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小姐妹的计划算不上高明,但勉强也算一条出路。

    这出路代价昂贵,我和佴释之不敢耽误,放下足量灵石丹药,便照着她交代的隐秘通道向外遁逃。

    临行,小姐妹叫住我,要走了我的风月宝鉴。

    我说你不是也有吗?

    她说这东西无法仿制,留下我的做为证物,方便取信于人。

    我半信半疑。但瞧着她面色苍白,终归不忍心,还是给她留下了。

    临出合欢宗时,我遥遥地回头望了一眼,不成想却瞧见她山头燃起熊熊火光。

    我知道,她也许是为了做戏做全套,堵住那些质疑者的嘴,自己放了一把火。

    佴释之大概是怕我冲动,握住了我的手。

    他说:“走吧。”

    我咬紧牙关,点了点头。

    【四十三】

    我和佴释之出了合欢宗,便依照小姐妹的话,闷头往偏远地方去。

    一路躲躲藏藏,虽难免狼狈辛酸,好在恋人在侧慰藉,逃亡之余,尚且可以苦中作乐。

    如此远遁半月有余,我们在大陆西北,一处偏远的荒蛮之地停了下来。

    ——不单是因为此地鱼龙混杂,足够安全,还因为我们实在是没钱了。

    这也不能全怪我们。世人凡提起潜逃,往往要带上“卷款”二字。其因再简单不过:跑路是要花钱的,跑远路花钱尤甚。所谓穷家富路,便是这个道理。

    本来,我是不缺灵石的。偏偏前一阵先是付过佴释之的药费,后又给小姐妹留了大半,曾经富裕的小金库,也显出几分日渐消瘦的征兆。

    搁在平时,这并不算是什么大事。灵石嘛,丹药嘛,跟男人撒撒娇,不就有了吗?

    可如今佴释之抛家弃业跟了我,我就算再脸厚心黑,也不好当着他的面去勾搭野男人。

    也罢也罢。

    还是另做打算。

    从前如何骄奢淫逸,如何“万钱才下箸,五酘未称醇”,都成了过眼云烟。我平生从未有过精打细算的日子,但如今乾坤袋干瘪,也只好开始练习省着花钱。

    至于节流之外,如何开源,我倒还有点头绪,佴释之一个在逃符修,却是毫无办法。

    好不容易安顿下来,生计的需求便催逼着我们开始奔波。

    说来好笑。还在宗中之时,我没少埋怨那些取我性命的杀手,才过多久,我自己倒成了杀手。

    得益于百年前上山下海磨练出的一身硬本事,陆陆续续接过几个单子后,我对这行基本上了手,也逐渐能拿到一些雇金。

    我颇感新奇,因而打趣佴释之说:“从前你养着我,如今,轮到我来养你了。”

    那时他正在小厨房里做菜,闻言放下东西,净了手,把我拥入怀中,笑眼弯弯,混如偷腥的家猫。

    他说:“那我可要更温柔体贴些,好让阿菱离不开我。以免来日人老珠黄,被你赶出门去。”

    我得意一笑,勾过他的脸亲上去。

    “算你聪明。”

    【四十四】

    所谓大隐隐于市,等到有了相对稳定的客源,我和佴释之便在城中烟花巷子里寻到一处小院,置办家当,住了进去。

    安顿下来后,我第一时间与小姐妹传去灵讯。

    我问她的伤势有没有好些。隔了大半天,她简明扼要地回过来。

    “死不了。”

    我放心之余,又回想起另一件事:“你是不是把你洞府烧了?要是真的,那你住哪儿?这一时半会儿,也不一定找得到人重新画阵法。要还住在里面,万一有人趁机摸进去怎么办?——这种事,宗里那些色中恶鬼可没少干。你毕竟也算合欢宗里出名的一枝娇花,还是谨慎一些好。”

    彩光一闪,灵讯传回。她答得理直气壮。

    “住你洞府啊。

    那就——等等!

    住我洞府?

    我的脑袋一下懵了。

    让一个妖女,住进另一个妖女的洞府。这这这……这不是老鼠进了米缸?

    我的那些绝版收藏,我的那些陈年佳酿,还能剩下多少?

