿上青青紫紫的伤痕。

    “也不算伤。”他语声含混。

    张秀禾愈发好笑,只摇摇头,捧过一碗热茶,告诉那少年郎道:“是同明念姐姐对练伤的。”

    周子仁了然。“大哥莫怪。”他忙说,“阿姐身上向来也尽是伤,大约那位夏前辈这样教阿姐,阿姐便也如是与大哥对练了。”

    自盆里拣出一件衣物,许双明使劲抖开。

    “原是我长进慢,怪不得李明念。”他将那冬衣挂上围栏,“不说这个。你刚回来罢?见过李明念了没有?”

    周子仁正捧起果脯分与众人,闻言回过头去。

    “刚从夫子那儿过来,还未见着阿姐。”他答,“是有什么事吗?”

    “哦……没什么。”许双明抻开下一领衣裳,“如何,这回上县府还顺利么?可有人欺负你?”

    “有吴伯伯护着,一路都很平安。”

    许双明又抡起胳膊,手里的冬衣呼呼作响。

    “你一个大夫,谁会要你性命。”他道,“我是说那些叫你去瞧病的人家,可有占你便宜?”

    张秀禾细细咬着杏干,口齿间香甜四溢,眼睛却瞧住大哥背影,只觉他像是有意岔开话题。“大哥安心,这般外出瞧病,定少不了诊金。”周子仁却道,“我也想攒些盘缠,往后与阿姐一道游历四方的。”

    最后几件衣裳也已匀上围栏,许双明拊一拊手,拨开那木盆,凑坐到他们身后。

    “可不是说诊金。”他从少年手里捻一颗杏干,“县府那样大,什么好大夫没有,做甚偏指名要你一个年轻人去瞧病?还不是贪图色相。若不是有师父护着,又有玄盾阁和杨夫子撑腰,你早教人吃了。”

    “大哥莫胡说,是子仁医术好,人家才大老远叫他去的。”张秀禾忍不住插言,“去年子仁治好了县里一位轿夫的热病,连我们这儿也听说了。”

    “不错。热病是顽疾,子仁给那轿夫调养了半年便不再复发,实在了不得。”张邺月拿过托盘站起身,“那回以后,才有外头的人家找子仁去瞧病。”

    张祐安满口果脯,鼓着腮帮说不出话来,只情点头。

    “那是另一码事。”许双明侧转身子,好让张邺月从身旁走过。

    “富户子弟多好男色,我可听说了,便是戏班子里生得匀称些的,也尽教那些纨绔纠缠不清。”他咬下一口杏干,“去年秋收节,乡社不是拿子仁上戏台子扮青龙神么?镇上谁不晓得他,说不准名声便传出去,让人惦记上了。”

    他乜一眼周子仁。

    “这回要不是你碰巧去县府问诊,那社长非得再拉着你上台不可。”

    张秀禾侧耳听着,将手里余下的杏干撕作小块。她记起去年秋收宴。神庙大坪前的草台子上,周子仁扮作青龙神,却未着玄衣,由社长做主,改披一身烟雨般的羽衣——天一样的青色,极衬他。乡里唱戏大多涂面描彩,独周子仁一个脂粉未施,净着脸立在台上,神色有些腼腆。他是教社长强拉上台的,虽只一句唱词,嗓子一开,竟教人拢车聚,居在近处的也尽出屋张看。其实周子仁唱得不算好,胜在喉音润朗,生涩的唱腔杂在一众熟声里,倒格外抓耳。往年一日两台戏,去岁却增至三台,连唱三日,每日观者如市,大半是去瞧他。后来社长便缠住他不放,叫他一定答应来年再唱一回。

    听闻他是替夫子去给社长瞧病,才让人家瞧上的。往后瞧病的便愈来愈多,指明要周子仁观诊,一半是想与他说话,一半是想讨个保养秘方。

    “那也只是在镇上,外头的人那里晓得。”张秀禾听见幼弟嘟哝。

    “秋收节集市上多有游商,那是走街串巷的,闲言碎语传得最快。”许双明不以为然,“你可莫小瞧这小子的脸,只那日露个相,镇上大半人都识得他了。前阵子我与他一道从夫子那儿回来,还撞见一个姑娘留他说话,听那口气,大约是要与子仁求亲。”

