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二】

    好花好酒,美人在伴,自是沉醉不知归路。

    我与佴释之待了三天,肩并肩,将灵壁小城一一看遍,终于不得不依依惜别。

    临走时,我却想起一事,忙又回了身,仔细嘱咐他好生修行。我不能精进,是功法之累,实属无奈。而佴释之却无此等忧虑。

    修行之人,到底是以境界为本。我虽不求他战力超群,但若能趁着这难得的安闲突破一二,也是桩畅快事。

    他含笑应好,温如白玉的面上,不见丝毫异样。

    ——后来的很多年月里,我都想回到那个时刻,狠狠给自己一个嘴巴子。

    说什么不好,偏提那个!

    我是真的没有想到,佴释之答应的那么爽快,转眼却给我整了个大的。

    他——

    他tm的——

    入魔了!

    我本来勤勤恳恳做着任务,忽然接收到这噩耗,几乎脑袋都要炸开。

    佴释之?

    他?

    入魔?

    佴释之怎么会入魔?他那样温柔的好性子!

    ——陡然,我收了声。

    仅在数十年之前,佴释之就曾先后两次对我身边之人痛下杀手。更远一些,我想起羊舌盖最初找上门时,那盏缭绕着漆黑纹路的命灯。

    也许一切并非没有预兆。

    命灯呢?

    命灯呢?

    我惶然翻找起来。那次充令孜执着命灯追寻而至,我激愤之下杀了他,然后呢?那盏命灯,是毁了?是丢了?

    ……不。

    我的手顿住。那盏灯,其实从不曾落入我的手里。

    当时我又慌又怕,六神无主,连剑都拿不稳,怎么会留意那些细枝末节?是佴释之为他师弟收的尸,那灯,自然也被他拾去。

    可恨我竟忘了!我怎么就忘了!

    巴无忌与我说过,羊舌盖与我说过,命灯我也亲眼见过。我是知道佴释之生了魔障的,怎么竟不曾不多留些意?

    悔之晚矣!

    我再顾不上旁的,忙与佴释之发去灵讯,询问他的所在。

    烟雨楼先前派去的隐卫素质太差,盯丢了人不说,竟一味敷衍塞责。我现在完全不信任他们,我要亲往保护佴释之。

    暂停了手中任务,一路火急火燎,我赶到魔域之外。此乃极北苦寒之地,终年积雪难化。其中城池屋宇,大多建得坚实厚重。佴释之便在此地落脚。

    暮霭沉沉,我于纷纷扬扬大雪中御剑掠过,衣角翻飞,不沾半片雪花。

    奔走寻找,一夜未歇,见到人时,几乎已至黎明。

    雾色渐退,他立在高楼之上,白衣清寒,飘飘摇摇,映着天边熹微曙光,似要随时踏风而去。

    我莫名一慌,不由高声唤道。

    “佴释之!”

    这一声仿佛击碎了什么壁障。他回头朝我看来。依稀还是那个熟悉的人,只是左脸之上,果然已经生出了魔纹。

    我匆匆跃下半空,落到他身前,惊魂稍定。

    “谢天谢地,你没出事。”

    他不回话,却静静看着我,眼底似有许多情绪一闪而过。眷恋?悲哀?我竟不能辨出。顷之,又垂下眼睫,浅浅莞尔:“阿菱,你来了。”

    连日奔波惊惧,所见不过白山黑水,旷野浓云,此刻意中人安然无虞,得他一笑,心安之余,当真如见溶溶春水、皎皎梨花。

    我精神一振,烦躁消了大半。看四下天光大亮,傻站在楼顶不是样子,忙把他的手拉起,带着人下到房中,合了门窗,殷殷切切细问。

    “可有不适?境界还稳妥吗?”

    见他都好,我微松了一口气,却又不免自责:“若不是我当初……你也不会入魔。”

    “怎能怪你,”佴释之微微摇头,“一切皆由我自己抉择。”

    可是……

    那是入魔,不是寻常小事。我忍不住喃喃出声:“怎么就入魔了呢?”

