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

    “你说为什么,当初拼着修为也要救他的人,如今却恨不得置他于死地呢?”

    我立在楚介的破茅檐下,倚着门幽幽发问。

    后者翻了个白眼:“我怎么知道?与其操心这个,还不如好好养养你这破烂识海。”

    啰嗦。

    我摄了个小石子,冲他砸过去。

    “得。算我白费口舌。”楚介稳稳接住,随手丢开,拍拍袖子,转身进了门:“随便你吧——只是日后堕了魔被正气盟追杀的时候,可莫要哭着喊着来求我收留……”

    “求你收留?那可未必。”我跟着他进去,到方桌旁坐下,捞起陶壶给自己倒上一杯,刚送到口边,眉头就皱起来。目光在杯中一转,顿了顿,双指从中捏出片发霉的茶叶。“啧,可真是……虽说是一个人住,但也不必如此将就吧。”

    楚介正在一旁的医案上翻找什么,闻此言,抽出头来瞥过两眼,当即就“切”了一声:“就你娇气。早年一起游历,兽血也不是没有喝过,怎么现在挑剔起来?如今小爷龙困浅滩,哪有什么心思给你搜罗茶叶,凑合凑合得了。”

    我叹口气,手指在杯沿摩挲一二,到底下不了口。干脆放回桌上,推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如果佴释之在,必是处处顺心,哪能给我挑剔的机会?

    ——多思无益,徒增烦恼,何况眼下还摆着好几个烂摊子。

    我揉揉额角,只觉得那处闷闷发痛:“话说回来,你到底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才会被药王谷扫地出门?”

    楚介先一愣,待回过头来,便是双眼发亮。

    “嘿嘿。”

    他冲我窃笑,洋洋得意,如猫儿偷腥:“好东西——你别不信,真是好东西——我守了几百年,才觑到一个机会。哼,若能把这东西做出来,也不枉小爷给他们干了这么久的白工。”

    我不以为意:“再稀奇?能比我之前托你找的洗髓丹还稀奇?”

    “洗髓丹算什么?在这东西面前,它也就是个孙子。”楚介不屑一顾。

    “口气倒不小。真要有这么厉害,人家能安心放你离宗?少不得要扒了你这身皮。”我打了个哈欠。

    他撇撇嘴,“那是小爷我机灵,没叫他们抓个现成。唉,只可惜我满身的家当,全给扣在那里了。”

    啧啧,难怪他如此落魄。

    着实凄惨。

    却也算罪有应得。

    放在平日,我必得大肆嘲笑几番,只是此时刚要张口,觑着楚介形容潦草,到底有些不忍。

    “罢了,谁叫你偷看人家的东西?那些积蓄,就权且算作补偿吧。左右你是丹师,有一技在身,总归饿不死自己。”

    “说得轻巧……”楚介含怒带怨地瞪我一眼,正要发作,却面色骤变,“等等!有人触动了我的阵法!”

    我一下子坐直了:“荒山野岭,怎么会有人来?莫不是仇家上门——你快去唤巴无忌出关!我去前面探探。”

    非常时期,楚介当机立断:“异动在东北,我们从正西出,到百里外后再与你联络。”

    我点头应下,提了剑便朝他所述方向寻去。

    疾风过耳,足不沾尘。

    我掠空而去,翻过几个山头,很快便寻到来客。

    ——枯树乱草间,独他静静立着。白衣如昔,长发如昔,只是眉眼间萦绕一股郁郁之气。那目光甫一与我相触,便紧紧缠上来,未肯稍离。

    四下狂风乱卷,不掩我心跳如雷。

    “佴、佴释之?”

    【九十一】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佴释之莞尔:“阿菱忘了?我与巴道友还算熟识。”

    干。

    秃驴卖我。

    我咬了咬牙,在心里小小记下一笔,暂且搁置。旋即问起更要紧的事情来:“你这一路怎么过来的?受伤没有?”

    他含笑一一摇头,继而握住我的手,眸光逐渐黯淡:“阿菱,我都知道了。师尊他……是我对你不住。”

    我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得缩回了手,待反应过来,方勉强道:“如何能怪你?总归是我太冲动。”

    充令孜已经死去许久,却仍像个不散的鬼魂,在我与佴释之四周幽幽窥视。

    如何能释怀?我毕竟是杀了他的师弟。

    ——如何能释怀?我毕竟是杀了他的弟子。

    于羊舌盖,便是他亲见佴释之在妖女的蛊惑之下,与充令孜同门相残、兄弟阋墙。

    为师为父,他怎能不恨?

    爱之深,恨之切。由此生出杀心,实不为怪。

    羊舌盖要杀,我并不怕。可佴释之,他该怎么办呢?