    张秀禾转过脸,目光掠过身旁的少年郎,见他红了耳根。

    “谁同谁求亲?”她问。

    “那姑娘同子仁求亲。”许双明道。

    “大哥,”周子仁抢声道,“这是别人家的私隐,不可议论。”

    许双明这才自觉失言,囫囵咽下口里的果肉。

    “也没说是谁。”他解释,“再者这里都是自家人,不会说出去。”

    周子仁摇摇头,紧着眉头注视他,显是不容顽笑。许双明自觉理亏,这会儿便败下阵来,举起一只手投降。“好罢,是我不该,不说了。”说毕他又将手伸向纸包,抢过一枚杏干道:“你自己心里有数便是。”

    恰逢张邺月转出柴门,托盘里多出几只新碗,还有一只酒坛。经过许双明身旁,她手肘一动,顶一下他脑勺,才又坐下来。

    张秀禾还捻着最后一小块杏干,左手拨弄脚边草席,盯住席边一处磨损的破口。

    “那……子仁是要成亲了么?”她轻声问。

    “大哥胡说的。”周子仁揭过去,见张邺月递来一杯新斟的酒,忙接在手。

    一旁的许双明眼疾手快,夺过那酒碗。

    “不许喝。一会儿你横着回去,李明念知道了还不揍我。”

    “子仁吃不得酒么?”张邺月惊讶,“这是新酿的,我还想让他尝尝,若是喜欢,便拿一瓮回去。”

    “从前他自个儿也酿过,甜水似的,才吃下半杯便不省人事了。”许双明转手将酒碗递给三妹,又扭头告诫周子仁:“你酒量差,一杯就倒,在外头可千万莫沾酒,省得教人占了便宜还不知。”

    张秀禾捧住酒碗,朝旁偷眼一瞥。那青衣少年耳尖又红起来,一如方才,不知是窘是羞。

    他转向在场长辈。

    “只是尝尝,应当不会……”

    张邺月却盖上酒坛。

    “这可得听你双明大哥的。”她面上带笑,“还是喝茶罢。”

    张祐安点头如捣蒜,不料喉中一噎,慌慌张张捧起茶碗,痛饮一口。众人笑起来。张秀禾悄呷一口酒,任那微苦的滋味溢满口腔,垂眼看向脏兮兮的脚尖。

    许是教打趣得窘迫,一盏茶过后,周子仁便匆匆拾捡了行装告辞。

    留在檐廊的果脯还剩下大半,张祐安小心捧进屋,贪吃两块,再从中拨出一份,仔细点好数。“这些留给二哥。”他自言自语,目光扫过庖房门帘,又寻向端着竹筐经过跟前的三姐,“三姐还吃么?”

    张秀禾摇摇头,打起竹帘入内。

    庖房闷热,灶间已烧上一大锅水,许双明蹲身膛前,额上早熏出一层汗珠。张秀禾揭开锅,尽数倒下筐中蚕茧,听一阵冒冒失失的脚步跟进来,是张祐安钻过门帘,搂着满怀柴禾送到灶下。

    “大哥,”他挤到许双明身旁,“姑娘还能提亲么?”

    “自然提得。”许双明往灶膛里添一把柴,“你看李明念,她若想成婚,便是只得她提亲,哪个敢向她求娶。”

    一股烟灰喷向脸膛,他呛咳一下,想起李明念手绰竹竿的模样。这些年她长高不少,那修长的手脚较从前更加有力,拿根竹子便能将他揍得浑身青肿,却好似还未用上一成力气。有时瞧着她那张谁也不放眼里的冷淡脸孔,他只觉她嘴能杀人,手也能杀人,拳头和脑壳一般硬,使起劲来不定能打穿一座山。