    佴释之看着我,双眸中流露出一丝悲哀:“阿菱,我前面没有路了。”

    什么叫“没有前路”?

    他素来稳重,为何忽然作此不详之语?

    我强忍不安,勉强劝道,“不过是入个魔,哪里值得说这样重话?我瞧这魔域中得道飞升的,也是济济有人呢。”

    他只是看着我,许久,敛了敛目,淡笑道:“阿菱说得是。”

    “你呀,”我故作轻松,“好不容易见一次,休得丧气。我要罚你……”

    说到此处,忽而喉头一哽,心底酸苦,忙别过了头去,佯作欢欣,“就罚你——陪我在这城中逛一逛。”

    “要陪得久一些,我此前,还不曾来过此处呢。”

    接下来的日子,我时时跟在佴释之身侧,寸步不离。

    魔修——尤其是修为低的魔修,在大部分修士眼里,几乎就是经验包的代名词——随手杀了都不会有丝毫心理负担的那种。

    而更糟糕的是,佴释之虽没有仇家,我却有,并且很多。

    从前他们打不过我,又不大豁得出脸皮、光明正大地为难佴释之,局面倒还平稳。可如今佴释之入了魔——简直是上赶着送过去的把柄。

    除魔卫道,师出有名。纵然明眼人都知道是公报私仇,谁也说不出什么。

    我想想就头皮发麻。

    但与我的如临大敌不同,佴释之对此反应十分平淡。除了重逢那天的片刻失态,他再没有显露过半分忧色。

    他都不害怕的吗?

    很多次,我看向他,疑问几乎要破口而出,却又被我咽下。

    ——佴释之,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一百零三】

    魔域地广人稀,是个打架的好地方。

    我战退一波追兵,落回平地,在山壁积雪之上,蹭去了剑身的血痕。

    什么正气盟。

    收了合欢宗的贿赂、借公谋私也就罢了,竟还有脸以多欺少。

    呸!

    一群伪君子,一群真小人,倒也般配。

    正愤懑,丹田中却一阵翻涌。灵力激荡不休,似有脱缰之感——又来,今年这已是第三回。

    灵力不稳,杀心萌动。

    多么经典的症状——难道我也要入魔不成?

    不应当啊。

    从前可没听说过哪个修合欢宗的能入魔。

    我满心沉重,正暗暗调息,佴释之已匆匆赶了过来,一手将我扶住。

    “阿菱,伤得重吗?”他取出疗伤丹药与我服下,“我带你离开这里。”

    我勉强点了点头,任他拥着我登上飞舟,遁往别处。

    半空之中,又下起了雪。

    我躺在佴释之怀里,眼睛半垂。雪花一片一片,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

    魔域,可真冷啊。

    再醒来时,四下极静。

    我勉强睁开眼睛,恰看见魔域的最后一丝晚霞消逝在天边。

    这是……哪里?

    身后一动,佴释之已有所察觉:“阿菱?”

    借着他的搀扶,我慢慢坐起身来。

    这里大概是处荒野。

    飞舟停泊在一块临时辟出的平地上,周遭围满了灰白细长的枝叶,影影绰绰,似乎是些芦苇。透过细碎的缝隙,我看到不远处漆黑寂静的宽阔水面。

    佴释之在我身后垫好靠枕,点亮了一盏浮灯。

    “阿菱,你还好吗?”

    我试着调动灵力,甫一运转,丹田便骤然绞痛,不由闷哼了一声。

    佴释之听了,面色便黯然下来。

    他低声道,“对不住,阿菱。我找了两座城,没有寻到像样点的医修。”

    这哪能怪你?

    我凑过去,亲亲他的下巴,调笑道:“小伤。休养两天就好。你放心。”说罢,故意伸个懒腰,左右看了几眼,忽而伸手指向一处,奇道:“那是什么?”

