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

    虽知圣丹之事前路渺渺,踌躇半日后,我却依旧准备回烟雨楼。事关故人,我无论如何不能死心。

    打定念头,我便与巴无忌作别。他一出关便被我请来寻访仇人,忙前忙后跑了三四年,如今也是时候歇一歇。

    我难得好心,哪知他却不肯清闲,竟执意与我同去。说是要依时求卦问卜,以便于祛祸消灾、趋吉避凶。

    等等,等等。我是去为人卖命,不是去游山玩水,带你在身边,像个什么样子?

    他笑吟吟,说得煞有介事:“此去观摩世情,正有益于小僧修心体悟。”

    哼。

    我一向深知这人狡猾,此番行事,必有其谋算,便也不去理他。

    此后星夜兼程,一路无话。月余,便赶至烟雨楼总部。

    我离开时只身孤影,归来时,却带回个俊俏和尚。一时之间,竟在楼内传为新闻。自然,得益于前合欢宗妖女身份,这流言的内容亦是十足火辣劲爆。

    由这桃色谣传,我一个万年不讨喜的孤鬼独魂,归岗半日,竟挨了不少同僚的挤眉弄眼。不得不说,无论何年何月,永远少不了看热闹的闲人。

    闲人我管不着,可对这绯闻,我很有意见。我与巴无忌实在清清白白,容得你们胡沁?

    倒不是觉得名誉受辱,面上难堪。我一向厚颜无耻,哪里怕过他人口舌?只是巴无忌于我有重恩,我便由不得别人把他编排。若在平时,哪怕丢开正事不干,我也得立即肃清流言。叹只叹此刻着实是腾不出手。

    ——八年前骤然获悉申屠寿死讯,我激愤于心,未曾向上告假,便甩下摊子出走寻仇。当时一气儿犯了数道楼规,如今回来,免不了要被人翻一通旧账。更遑论先前放跑一条蹲了许久的大鱼,又添了失职之过。

    多思无益,徒增烦乱。左右免不了一顿锤,我咬咬牙,干脆自己先跑去刑堂领了重罚,才撑着伤体,颤颤巍巍爬去顶楼请罪。

    我承认我有演的成分。但毕竟我是为数不多的大乘期雇员,兼之不挑不捡,吃苦耐劳,烟雨楼一定舍不得我这六边形战士。

    然而,饶是我将姿态低到如此,楼主俊俏的面上依旧大不喜悦。直到我忍辱负重,又割出去大片报酬,签下许多难缠任务,他方露出些微笑意。

    我走出门,想着方才那间比初见时又豪奢许多的内室,不由暗啐了一口。

    呸!

    这一毛不拔的吸血老僵尸鬼。

    想买圣丹,不干不行。事到如今,唯有硬刚。

    我快刀断麻,利索剪除了楼内一切关于巴无忌和我的绯闻,便带着人迅速离开。

    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又做起自己的老本行。

    一晃,二十余年过去。四海风平浪静,天下无事发生。

    虽然纳罕合欢宗迟迟未见动作,但攒钱要紧,我便也顾不得许多,只有矜矜业业,起早贪黑。

    眼见金库越发丰盈,我十分满足,巴无忌也颇为欣慰。

    到下山的第487年上,我507岁,既迈过年龄的一个大关,手中也已攒下数量可观的灵石。眼见着又有一个任务即将完成,又有一大笔灵石即将进账,我踌躇满志。

    不消多言,我从从容容赶到预先约定的游船。一身烟粉,袅袅娜娜,斜倚着栏杆,十足风流妩媚。眼见着目标由远及近,两颊娇笑更是愈发温柔。

    “昝公子,我在——”

    话音未落,杀招骤现。我惊得陡然失声,奈何碍于人设,不好出手,只得眼睁睁瞧着任务对象挨了重击,“扑通”掉进湖里,硬生生溅起好大的一朵水花。

    谁干的?

    不是还没套出情报吗?

    目光四下飞掠,隔着漫天水雾,我忽而撞见一道熟悉的清瘦身影。

    是他。

    一时间,我心脏骤停,再要细看时,他却已转身向远处走去。

    还跑!我都看见你手上的符篆了!