    在旁的张祐安点一点头,仿佛也心有余悸。

    “那姑娘也跟明念姐一样厉害吗?”他压低声音。

    “哪个比得上李明念?”许双明反诘,腰侧忽又隐隐作痛。他觑向头顶昏暗的房梁,只怕李明念从哪里冒出来,转瞬将他踏到脚下。

    张秀禾慢腾腾端来第二筐蚕茧,揭起锅盖,却忘了动作。

    “子仁没答应那姑娘么?”她问。

    “婉拒了。”灶下人道,“那小子瞧着聪明,好些事却憨直得很。说甚么非要寻个心意相通、互敬互爱的,再问他何谓心意相通、互敬互爱,他又答不上来,只道纵是寻不着,这辈子独个儿也很好。这便是话本子读太多,脑壳也读僵了。”

    张秀禾怔伫灶前,忽觉手里一轻,竟是一只手拿过竹筐,将白白胖胖的蚕茧倒入锅中。她转眼,瞧清张邺月清瘦的侧脸。

    “你也是,已过了双十,怎的还听墙角。”

    心头一跳,张秀禾只以为说的自己,却听灶下传来大哥话音:“我原是要走的,不是看那姑娘架势吓人,怕她欺负了子仁么。”他又咳嗽两声,“便是师父护着,也不好同一个姑娘动手。”

    锅盖下方溢出腾腾热气,张秀禾还僵立原地,见张邺月向灶下投去一瞥。

    “说旁人倒轻巧,也未见你中意哪个姑娘。”她道。

    张秀禾松一口气,拿过长柄木勺,搅一搅满锅蚕茧。

    “我一介残废,不想拖累旁人。”她从水响中分辨出大哥的声音,“这些年我也想明白了,我们这等人,若不是碰上个互看对眼,非成亲不可的——那还是莫成婚的好。不然等有了孩子,下一辈也还是过这一般的日子,有甚么兴味。只便宜中镇人罢了。”

    “大哥和明念姐不是互看对眼么?”张祐安奇怪。

    许双明一抖。

    “莫瞎说!”他急道,“我同李明念就跟同你们一样,哪来甚么互看对眼!”

    张祐安悻然缩紧脖子:“哦。”

    眼见蚕茧已浸过滚水,张邺月盖上铁锅。“你真这样想也罢了。只是若哪家姑娘中意你,你却无意,那便定要与人家说清,切不可耽误人家。”她叮嘱,“倘或含含糊糊吊着,伤了人家的心,我也是要拿大棒子赶你出去的。”

    不等许双明回答,张祐安便从灶台边探出脑袋。“大哥不含糊的。”他说,“前几日阿正还同我说,他家姐姐原瞧上了大哥,结果每回想同大哥说话,他都慌里慌张撒腿就跑,气得人家回家大骂,说大哥跟见了鬼似的,不晓得的还当有人要活剥了他呢。”

    一只大手糊上他脑侧,身旁青年低斥:“又胡说!”

    张祐安揉一揉耳朵。

    “方才大哥自己还说,姑娘也能求亲的。”他小声道。

    “怎的还跑上了?”张邺月目询许双明。

    “……那姑娘有些犟,我说了好几回,总也说不清楚。”

    “那也不能见了人就跑,”她蹙眉道,“好好与人说清便是。”

    许双明喉里应着,习惯使然,又摸一把鼻尖。张秀禾正蹲下身打水,回头见他一鼻子黑灰,竟只愣了一愣,仿佛一块铁石沉在肚里,笑不出声来。

    庖房逼仄,勉强装下四个人,一时又挤又闷,转不开身。她置下水瓢,直起腰道:“我再去取些柴来。”

    秋收节一过,镇南的乡人尽囤起柴禾,预备过冬。公奴不许养家禽,栅居底栏便改作堆柴的库房,入冬前总要慢慢填满,撑起风雪里颤抖的竹屋。张秀禾爬下竹梯,弯腰往栏杆里一钻,一捆捆摞得人高的柴禾闯进眼里,自东面的栏边码放向前,塞占了半面底栏。

    她摸近最外层那堆稀松的柴枝,揪紧两头草绳,使劲拔出来。头顶响起竹梯嘎吱嘎吱的摇响,她提住那捆柴回头,正见一道人影侧入底栏,逆着光挪近前。

    张秀禾一愣。

    “张婶。”她唤道。

    张邺月停步她身前,接过她手中柴捆。

    “我瞧你回来时脸色不好,可是与葛家孩子拌嘴了?”