    ——仿佛只是呼吸之间,四垂暝色渐浓。一片幽暗朦胧的苇丛深处,隐隐约约,掠起无数浮荡不定的猩红光点。

    “那是迷魂化作的流萤。”

    佴释之握住我的手,轻声叙来:“依典籍所载,尘寰中至阳至刚,莫过于天道规则所化之劫雷,至阴至晦,莫过于人心魔障所化之冥渊。而世间若有人死前痴怨不去,其执念便化作流萤,溯逆万水,归栖于冥渊。”

    “那典籍之中语焉不详,我只当是杜撰。却原来藏在魔域至深之处,难怪……”

    他顿了顿。跳动的灯火映照之下,那张玉白面容竟显得暗昧不清。“天道唯高,人心唯危。故曰:有情皆孽,痴执无恕。”

    “难怪……雷劫之下,难乞生路。冥渊之上,不浮渡舟。”

    四合寂寂,腐萤悠悠。

    佴释之不再开口,只将我的手握得很紧。

    我想了一会儿,轻声道:“如此说来,这天道却不是个好的。男欢女爱,是人心所愿,亦是自然之理,与它何干?我们只管在一起,且莫理它。”

    说话间,一只腐萤摇摇晃晃飞了来,缓缓落在佴释之肩上。我屏住呼吸凑过去,才刚看了两眼,它却像是被我惊到,双翅一抖,倏尔间又遁逃了去。

    噗。

    我扑哧一笑,心情莫名有些向好:“说是执念,还挺胆小呢。”

    又向佴释之提议,“我想先前正气盟那波人被打得半残,短时间内必不能再兴风作浪。等过几天养好了伤,我带你去赏西南疆的碧玉萤虫去——那才是真的好看呢。”

    见我兴致勃勃,佴释之亦是微笑。

    他望着我的眼睛,轻轻地、郑重地应了一声。

    “好。”

    计划倒是很好,奈何身子不大争气。

    那一战殊为惨烈。在杀退敌人的同时,我自己也元气大伤。到将养得七七八八时,已是三年之后。

    为安全起见,这期间我们不曾离开魔域。约好的赏萤,便迟迟不能成行。

    难免有些令人丧气。

    ——也正因此,一旦伤势有些好转,我便自顾自蠢蠢欲动。

    ……

    一年。

    “咱们去赏萤吧!”

    “阿菱,你的伤还没全好。”

    ……

    两年。

    “我已经好啦——”

    “阿菱,忍耐些,时机还不成熟。”

    ……

    三年。

    “去吧去吧——”

    下山的第541年,魔域。

    我躺在榻上,搂着佴释之的腰,软磨硬泡:“我觉得我现在十分勇武,我可以护住咱们的。”

    “阿菱。”

    佴释之被我摇来摇去,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典籍。

    他微微叹了口气。

    “魔域与外界接壤之处,长着一片花海,你若实在烦闷,我便陪你去那处走走——只是决不可越过界限,离开魔域。”

    嗳?花海……

    也行也行。

    我欢呼一声,扑倒佴释之,狠狠地揉乱他的头发。

    毒花之海。

    ——单由这一个名字,也可知此处绝非善地。

    是花独门独种,秉性肖于蛇虫,嗜血肉而生。花色愈艳丽,毒素便愈狠辣。我与佴释之初临此地之时,倒还会为了那魔魅娇丽的枝蔓失神一二,等到驾着飞舟一路行来,多少领教到它几分威力,渐渐的便也淡了。

    远望这一片旺盛勃发的花海,真如天梯边七彩斑斓的祥云,无声无息之间动人心旌。可那鲜美表象之下潜藏的獠牙,又有几人能够勘破?