    我五味杂陈,几乎要追上去,拽住佴释之问个明白。奈何“哗啦”一声水响,受害者顶着几根绿油油水草窜出湖面,眨眼到了船上,满脸煞白,一迭声招呼手下护卫。

    瞧着一群精干侍从围拢而来,又有数队部将循着佴释之退走的方向追去。我心下暗骂,明白时机已失。

    无奈何。自己也不能傻站着,挣钱要紧,还是先做了任务再说。当即向目标贴过去,做足了姿态嘘寒问暖。

    只是——在那做戏逢迎的间隙——比起往常,我却无端多了两三次的神游。

    他怎么会出手?

    难道是见我与人同进同出的缘故?

    可上次不是解释过了吗?

    哎!

    我烦闷地叹口气,心中却做定主意,待此间事了,必须要与佴释之好好谈谈。

    我一向是知道怎么找他的。

    比起我渣女式的不辞而别,避而不见,佴释之要显得心软太多。我几次三番口出冷语,他却好像永远守在我身后一步,只要回头,随时可堪触摸。

    他是从来不向我隐瞒自己行踪的,何况,我与他之间,还有一个共同的友人巴无忌。

    解决完手头任务,我先向总部发去一封灵讯,仔仔细细兴师问罪。

    ——连带上次,这已是第二回,佴释之行踪忽变,而看护之人竟不曾报备于我。

    疏忽至此,实在不像是烟雨楼隐卫的素质。

    等待回复的功夫,巴无忌告诉我,佴释之来信约我一见。

    这夜。

    仍是那条游船。

    我提前半个时辰御风而至,却不想佴释之比我来得更早。

    船主人引着我推门而入,风动灯摇,帘幔背后,隐隐绰绰是一道影子。旁人无声退去。我顿了顿,抬手撩过帘子,将其内情形尽收眼底。

    他坐于妆镜之前,白衣单薄,长发披散。手中执一把玉栉,缓缓梳发,似在出神。

    我一时竟不知是进是退。

    “阿菱,”他不动作,只低声轻语,“怎么不上前来?”

    他微微转身,我便看清他的侧脸。苍白,瘦削,像春日的残雪,覆在漆黑的枯树上,分明薄薄一层,却还要执拗着苟延残喘。

    原来他竟比从前还要羸弱。

    那日碍于情势,只隔着湖远远一望,来不及凑近了端详。怎么那些人竟不曾向我提起?

    我嗓子发干,愧怍失语。

    佴释之久等不至,低笑一声:“是了。我如今,的确不如从前好看。”

    如梦初醒。

    我心里一惊,三步做两步,冲上前去,扶住他肩膀。

    “说什么胡话?天下再没有比你更好看的男子。”

    他恍若未闻,只将手中玉梳放下,漆黑双眸却望向镜中。我随他目光看去,银镜之内双影相映,姿态亲昵,只是衣装一赤一白,眉宇间容色一荣一枯,观之令人隐隐心惊。

    佴释之望了一会,忽道:“阿菱,你都瞧见了什么?”

    我忍住鼻酸,哑声道:“咱们这样站着,还跟年轻时一样。”

    他叹道:“我已经不年轻了。”

    “我近来时常做梦,都是一些三四百年前的旧事。那时我常去合欢宗找你,”佴释之声音很低,有如梦呓,“你们山脚下,有个很大的菱花池,你还记得吗?”

    我含着泪点头。

    他笑了笑,抓住我一只冰凉的手,暖在双掌之间。

    “我有时见不到你,便在池边长廊下闲坐。眼睛望着池里的菱花,心里想的却常常是你。”

    “阿菱,你想过自己名字的来由吗?”

    “菱生于水,随波逐流。而你秉性浮浪,心思不定。”

    “菱花娇小洁白,楚楚堪怜,结实却乌黑坚硬,棱角锐利。而你惯作娇柔姿态,秉性则倔强刚强。”

    “你说,它像不像你?”

    我僵若木雕,只觉双颊发烫,满心愧怍、羞愤交织,几欲就死。可等品出来一点言外之意,额角的热汗忽然又冷了下去。

    “从前诸事,是我不对,”我有些发抖,全靠着他掌中那点暖意,才结结巴巴说下去,“你信我,我会改的,我一定会改的。你不喜欢我出任务对不对?我回去就和他们说,我再不接了。你不能……你别、你别不要我。”

    语至尾句,泣不成声。

    “我从前说要分开,那都是违心的话。我十分、百分的喜欢你,一点都不想离开你。我只是,我只是害怕,我杀了你的师尊和师弟,我怕你心里恨我。”

    我慌乱恐惧极了。

    从前也有分别的时候,那时却皆是他来苦苦挽留。我虽然难过,却也因此更加安心、更加笃定——他的确是爱着我,他的确舍不得我,他的确十分在乎我。

    ——可这一次,却是他流露去意。

    难道他真的不要我了?