    那问话声压得低,似是不欲教屋里的兄弟俩听见。

    思及溪边争吵,张秀禾答不出话,只好转个身,摸向下一捆柴道:“他不好,往后我不与他说话了。”

    “他欺负你了?”

    “不是。”张秀禾闷着声,“总之我再不会搭理他了。”

    身后人默思一会儿。“那孩子与你年纪相仿,性情不错,课业虽不及你二哥,却也考出了学堂,应当是个知书识理的。”她再度开口,“他对你有意,你若是也中意他,便思量思量,莫因吵嘴坏了情分。”

    指尖才摸到捆柴的草绳,又烫着般缩回来。张秀禾回过脸,难掩诧异。

    “谁?”

    “葛家的孩子。”

    “他喜欢我?”张秀禾皱紧眉毛,随即摇摇头,抓住那绳结,一把拔出柴禾道:“我不喜欢他。”她转个身,正要提柴回屋,却见张邺月放下先前那捆柴木,坐上围栏内侧的长条凳,拍一拍身侧。张秀禾将怀里的柴禾搁放脚边,挨近前,落座她身旁。

    “那你可中意子仁么?”张邺月轻声道。

    张秀禾垂下脸,交握膝头的手绞扣起十指。

    “张婶怎的问起这个。”

    她没有回答,身旁人却仿佛已知其意,默然伸出一只手来,轻覆她手背。“子仁是个好孩子,品性相貌极佳,一向待你也很好。且他是平民,若能替你赎了身,将来……你也能走得更远。”张邺月道,“可我瞧着他如今还未开窍,只怕冒然提起,反为不美。”

    早先吃的果脯还沉在腹里,混着那一碗浊酒,温油般烧浸肠肚。张秀禾盯住膝头。

    “大哥说了,子仁也不知什么叫心意相通、互敬互爱。”她道,“那便是说,他还没遇着心上人,我于他也不是那样的人。”

    覆在手上的五指收紧几分,像是安抚。

    “情义之事,总要经历过才明白。”她听到婶子轻说,“莫要看低自己。”

    张秀禾抬高眼皮,从柴堆间的缝隙望出去,窥得一片光亮的长街。她摇一摇脑袋。

    “不是看低自己。”她轻轻说,“上回采琼姐姐回来,我与她睡一道,她也问我是不是喜欢子仁,喜欢他什么。我答不上来,采琼姐姐便叫我莫成亲。她说成了亲哪儿也去不得,回娘家也得看夫家脸色。可我想……她是平民,纵使哪儿也去不得,也走出过纭规镇,去过北山以北的地方。我不一样……我是公奴,要不是与平民结亲,便一辈子也离不开这里。”

    视线移向膝下,张秀禾微抬小腿,细看自己沾有泥点的脚。那是一双骨棱棱的大脚,生着肿大的冻疮,趾骨歪斜,底板窝一块厚茧,每每踩上实地都要硌住脚心。难看,却结实。她靠这双脚行过许多路,若能行得更久、更远,它想必也会更可靠。

    “我这样说,采琼姐姐只骂我夯。她说便是嫁与平民,走出了镇子,也不是去想去的地方。去哪里,何时启程,与甚么人一道……都得依着旁人,那不叫好。她说……自个儿做主,去哪儿都只靠一双腿,那才叫好。”张秀禾微微而笑,“我一想,若是靠自己这双腿便能走出去,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的确很好。”

    斜过地板的日光扑罩背脊,她觉出后颈暖烘烘一片,语声停下来,想一想,改口道:

    “不,不是很好,是顶好。是顶好顶好。”

    张邺月轻笑。

    “巫小姐一贯通透。”