    “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想的。”

    我拔剑出鞘,将陷在重重藤蔓间的一伙年轻修士挑出花海,而后御风直起,翻上云端,冲着飞舟之中的佴释之闷声抱怨。

    “放着外面那么多地方不去,偏要到这鸟不拉屎的魔域来寻开心——这可已经是咱们遇见的第三波了,现在的年轻修士未免也太不成熟些。”

    佴释之只是莞尔。

    他为我理一理乱掉的头发,将怀中殷红毒花剃净尖刺,拣出最艳的一朵,重新别到我鬓发之间。

    “既然年轻,意气轻狂也是常有。难道人人都能像阿菱当年那样超拔出群?”他摇摇头,一笑,“这次碰了南墙,知道痛,以后也就改了。”

    “但愿吧。”

    我意兴阑珊,接过他递来的花束嗅了嗅,不由叹气:“还是一个味道。又甜又腻,都不如你身上的味道好闻。算了算了。”

    说罢,随手收进乾坤袋中,又搂住佴释之脖颈,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开始撒娇卖痴:“这花海逛得也差不多了,可是我都没有玩到什么……”

    佴释之垂眸看我,目光中饱含笑意:“阿菱又有什么主意?”

    哇,你懂我~

    我嘻嘻笑道:“听闻千里外有座城池,虽不比东南繁华,也是魔域里数得上号的……咱们一起去见识见识,就两天——去去就回,嗯?”

    “原来是在盘算这个,”他面色不改,“阿菱先前答应过我什么,莫不是忘了?”

    可恶,这个人长得这么好看,怎么说话这么扎心。

    QAQ

    我哼哼唧唧:“就去一去嘛,去一去嘛……”

    “阿菱。”

    佴释之扳开我的手,将自己解救出来。他满脸无奈:“出尔反尔,非君子所为也。”

    可我不是君子,只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子呀。

    我冲他飞去一个媚眼。

    佴释之不动如山。

    他望着我的眼睛,虽是笑着,目光却逐渐郑重:“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阿菱,我十分看重你,不希望你有任何闪失。你能……原谅我吗?”

    绝杀。

    我应声倒下。

    没办法没办法。

    道侣讲话这么甜,实在是没办法。

    魔域上空,飞舟寥寥。

    我躺在佴释之怀中,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头发。

    天边一道灵光掠过,有人御风而来,追在飞舟一侧。我探头出去一看,乐了。

    唷。

    大师,你也来魔域兜风呀?

    我招呼他过来坐。巴无忌合十一礼,施施然上了飞舟。

    “实在有缘。小僧受旧友之托,来这毒花之海,寻一味稀奇灵根入药。”

    佴释之沏好一壶清茶,我接过来,为来客倒上一杯:“那你找到了吗?”

    他看过佴释之一眼,低声言谢,又摇摇头,道了一声“尚未”。

    哎?那不正好?

    我笑眯眯唤了一声佴释之。

    他一怔,似是才回过神来,茫茫然看了我一眼。

    想什么呢。

    我与他打个眼色。

    佴释之心领神会,目光中流出几分无奈,转而向巴无忌道:“既然如此,道友不妨与我二人同行?西菱与我来此地界已有些时日,对这里的药草倒还认得几许。”

    巴无忌微笑应下:“那便再好不过了。”

    我见事成,心中自然欢喜,遂利索开了乾坤袋,取出七八坛平日积下的好酒,正待启封喝个痛快,却见佴释之也破天荒搬了坛酒上案。

    “阿菱,今日当饮这一坛。”

    说话间,他已拍碎了坛口泥封,清冽洌的熟悉酒香刚到鼻尖,我的眼睛就亮起来。

    是它是它是它!

    手比脑袋更快,呼吸间,先前美酒皆被甩到桌角。我独独把那后来的一坛抱在怀中。

    “我只当没有了呢,原来你还放了一坛,”我喜不自胜,乐滋滋挪出最喜欢的一套玉酒具,一面摆放,一面笑着嗔他,“怎么现在才拿出来?可想死我了。”

    佴释之便垂眸一笑。

    “此物得来不易,我也只剩这最后一坛,自然要留之以待佳时。今日既是他乡逢友,又有良辰好景,当浮一大白。”

    “哟。”我转过头冲巴无忌笑道,“听听,不是你来,他还不肯让我喝呢。小师父可得多饮几杯,杀一杀他这气焰。”

    巴无忌却款语谢绝:“出家之人,哪里饮得?”

    我一愣。

    有这样的说法?