    我望着心上人清减的面容,无声一叹。

    那毕竟是他师尊。

    “阿菱……”佴释之复携起我的手,允诺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与你在一起。”

    四目相对,他的温柔诚恳,更照出我问心有愧。

    “先回去,”如从前一般,我道,“回去再说。”

    我与楚介发了灵讯,说是虚惊一场,叫他回来,自己则领着佴释之原路而返。

    一路无话,刚到茅屋还未坐下,就见楚介用灵力托着昏睡中的巴无忌,骂骂咧咧进了门。

    我吃了一惊,连忙让出路来,跟着进了里间:“他怎么没醒?早上不还好好的?难道疗伤出了岔子?”

    “你说呢?”楚介把人搬回床上,待回头,先瞪了我一眼,“不是因为你四处惹祸,哪里会到这个地步?”

    一句话,便教我哑口无言,讪讪地站在原地,无所适从。

    “楚道友此言却有些偏颇,”佴释之从我身后踱出,轻声慢语,“阿菱秉性纯良,从不主动与人结怨。至于如今情形,实非她的本意,何况……”

    呃。

    秉性纯良……

    我握住他的手,果断道:“算了。此事的确因我而起。”

    佴释之愕然。

    “啧啧,”楚介摇头不已,面上嫌弃非常,“早知她脸皮厚,谁料比之阁下,竟是小巫见了大巫。”

    “哎!”

    你骂我也就算了,怎么还带上家属?

    我面色不善,佴释之反而坦然应下:“阿菱与我既是道侣,有些相似之处,也不为怪。”

    轻轻一句话,把楚介堵得不知道该怎么接茬。半晌,方道:“乖乖,我从前倒有些看走眼了……”

    ——“楚道友如今明悟,总还不算太晚。”

    巴无忌?

    我循声看去,果然见他双眼已经睁开,正含笑与我对视。

    “你醒得倒是时候,”楚介乐了,回身将巴无忌扶起,在他肩上拍了一拍,“感觉怎么样?”

    “尚好。”他依旧道。

    我不由皱了皱眉:“若是伤势好转,怎么会无端昏睡呢?”

    佴释之亦道:“小师父是为阿菱而伤,若有能用得上佴某之处,万请开口。”

    巴无忌口念佛号:“小僧此前所为,并非全在西菱道友一身。我实有私心,佴道友不必挂怀。倒是你……”

    他面上浮现出忧虑:“早先尊师与昌行满道友分开,至今下落未明……不知佴道友可有对策?”

    闻言,佴释之面色亦有些黯然:“师尊此次来杀阿菱,不可谓不狠绝。一击未成,旋即假意受擒,伺机而起,夺回命灯。苦心积虑如此,必不会善罢甘休。待他缓过劲来,只怕我等还有得磋磨。”

    一语既出,四下俱静。

    末了,终是楚介又来插科打诨:“嗐,不就是个仇家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这里许多好手,难道还干不过一个他?”

    说罢哄散众人:“快走快走,别妨碍我为巴道友温养脉络。”

    我看看楚介,到底没再说什么,牵着佴释之的手出门,在周遭草屋中转转,末了,拣出一间不那么破败的进去。施过几遍避尘术,又从乾坤袋中移来床榻锦垫,才算勉强有了个落脚之地。

    这些时日波折连连,如今也再顾不上讲究了。我拉着佴释之倒在榻上,一动也不想动,只是疲累。

    两个人偎在一处,心跳叠着心跳。俄而,佴释之轻声道:“阿菱,你受苦了。”

    我摇摇头:“我在外游荡,也还自在。倒是你,这次出来,星机阁可知道?”

    他应了一声,“我和阁主报备过。”

    我有些惊讶:“怪了,这次他们倒是舍得放人。”

    本是随口一说,佴释之却回得谨慎:“……许是师尊不在,便无人再问及。”

    师尊。

    听见那两个字,我的笑淡了点:“从前是我疏忽。若非昌行满相告,我竟不知道,你幼时遭过那么大一个劫。”

    佴释之一怔:“昌道友?”

    我说是。随机将那人所言略述一遍,末了,又低叹道:“我亦不知,原来羊舌盖这样救过你。”

    佴释之垂眸道:“他对我,确有大恩。”

    听得此言,虽有预料,我心中仍旧骤然一沉。盘桓已久的忧虑,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当年救你于危难,不是假的。如今心心念念要杀你,也不是假的。

    可我终究忍住。

    这人已经在我的身边,我已经占尽便宜,怎能再去戳他的伤口?

    我安静想了一会儿,问他:“你师尊……应当有你的灵讯吧。他有没有与你说什么?”

    佴释之很慢地摇了摇头。

    “是么。”

    我明知羊舌盖杀意坚决,却无从与他说起,只有狼狈地岔开话题:“先前曾听闻,你和你们阁主走得颇近。既然如此,在阁里的境遇可有好些?”

    他应了一声。又说,自己很好。

    ——是当真很好?还是怕我担心,故而托以虚言。

    我如今,已经不大猜得透了。

    佴释之的手在身侧摸索片刻,与我十指相扣。他的掌心温热,我的掌心冰凉。

    “是真的,阿菱。”

    他说:“哪怕是最早的时候,过得也并不差。只是,遇见你之后,方知什么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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