    张秀禾也悄咧开嘴,翘起左脚,蹭一蹭右脚脏兮兮的脚背,才稍敛笑意。

    “只是……我恐怕一辈子也没法那样好。”她道,“可再一想,天底下又有多少人能那样好?寻常人想发财,富人想当官,官爷想要步步高升,便是皇帝也还想长生不老,甚至修一座高高的塔,高到连通天上。既然大家都一样,我便不想什么通天的塔,只想手里的药材,眼前的病人……想上山采桑叶,还能寻些什么野菜回来,吃着更鲜美可口。”

    她转目,瞧向手背上那只红肿的手。当年刑讯过后,张邺月这双手虽保下来,却因烫伤而肿胀迟钝,施针也十分困难。张秀禾抓过她另一只手,轻轻握在掌心。她迎上张邺月的视线,再开口,喉音也不觉轻下来。

    “张婶,我……我确是很喜欢子仁。若他不喜欢我,或因旁的什么缘故,我没法与他一起——那我自也难过。可我总觉得……这不是最要紧的。”张秀禾告诉她,“我有许多事想要做,他也是。我们都在努力做自己想做的。我总觉得,这就很好。”

    二人对视片晌,张邺月眼里浮出笑影。

    “你有成算,心思也透亮。”她反握住那双小手,“既如此,便随自己的心意罢。”

    张秀禾抿出个笑来,将婶子一双手抱入怀中,歪过脑袋,靠上她肩头。

    “嗯。”她道。

    -

    霜飔涌过山壁,卷着细细的砂砾刮擦耳际。

    周子仁登上栈道,从那风中感知出一道熟悉的气息,双眼登时一亮,拉紧箱笼背带,拽步奔过栈道。风浪迎面掀来,他袍袖翻飞,脚步却又轻又快,眼望崖壁间的竹屋越来越近,一条人影翻出檐底,轻飘飘落身廊中。

    “阿姐!”周子仁欢喜道,径直跑上檐廊侧面的竹梯。

    李明念推开移门,朝门里嗅一嗅,回头迎上他目光。

    “病人都医好了?”

    周子仁堪堪住脚,鬓间飞出几丝乱发黏在眼角,只得拿手背蹭开。“是,已无大碍。”他亮晶晶的眼睛瞧住她,面上容光焕发,浑不见疲惫,“我还怕今日遇不上阿姐,正想一会儿去寻,未想阿姐先过来了。”

    一月未见,他似又长高了些,竟已赶上她的身量,不必再仰头看她。李明念多瞧几眼,替他拿过歪在肩头的褡膊。

    “收了信,自然晓得你哪日回。”她凭墙坐下,“有事寻我?”

    周子仁点一点头,脱下背后箱笼,跪身在前,寻出一只沉甸甸的油纸包道:“我从县府带回一些杏干,听闻是西北产的杏子,很甜,阿姐尝尝。”才递出手,他又翻出个巴掌大的小玩意,“还有这个——说是神封传来的机巧玩具,我想阿姐应当会喜欢。”

    听得是机巧玩具,李明念撇开那纸包,伸手接过来。是只木雕老鹰,两侧翅根的接缝里似有活轴。她翻个面,瞧见这凶禽胸口一处凸起,指尖拨弄一下,它舒展的翅膀竟扑扇起来。

    “嗬,还会动。”李明念端高细看,要瞧清接缝内的机关,“神封传来的,不便宜罢?”

    “不贵,我才得了诊金,患者家还贴了些住宿银子。”周子仁揭开那包杏干,小心摊放她手边,忽又记起来:“啊,这杏干要配茶,我这里还有上月收的竹叶,正好煮些来吃。”说着便急忙忙爬起身,进屋寻找煮茶的炉炭。

    李明念目送他入内,视线一转,落向堂屋角落里堆放的衣箱。去岁周子仁便拿下医簿,那会儿他尚在学堂念书,却有杨夫子的门路,替不少乡民看过诊,也攒下一些银子。自那以后,他已送过她许多东西,搁她那栅居只有发霉的下场,索性尽存在这里,连同她旁的杂物,竟也占去好几只衣箱。