    “修道者不拘于俗律,便饮一二杯,也无伤大雅罢。况且这着实是好酒,小师父果然不尝?”

    巴无忌只是淡笑摇头。

    “好罢,”我饮了一口,“看来今日,只得是我与他二人同醉了。”

    佴释之正低眉弄酒,闻言,望一望我,眸光尽是潋滟。他道:“酒令大如军令。阿菱有言,岂敢不从?”

    淡淡一声,消散在氤氲的云雾间。

    既应了帮人采药,接下来二几日,我便尽心尽力找寻——也难怪巴无忌要亲自来这毒花之海,他要的那东西既偏且怪,搁在别处,还真不一定能买到。

    索性我难得有个闲工夫,又存了意,要借此报答巴无忌一二。如此卯足了劲采收,三五日下来,倒也找个七七八八。

    胜利有望。我正要再接再厉,结了此事。不想却收到一封极要紧的灵讯来。

    那是楚介发于我,说药王谷中,流出了圣丹的下落。

    大喜过望,我转头就要与佴释之分享这消息,却在瞧见他与巴无忌手谈残棋之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嗐,事还没办完呢。

    ——可那是圣丹,多少年才见一次踪影,若是就此错过,我也实在不能甘心。

    跃上飞舟,我把此事同二人讲明。

    巴无忌只说无碍,教我速速寻丹要紧。

    我心下感激,却也有些不大好意思。正踌躇时,却听佴释之温声道:“阿菱,你只管去,此处我来替你周全。”

    想想,这倒也是个办法。反正我们道侣一体,谁来帮巴无忌不是帮。

    可念头一转,又有些放不下心:“你一个人……”

    “道友自去便是,小僧初来魔域,尚须劳烦佴道友引路呢。”

    好和尚,真是体贴!

    大恩不言谢,来日必报。

    话至此处,我抛却全部顾虑。也实在是心焦似焚,不容多思,临行,便只来得及嘱咐了一句:“你忙完之后便回家,等我拿到圣丹,就来见你。”

    他轻轻应下,笑得好看又温柔。

    追星赶月,日夜兼程,灵剑几乎要被我摧出火星。一路不敢稍歇,从魔域赶到药王谷外,我只花了短短三天。

    匆匆按下云端,楚介迎上来,面色却不算好看。

    “你来晚了。”

    “圣丹已经被人买走。”

    我心下咯噔一声。

    “何时的事?我不是已经递了名帖,求他晚几日再卖吗?难道他嫌我身份,不肯迁就?”

    “只在刚刚。”

    楚介语中含愧:“西菱,实在对你不住。若我还是药王谷弟子,必能央求长老,为你拖延几日。可今非昔比,圣丹又着实珍异。想买的人太多了,实在拦不过来——盏茶之前,谷里传出消息,圣丹已被买主带走了。”

    如坠冰窟。

    我僵立原地,手凉脚凉,却仍不肯死心:“圣丹真没有第二枚?既得其物,必有丹方,理应可以再炼。你为我引见那长老,我要当面求他——”

    “只此一颗,”楚介打断我,脸色发灰,声音低弱,“西菱,你知道的。那是圣丹——活死人,肉白骨,逆天而行,岂会轻松?谷内已有六七百年无人敢炼。为了得这一颗,师叔闭了两百年的死关。如今圣丹已经卖出,实在是……差了缘分。”

    “我知道你想要,但能教师叔匆匆卖出,那买主定是给了不能拒绝的条件——他肯出这么大血,怎会甘心放手。西菱,来日方长,这一次便认了吧。”

    “若我偏不肯认呢?”

    我心底发冷,灵台却前所未有的清明起来:“你也说了,圣丹无人敢炼。错过今遭,焉知要等到何日?”

    “圣丹虽被买走,但也只是从一个人手里,到了另一个人手里。在它被用掉之前,我都还有机会。楚介,我只问你一句:那枚圣丹,你可亲眼看过,是真或是不真?”