    心疼,也肉疼。

    ——可是再一想,小姐妹都为我捅伤自己,真算是“两肋插刀”了,跳脚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只有低声下气地哀告。

    “你别都给霍霍了,好歹留一点啊!”

    她回以好长的一串笑。

    我不忍再看,忙改口问起其他:“我们出来之后,星机阁的人有什么反应吗?宗里又是怎么说的?”

    灵讯发出去,过了好一会儿,小姐妹回我,说,那天以后,星机阁派人来宗里问了问,随即就全部撤走,通缉令也由格杀勿论的红榜撤作了赏金寻人的白榜。可见他们大约也不想真要我的命,只是为了脸面,强逼佴释之与我分开罢了。想来只要我没儍到锣鼓喧天地舞到人家门前,他们也懒得没事找事。

    而至于宗里,明面上谁也不沾染这事,私下里却都知道我们是私奔了。对此,妖女们的反应各不相同,有人艳羡的,也有人嗤之以鼻,觉得我们长不了。

    关于后者,我统统认作嫉妒。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聊了许多,到最后,小姐妹说:“差点忘了,前两天,那个找过你的和尚又来了,因你不在,立马就又走了。我明面上和你刚结了仇,也不好去问。故而并不清楚他的来意。”

    我听见巴无忌又来,不由直道晦气,心说这缺德的臭和尚,懒怠修行也罢了,怎么还天天惦记着找我和佴释之的不痛快。

    小姐妹说我活该,当初若不去缠他,哪里还有这许多冤孽。

    我说还不是那时大家都喜欢盘和尚,我好面子,才挑了一个去勾搭。哪知勾搭不成,反而给自己找了这么多麻烦,真是没吃到羊肉还惹一身骚。

    小姐妹对我发出了无情的嘲笑,并警告我藏好狐狸尾巴,要是被佴释之知道,小心他醋劲儿发作。

    我道,佴释之早就一清二楚,哪里还用我藏。说罢,愤愤地挂了灵讯,往厨间找人去了。

    【四十五】

    关于寻找佴释之为什么要往厨间,这事说来话长。

    西北蛮荒,一眼望去,尽是粗粝风沙。而合欢宗地处江南,是碧水青山间一处旖旎多情的温柔乡。两地风物迥异,骤然转换,不免令人烦躁难安。我并非不能吃苦,只是人在处境艰难时,总比平日更感伤惊惶些,纵是只有一分苦,到此时,也被放大到了十分。

    ——自然,倘或于此时尝得一分甜,亦能带来寻常不及的心旌动摇。

    佴释之将我的不安看在眼中,虽不多言,相处时却愈发体贴温存。

    他从前便时常下厨,到了西北,更是几乎长在了灶台之间。每日精烹细调,不知不觉间将我的口腹养到刁钻。

    我并非傻子,自然体察得到他的绵绵情意,由是更加喜爱他几分。

    此番得知巴无忌阴魂不散,我心下烦闷,轻手轻脚摸进小厨,倚在台案边沿,向佴释之抱怨那臭和尚的可恶。

    佴释之含着笑听我说完,从旁边盘子挟了块糕点投喂我:“刚做好的,尝尝?”

    我下意识张嘴,就着他的筷子咬了一口糕点,咀嚼两下,才反应过来:“等等,我跟你说正事呢,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他收回手,将筷子放好,转过来正对我:“当然听了。”

    我觉得他在敷衍我。

    想了想,问他:“你就不想知道他找我们做什么?”

    佴释之眉目沉静,眼帘微垂:“他与你我并无冤仇,如今大力找寻,自然是有所图谋。我与他不曾相识,便无从探知他的心意。既然如此,苦思又有何用。不如致身修行,提升境界,届时任他机关算尽,亦当无所惧怕。”

    这人平时与我相处,长是依依解语,执手画眉,最温柔多情不过。此时神情冷淡,才显出些手掌星图、看惯天机的淡漠超脱。

    我于此刻,骤然想起巴无忌口中那句“牵动危亡”。佴释之这样的人,这样与世无争,怎么会有搅弄天下的野望?