    内室门帘一摆,是那天青色衣裳的少年郎走出来,手提风炉和铜壶回到廊下。

    李明念举起老鹰一晃:“你那点诊金怕是都给我买这些小玩意了。”

    周子仁面上微臊,耳尖红起来,却仍旧高兴:“难得上一趟县府,便总想着该给阿姐带点什么。”

    他又取来两只茶碗,在风炉前跽下身,犹豫一瞬,右手摸进袖袋。“其实……还有一样东西。”见她意味深长瞧过来,他不免羞赧,口里解释道:“我在集市上瞧见的,货郎说是菩提树果实,东南的树种,极为罕见。想着阿姐应当会喜欢,我便买下一些做了手串。”

    从袖里掏出那手串,他递到她手边。十二枚油亮的黄褐色木珠串作一圈,一颗颗俱雕磨出头骨模样,倒甚是新奇。李明念捡起细观。“菩提果?”她摸上骷髅眼部细小的窟窿,“雕工倒不错,这样式也少见。”

    “阿姐喜欢吗?”身旁少年郎满眼期待。

    李明念摩挲一圈,五指一撑,将那手串戴上左腕。

    “喜欢。”她道。

    周子仁展颜,一双星目熠熠发亮。“这是我近几日闲时雕的。”他告诉她,“记得从前割发拒婚的时候,阿姐便戴了一串珠子。我猜阿姐喜欢那样式,便试着雕出来。”

    他取出袖袋里另一条手串,也是一般的十二颗黄褐色木珠,却浑圆无饰。“我还制了另一串,不曾雕磨。若阿姐不喜欢我雕的,便将这串送与阿姐。”他将那珠串纳入怀中,“阿姐喜欢,我便留着自己戴了。”

    “你留着,我们一人一串。”李明念捋一把腕间手串,“何时学的雕刻?”

    “是同双明大哥学的。”周子仁笑答,学着她戴上菩提串,又拿袖口遮护起来,才俯身给风炉点上炭。

    隐隐嗅得一阵木质清香,李明念举高左手,端相护腕上方一圈小巧的头骨。影卫须得匿藏踪迹,往前她便从不佩戴饰品,以免留下气味或声音。如今倒无碍了。“他倒是净通些杂技。”她放下手,“说起东南,我正有一事要告诉你。明日我要随阿爹去东汶,短时内怕是回不来。”

    “东汶?”周子仁身形一住,“是去立契吗?”

    “阿爹阿娘都不肯说,不过应当不是。”李明念望住炉膛里的火光,“东汶近年征战不断……爹娘许是有旁的打算。”

    周子仁似有所悟,绕过风炉落座她身畔。

    “可会有危险?”他压低声音,“阿姐要去多久,何时能回来?”

    “若真是天下大乱,哪里都危险。”李明念捻一块杏干丢入口中,“眼下形势未明,我也说不准。玄盾阁总归安全些,你便留在这里等我来信。”

    那样危险,竟是连归期也未可知么?周子仁心中茫然。

    “那……我能否寄信给阿姐?”

    “东南怕是要先乱起来,我大约不会总待在一处,便是你托人送信也收不着。”李明念又叼起一颗杏干,拍去手上糖粉,唇间含混道:“放心罢,一得空我便写信给你。”

    周子仁神色空白,似乎好一会儿没能明白。

    “好。”他终于开腔,竖起身道:“我寻些伤药出来,阿姐一并带上。”

    李明念囫囵吞下那蜜饯。

    “我还要水囊和两套冬衣。”她开口,“你知道在哪个箱子么?”