    楚介一声苦笑,别过头去:“今时不同往日,我已被驱逐出谷,此等重宝,又如何能近身?”

    我深皱眉头,片刻,咬咬牙,拿定主意:“药王谷家大业大,定不会弄个假货自砸招牌。不管怎样,我必要争上一争。”

    “你待如何——”楚介悚然变色,紧盯着我,“西菱,莫要冲动!你如今境况——”

    轰然四五声接连巨响,东南方忽而传来强悍的灵气余波。

    我眼睛一亮。

    如此关头,谁闲的没事在药王谷门口撒野?必是有人捕捉到了风声,在那买家归路之中设伏劫宝。

    不及多想,我肃容向楚介交代:“此番无论结果如何,皆是我一人所为。你便呆在此处,顾好自己,莫要牵涉其中。”说罢,匆匆塞给他几件防御法宝,不等回答,便御剑向那事发处赶去。

    俗话说,人倒霉时,喝凉水也要塞牙。我已是极力而行,哪知赶到之时,仍然只剩个残局。

    ——那废墟上躺着,生死不知的,看气息是个大乘修士。旁边瑟瑟发抖一锦衣白脸,约莫便是那遭了劫道的倒霉苦主。

    待展眼再看劫匪,嚯,三个大乘期。

    大手笔。

    我早已执剑在手,当下凌空一击,直将那为首的凶徒去路钉死。

    “哪里去!”

    灵气爆卷而开,须臾间刮平两三座山头。无需多言,我大开大合,与那匪人厮杀起来。

    敌众我寡,周旋不易。饶是如此,攻防之间,犹要不时抽心出去,撇下数座灵阵,将那老残少弱二人牢牢护住。

    “原来是你,”匪首的声音传来,低平干涩,难辨雌雄,“妖女,你不在魔域陪你那相好,怎么来此趟这浑水?不若就此收手,来日正气盟猎魔之时,我等也可留上几分情面。”

    此言一落,地上躺着的草包纨绔登时急了:“前辈——前辈——莫要听他蛊惑,若能救下圣丹,某愿以客卿之位相谢——”

    说话间,我挡下数击,沉声喝道:“好东西谁不喜欢,少唧唧歪歪。圣丹我要定了!”

    草包:“啊?”

    匪首哼笑一声:“既然如此,那便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当下灵力骤动,便又是数道狠招杀至。

    我一一将其击退,正续足了灵力预备回攻,却见余下二匪忽地灵力暴涨,一前一后夹击而来。

    他爹的。挺能藏拙啊。

    再看那匪首,果然身影一迅,已向场外遁去。

    ——圣丹必藏于其身,我岂能让他走脱?

    待要追去,二匪攻势却到眼前,只得出招应对。风云激荡,山峦摧崩。数息间又斗了几十来回。

    眼看着周遭隐隐已有闲人围来,而遁逃者踪迹已远,我心知再不能任其拖延。当下杀意一狠,拼着受了几招,硬将一匪重创于剑下。

    “圣丹我势在必得,若执意相阻,他便是镜鉴!”

    觑了一眼余下那匪徒,“君之阻我,不过奉令行事。而任务与性命修为孰轻孰重,还是要好好掂量掂量。”

    再不多言。我御剑而起,向远空追去。而身后果然无人追来。

    飞云掣电,一瞬千里。我吞了几枚丹药,御剑掠过无数山峦,终于又瞧见了目标的踪影。

    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也被人劫下。

    昏天黑地,飞沙走石。我冷眼旁观那匪首被人连连击退,痛快之余,心中也不免凛然。

    此人是谁?这么能打,恐怕要有大乘后期。

    如此修为的存在,放到整个修真界也该有名有姓、稳坐高台,眼下却藏头藏尾,做起黑吃黑的行径。

    只怕今日不能善了。

    思索间,胜败已定。我瞅准那匪首交出个禁制重锁的盒子,便飞身而下。

    “好歹交手一场,你给别人,倒不如给我呢。”

    他自不会被我三言两语说动,闻言,只是冷笑数声,一拂袖,便御风而去。

    “这么不禁逗,真是古板。”