    不,绝不可以。

    可我要如何留住他?

    我浑身颤抖,手脚冰凉。

    “西菱,”他念道,“菱角儿,菱菱……”

    “自你我初识,已有439年,我便念了你439年。日日夜夜,唯此一念。”

    “我只想和你一道儿。生在一处,死了,也要葬在一起。可是我的阿菱啊,她身边,总有太多的人。”

    “钭白,云仲舒……蒯文远,萧绍,申屠寿,昌行满,任文毓,巴无忌,楚介,燕初……”他望着镜中倒影,将那些我几乎早已遗忘的名字,一一念来。

    “阿菱很好,自然值得这么多人喜欢。”

    “可这对我,着实有些不公。”

    “我只念着阿菱,她为何不能也只念着我呢?”

    “我不喜欢这样,但为了阿菱开心,我可以忍。我告诉自己不去在意,渐渐的,好像也就真的不那么在意。可是——有一天,阿菱与我说,她要和我分开。”

    “阿菱。这怎么可以?”

    “我试过哀求,试过痴缠,可阿菱的心啊,真的像菱角一样坚硬。”

    “再后来,我受人指点,去了一趟人间。隐于世俗,游身宫闱,方得闻海誓山盟,转日便悲泣愁诉,处处见欲种情痴、究竟是怨女思妇——阿菱,那何尝不是我的面目?

    “末了,我终于回了星机阁。闲时,却还读一读凡人的风月话本、诗集词卷。”

    “爱欲欢情,究竟是什么呢?”

    他低低地、一一地念来。

    ……

    “花悰暗省,许多情,相逢梦境。”

    “便行云都不归来,也合寄将音信。”

    “怕天教何处,参差双燕,还染残朱剩粉。”

    “对菱花与说相思,看谁瘦损?”

    ……

    “阿菱,人的心,至卑微也不过如此了。”

    室内极静,我咬紧下唇听他说完这一番话,胸中块垒渐去,可一些细细的心弦,却还微妙地绷着。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我放低姿态,软语温言:“往日种种,皆我之过。是我有眼无珠,没能更早和你交心。亦是我深门固拒,一意孤行,偏要瞒着你,强作英雄。”

    “先前远你,其实是怕合欢宗下手。我不想你步上申屠寿的后尘。”

    “接那些乱七八糟的任务,则是想要快些攒钱,换几枚圣丹。救一救之前枉死的那些人。”

    “我当真知错了。求你饶我一次,好不好?”

    佴释之被我从身后抱紧,面上渐渐回复了些微血色,“我永远不会怨怪阿菱。我自始至终,只想与阿菱一处。”

    “那你永远不会离我而去?”我急于听到他的允诺。

    佴释之眼睫渐垂,缓缓而笑:“阿菱,你忘了,你与我结过魂契,便是下一世,也走不脱呢。

    我忆起彼时情形。那夜他忽然与我结契,原以为是久别重逢,情难自禁,经他此言,倒有了别的意味。

    望向镜中,两个倒影相依相偎,他依旧白衣出尘。可那温雅面目下,却渐渐显露出一些漆黑坚硬的东西。

    从前种种异样倏然闪过,我心中忽而抓住什么,不由脱口而出:“你其实并不伤心,对吗?”

    佴释之,你师尊和师弟的死,你其实并不伤心,是吗?

    亲友之情,名声地位,你其实全不在意,是吗?

    罔喜罔怒,不悲不笑,无知无觉。这才是真正的你,是吗?

    你其实,只在乎我一个,是吗?

    ——“若能取得圣丹,就此解了阿菱一个心结,那自然很好。”他如是说。

    话至此处,他纵有再多未出口的话,我也明白了。

    我心头之上的爱人,我相伴半生的道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怪物?

    我不由要悚然而惊,浑身战栗。又不由要窃窃而喜,熨帖安心。

    他爱我。

    只爱我。

    荒漠植花,一场豪赌,多么疯狂。

    他简直是个疯子。

    ——为了这偏狭之爱而无比欢欣的我,又何尝不是一个小疯子?

    我的心怦怦而跳,无法自抑。

    也许我是病了。

    又或者,我们自始至终都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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