    周子仁颔首:“我拿给阿姐。”

    他回身步入门里,寻到摞放在堂屋一角的衣箱,打开最底层的箱盖。两套叠放整齐的墨灰色冬衣静躺箱中,侧旁置一盒干栎炭,帕子封住盒口,仔细与衣物隔开。他取出衣裳,轻放膝头,层层摸索。上月离镇前才清洗晾晒过,夹棉的麻料干爽柔软,浑无湿气。

    门外一阵窸窣的衣响,周子仁醒了神,不必回头便知道李明念已躺下身,双手枕在脑后。

    “你说若是东汶胜了,南荧人会如何?”廊下传来她平静的话音。

    “利朝时候,人皇便是东岁人。那时虽有奴隶,却与元朝时期一般只是获罪之人,而非某一族群。可见东岁人对五族百姓甚是友善。”从自己的衣箱里找出一方宽布,周子仁将它铺到席间,“只是……贞朝以来,南荧人已为奴三百余年,除去公奴,在人界各地还有大量私奴,皆为可供交易的财产,东南也不例外。”

    冬衣和药罐都已妥置布料中央,他抓起一对布角,原要系起包袱,手却滞在半空,仿佛忘了如何打结。

    “……即便汶国国君有意要废去南荧人的奴籍,恐怕也会上下掣肘,极为艰难。”

    “那若是汶军打来西南呢?”李明念问。

    周子仁摇首,定下心神,扎紧包袱踱上檐廊。

    “只怕任何时候,战乱于百姓而言都是灾难。”他道。

    李明念果然正躺在门边,枕着双手仰看檐外天穹。

    “也对。”她自语,“若是对平民也烧杀抢掠,又何况是贱奴。”

    而后她坐起身,接过周子仁递来的包袱,伸进手去摸索一番。

    “水囊呢?在哪个箱子?”

    周子仁一怔,这才记起有所遗漏。

    “啊,我再找一找。”

    他再转回屋内,经过席间矮桌,不觉脚步渐迟,最终停下来,干立桌旁。

    “子仁?”

    门外的呼唤传入耳里,周子仁重又迈开脚,在颜色最浅的衣箱前蹲下身。

    “阿姐也不必太过担忧。”他打开衣箱道,“东南十三国原为大贞附属国,依照协约,只要贞皇下令,其余诸国皆有出兵相助之责。若汶国当真要与贞皇争夺天下,势必首先兵分两路,一面北取阳陵,一面南收后方。纵是真要攻打西南,大约也得等平定这两处再作打算。”

    “为何?”廊上青年侧过头来,“西南与东南可是只隔一条丘墟水,他们便不怕贞皇调西南的兵力捅他们后背?”

    周子仁一时未答,只望着箱里出神。这只衣箱装的尽是李明念常用之物,除去一只旧水囊,还有她捡作暗器的石子、果核儿,甚至一些小动物的骨头。要不是她一概拿来存放,他也不知她爱搜罗这些小物件,且不时要翻出来打磨把玩,不拘用处,只图消磨。

    “西南形势复杂,除去汶国,还须提防各个边境部族。为保疆土稳定,贞皇大约不会调动此处兵力,只以守为攻。”周子仁轻轻拿起水囊,“而于汶国而言,西南山地众多,不比北面平原,是他们极不熟悉的地形。眼下他们已是腹背受敌,自然也再无余力攻打西南。所以……在入主阳陵、稳固后方以前,汶军应当不会深入此地。”

    “也有道理。”李明念吐字模糊,嘴里似还嚼着杏干。

    周子仁合上衣箱,过细按紧箱盖,走上前,递过水囊。

    “阿姐会帮汶国打仗么?”

    “去了方知。”

    目视她将那水囊塞进包袱,周子仁垂下眼皮。“战场是很危险的地方。”他说,“纵然所向披靡,面对千军万马也终会疲累,甚或倒下去。阿姐定要当心。”

    李明念瞧他一眼,拣一块杏干抵到他嘴边。“分析局势头头是道,论及战场倒愁眉苦脸了。”她道,“安心罢,我不过一介公奴,便是要阵前冲锋,也轮不着我。”

    抬手拿住那杏干,少年郎脸上仍不见笑意。“‘一将功成万骨枯’,”他看着指间糖粉道,“往前爹爹常说,战场上最身不由己的往往并非将帅,而是兵卒。”