    我笑眯眯收回目光,望着场中沉默肃立的人,好声好气开口,“道友,打个商量呗——别紧张,我是文雅人,不跟他一样——只是嘛,像咱们这样的人,真要打起来,难免泄露根底。若因此叫外人窥破了行藏,反而不美。”

    “更何况圣丹效用闻者皆知,来日有人死而复生,又能瞒得过谁去?依我看,这圣丹毕竟有主,还是堂堂正正求来,才最妥帖。”

    我诚恳极了,可惜春风总吹不动铁石。他眼皮也不见眨一下,就出招向我攻来。

    没办法。只好奉陪。

    我的预感是真的,这人真的不好应付。与他只打了三盏茶时候,便毁坏山林无数。

    古木迸作灰芥,险峰夷为沟壑。我与他各自皆挂了些伤,谁也不能把对方拿下。

    好奇怪,如此难缠的人,到底是从哪里蹦出来?

    不能再拖了,迟则生变。

    于攻伐的间隙,我勉强笑道:“道友,打了许久,你累不累?我是真的非常非常想要这圣丹,你若不是玩命想要,就让给我呗?我承你一个情,真的。”

    他无动于衷。

    我于是收起了笑。

    真讨厌,又要拼命。回头佴释之若见了伤口,又要为我难过。

    我咽了一直藏在舌底的丹药,提剑而前。

    ……

    我赢了。

    他大概不太见过这样以命搏命的打法。我猜测他约莫是凌霄宗之类法修宗门里不怎么出山的长老,因养尊处优太久,反而消磨了血性。

    不算漫长的厮杀中,我几乎削下他整个左臂——以肩上透光的血洞和三四处深可见骨的伤口为代价。

    可以想见,哪怕是在战斗结束后,立即将其上附着的煞气祛除干净,我也需要漫长的时间,来等待它的弥合。

    无论如何,我赢了。

    那修士率先收起了他的武器。这是认输的象征。他后退到一块山石边,取出盒子放好,警惕地望了望我,随即离去。

    我没有拦他。

    我认出其上的禁制气息。是这个盒子,没有错。我忍不住要笑。

    ——笑意僵在唇边。巨大的疼痛自心口传来。

    是谁?

    无声无息,偷袭了我。

    瞬发的杀招从掌心甩向身后,我捂住心口,灵识在震耳的轰鸣声中疯狂搜寻。

    谁偷袭了我?他/她在何处?

    我没有发现任何人。连那盒子,也安安稳稳呆在山石之上。可我的心口仍在痛,很痛,有什么东西在往里面钻。

    什么自我眼中落下来?

    落在手上。清的,是我的泪。

    什么自我嘴角溢出来?

    落在地上。浊的,是我的血。

    我在无底的惶然中,忽然明白了我疼痛的来由。

    从乾坤袋中,取出一盏命灯。

    熄灭的。

    是佴释之的命灯。

    我死死盯着它看。命灯灭了,佴释之死了。

    他怎么能死?

    我还没有把圣丹带去给他看。他说过要在家里等我的!

    是了。圣丹。

    是了,圣丹。

    九转还魂丹。

    我爬起身,顾不得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扑到山石之前,将那盒子牢牢抓住。

    禁制繁复。

    我睁着两只泛红的眼,死咬着牙,一层一层将其剥开。

    四周静极了。

    我脊背上的汗一层一层浸透,山风吹过,冷得发抖。全身上下只剩心口还热,却像是有刀子在来回抽拉,疼得喘不过气。

    圣丹啊。

    圣丹。

    最后一层禁制,我徒手生生掰开。喀,屏障破碎。盒子的真容显出来。

    我喉头哽了哽。

    怀抱着一盏熄灭的灯,我打开它。

    哈。

    空的。

    木盒从我的指尖摔落,滚过沾满了灰土和斑斑血痕的袖袍,跌入尘埃。

    什么兢兢业业。

    什么百年筹谋。

    空空荡荡。

    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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