    ——可巴无忌一个和尚,修的是无情无欲。若非事关重大,何苦追着我们两个小人物不放呢?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隐忧再一次浮出:佴释之的古怪雷劫,巴无忌的荒谬预言,星机阁的层层追捕……

    我按下慌乱思绪,故作轻佻地冲佴释之飞去媚眼:“说得不错,奖赏你亲我一口。”心下却决定尽快提升修为。

    佴释之莞尔一笑,倾身过来,于我眉心轻吻,而后伸手捂住我的眼睛,说有东西要给我看。

    我心底一甜,便乖乖闭眼,任他卖这个关子。

    佴释之轻声道:“跟我来。”

    我暗道,花样还不少。索性把手递给他,让他牵着我走。就这么一前一后行了约莫五六十步,他叫我张开眼睛。

    我依言而行,一睁眼,便为身前的景象吃了一惊。

    原来他是带我来了后院——不,不是原来的后院。若一切如我记忆,此地当破败荒废、杂草塞道,如何能似这般红情绿意、芬芳鲜妍?

    我不自觉地上前两步,努力压住上扬的嘴角,转过头问他:“这地方风候恶劣,水土稀薄,你是怎么种出这些江南的花的?”

    佴释之含着笑娓娓道来。原来他也不是一开始就能种成。即使专门刻下涵养水土、抵御风沙的阵法,又时时看顾、精心伺候,还是先后病死了两院。到而今已经是第三回栽种。好在此地之人大多爱花,足以供他请教,终究还是种出来了。

    “爱花?”我有些诧异。

    在这里驻足也有半年之久,我每每出行,入眼之处,尽是荒滩裸岩、漫漫黄沙,偶有一丝绿意,近前去看,也多是凶狞尖刺、针针丛棘,粗陋不足赏玩。——荒凉如此,连花的影子都找不见,哪里谈得上“爱花”?

    听我这么质疑,佴释之哑然失笑:“阿菱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想不明白?此地荒蛮,花卉能存活已是万幸,岂敢轻忽,而养在道旁?必是珍之爱之,藏于家宅。而你我为隐匿行踪,一向深居简出,不曾往此地人家拜访,又怎能轻易看到人家的心爱之物?”

    说到此处,顿了顿:“愈是荒芜,便愈发向往鲜妍繁花。阿菱,这就是人之通性啊。”

    【四十六】

    佴释之说,居身荒芜而心向繁花,是人之通性。

    我听了这话,心中不知为何却有些惘然。未能来得及深究,佴释之已经挽起我的手,试探着,与我食指相扣。

    他说:“阿菱,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吗?这个坐落在荒蛮边陲烟花巷子里的小院。

    我心里摇头。这里哪有我在合欢宗的洞府舒服?可若是让我舍弃佴释之,回合欢宗去,我自然也是不愿意的。

    抬头看了佴释之一眼,我开口,带着无赖和狡猾。——我说:“若是这花能一直种下去,我就喜欢了。”

    佴释之的双眸亮晶晶,抿着嘴笑,重重地点了头。

    【四十七】

    后来某日。我问佴释之,你怎么想到要种花的?

    他说,你我一路逃亡,行色匆匆,其间并不曾懈弛半分。哪怕是到了此地,安定下来,亦罕少出门。我想,你大约还是害怕露了行藏。既然出不去,便只有尽力将家中整饬得合你心意。至于如何才算合心意——女儿家,哪有不喜欢花的呢。

    彼时我躺正躺在他怀中,闻言,不由轻轻一笑。

    也不知最初是哪个呆子传讹,教天底下的男人误以为女人尽皆爱花爱粉。其实千人千面,哪有一致的喜好?

    所谓爱花,不过是喜爱那个捧花而来的意中人啊。

    ——可我不打算揭穿这个秘密,一如万万年来每一个收到爱人赠花的女子。

    我说:“不错,我的确很喜欢。”

    怎么会不喜欢呢?

    这里风沙肆虐,土壤也贫瘠,偏偏有人携一身和风细雨,从石缝里,种出鲜妍的花。

    【四十八】

    下山的256年,我和自己喜欢的人结为了道侣。

    没有典礼、没有宾客。

    只在偏僻西北的一间小院里,我与他合契。

    焚香祝祷,通禀天地。

    我的道侣,叫佴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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