    自知这是实话,李明念也默了声,重新倒头躺下。“倘若汶国一举灭贞,我替他们出力,应当能换个脱籍的机会。”她漫不经心道,“李景峰说,历朝历代都有玄盾阁,只是名号不同。这话倒也不错。”

    风炉上茶水沸滚,周子仁搁下蜜饯,隔着衣袖取下铜壶。他斟出两碗茶来,却待分与李明念,抬眼间瞧见她侧脸,不由定住目光。午后阳光澄澈,有如一张薄薄金纱笼罩她脸庞,那双漆黑的瞳仁隔纱半睁,竟也朦胧难辨。

    “阿姐想去吗?”周子仁问。

    那双眼睛侧过来,与他对视少顷,复又转向天顶。

    “这也由不得我。”她说。

    “若是能选呢?”周子仁却一心一意注视她,“阿姐想帮东汶打仗么?”

    李明念沉默数息,眼中映出半面檐影,还有半面湛蓝的天。

    “若能脱籍,自然想。”

    听她答得肯定,周子仁低下眉眼,拿火钳拨紧炉门。

    “阿姐想去便好。”他道。

    面前的青年人似乎想到什么,侧转身子,支住脑袋瞧他。

    “你是中镇人,”她忽而道,“可是不愿大贞被灭?”

    周子仁摇摇头。

    “我只是想不明白。”

    “什么想不明白?”

    “那年随爹爹北伐,我便不明白为何要去占旁人的土地,抢旁人的东西。”周子仁回答,“倘若无端挨打,自卫还击自是应当,可依史书记载,人族却少有这样纯粹的自卫战。哪怕始帝燕行一统五族,发起战争的那一刻……他也没法肯定这一仗是福是祸。唯一肯定的,不过是将有许多人丧命。”

    他捧起自己的茶碗。

    “所以我也想不明白,贞汶这一战会是什么结果,后世又将如何评说。”

    李明念也翻坐起身,呷一大口热茶。滚烫的香液冲进喉眼,扎得她眉头一皱,实不知母亲为何爱饮这样的茶水。

    “真要计较,天下事尽是如此,谁又知道自己一定无错。”她放下茶碗道,“无愧于心便是。”

    周子仁一笑。

    “这话阿姐从前也说过。”

    “我说过?”她怎么不记得?

    “嗯。阿姐说,‘无需顾虑旁人,所思所行对得起自己便是’。”

    从碗口翻滚的热气里抬起眼,周子仁唇角微扬,支起一个笑来。

    “所以阿姐想去,我便替阿姐高兴。”

    这神色可不像高兴。李明念眨眨眼,正待开口,却见他起身转入堂屋,自桌底暗格里取出什么物件,才重回檐下。

    “这两年我还攒了些盘缠,原预备将来与阿姐外出游历,为出行方便,一概换作了碎银子。”他将那物件交与她,“眼下阿姐要去东南,便先带上。出门远行,还是有银钱傍身更为便宜。”

    看清那鼓鼓囊囊的钱袋,李明念思绪一断,接来一掂,瞪圆了眼。

    “竟攒下不少。”她挑眉,“行医能挣这许多银子?”早知当年便该在巫重阳那儿软磨硬泡,多学几手才是。

    “要走遍人界,还得再攒一些。”周子仁却道,“好在我已拿到医簿,到时与阿姐一道出行,路上也能挣些诊金添补。”

    指尖抠紧钱袋,李明念极力驱开笑纳的冲动,许久方道:

    “阿娘和李景峰已给了我许多,不愁没银子使。”

    “许多?”周子仁惊讶,“那……阿姐是要去许久么?”

    “也未必。若有消息,我会来信与你。”她抛回那钱袋,“收着罢,再攒攒,待我脱籍回来,我们一道出去玩儿。”

    少年郎双手接住,闻得此言,眼里才稍现光彩。

    “好。”周子仁应下来,而后犹豫一瞬,伸出手,轻轻拉住她袖管。幼时的习惯已不合时宜,他难免羞赧,却慢慢收拢五指,将那柔软的衣角紧牵手中。

    “阿姐孤身在外,定要保重自己。”他道,“我等着阿姐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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