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辰洋挨打了。

    他爹,姚云生,把他踹到院子中央拿着柳条抽他,连抽折了三根。他不哭,也不吵,在他爹看来就是不服气,于是越发用力抽他。直抽到太阳从西边落下去,才引起他爹的慈爱之心,放他去睡了。

    姚庄有150多户人家,大部分姓姚。姚辰洋在姚庄人尽皆知。还真不为这小子调皮捣蛋臭名昭著,姚辰洋是出了名的老实娃子。姚庄学堂有一百来号娃子,教书的孙先儿就好姚辰洋一个--因为整个学堂也就他能听懂。姚辰洋也争气,去年年底考上了秀才,中的还是“案首”。因此姚庄家家户户都教导自己孩子向人家姚辰洋学习。这天孙先儿左手拿书,右手持戒尺,通左传里“郑伯克段”一段,问为什么左丘明说“郑伯”而不说“公”,连问了两遍,没人应,孙先儿放下书一看,果然,姚辰洋没来。气得孙先儿把戒尺都掰折了,当即散了学堂跑到地里找到正在插秧的姚云生,把情况一说,姚云生也气得七窍生烟,打晌午开始就坐在院子里等。直等到天擦黑姚辰洋两眼迷瞪着回来,姚云生一脚把他踹倒就开始抽他。可自始至终,他也没说自己今天去了哪儿,姚云生也不在乎。

    孙先儿在姚庄学堂认识的娃子不过一手之数,所以他并没发现还有两个人也逃学了:姚思,李十七。

    姚思是姚庄姚大财主看门的姚涟的儿子,跟姚家三少爷姚天霖打光屁股玩起来的。李十七是姚大财主管家李四的儿子,年仅17,就对账本上的事说的头头是道,深的大财主欢心,跟姚天霖也是发小。但人家姚天霖能在家请先生教书,他俩只能随着其他人去听孙先儿。二月二,好日子,武阳县支起戏台子,请了举世闻名的“铁派”浏阳社唱大戏,连唱五天。头一天,也就是昨天,姚大财主领着一家老小去看了,回来后姚三少绘声绘色地给姚思李十七讲了那戏如何如何,听得两人无不瞪圆了眼,张大了嘴。二人于是就商量着明天逃一天学,去武阳见识见识――反正孙先儿也不会点卯!二人一拍即合,立马开始打点。

    李十七要去买两顶草帽,以防被人发现,姚思表示赞同,二人就来到姚辰洋家,姚云生下地去了。姚云生编得好草帽,匀称,不带一点毛边。姚辰洋和二人也交情不浅,问他们买草帽要干什么,姚思李十七就把姚三少的话添油加醋的复述一遍,听得姚辰洋心驰神往。于是姚思趁机说:

    “不胜咱一块去,反正孙先儿把你当宝贝,不会怎么样你的。”

    于是第二天上学时,姚辰洋拐了个弯,走到了和姚思李十七约好的地方,带上草帽奔武阳县城而去。

    姚辰洋没听过几场戏,以往姚庄请戏班子唱戏,他总是看上两眼,觉得没意思,不胜在家温书,就回去了。他看完一场整戏是在去年,他中了“案首”,姚大财主请他和他爹姚云生去武阳听了两场戏,他和姚三少姚天霖坐一起。两场戏一是《西厢记》,一是《风筝误》。三少爷看完感慨良多,姚辰洋却无感。三少爷说他不懂风情,等他有了心上人就明白了。说罢便说起自己的心上人多么多么好看,多么多么温柔。姚辰洋来了劲,非得让姚三少说出个所以然来。三少爷手不住地比划,可嘴里却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姚辰洋笑他,三少爷却正色道,没有人能说出自己的心上人有多好。描写美人的文章无出曹子建《洛神》之右,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轻云蔽月,流芳回雪。那甄姬真有那么好看?未必。才高八斗如曹子建,也写不出自己的心上人,不过是把世间所有的溢美之词全加在她一人身上罢了。置若屈子的“既含涕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反而胜于曹子建,但那不是屈子的心上人,甚至不是人,是山鬼。姚三少口若悬河,听得姚辰洋一头雾水,到家了还不能释怀。

    等能看到武阳县城的大门时,姚辰洋已经后悔悔了不由得脚步慢了。姚思李十七发觉了,提醒道:“现在回去,一样挨打!”姚辰洋想想也是,一狠心往前走去。

    三人过了城门,看见一根大杆子绑一面旗,旗上有个“铁”字,下面是个院子,人潮汹涌。三人走上前,果然是戏院,但都没钱,被看门的赶鸭子似的赶走了。姚思四下一看,发现戏院东北角是个坡,三人搬了几块石头踩在上面,正好能看见戏台子。姚辰洋趴在墙上,姚思李十七的对话传入耳内:

    “铁派的武生最出名,今天可有的看了!”

    “刚才后台那关公刀见了没?嗬,锃亮!”

    “今儿个是不是演出五关?”

    “你就看过出五关!”

    …………

    “甑……”的一声响起,院内的观众和院外的姚思李十七都闭了嘴,随后台上吹的拉的拨的弹的敲的一齐响,在姚辰洋听来杂乱无章。不多时台上转出一花旦,体态轻盈,身段婀娜,她踏着杂乱的鼓点上场,而那方才纷杂无章的伴奏随着她的上场显得和谐统一。鼓点渐渐低沉,那花旦清张小口,顿时美妙的歌喉穿云裂石进入姚辰洋的耳朵。他不由得痴了,眼中只有那花旦。他想立刻找到姚天霖,告诉他自己的心上人多么多么好看,多么多么温柔,可他能说出来吗?”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这也配去形容她?他心中有千言万语,但喉咙想被堵住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台上演的是《霸王别姬》,很快便到了高潮——虞姬独唱。身旁两人纷纷抱怨没趣,可在姚辰洋看来这分明是享受,就连楚霸王那堪称点睛之笔的三声“哇呀呀”也被当成了扰乱和谐的乱音。司马迁把项羽当英雄,为他作本纪,可姚辰洋不这么看,他在看项羽本纪是觉得项羽是懦夫,被人围了就跑,跑不了了才打。此刻他更觉得项羽是懦夫,如果换成他在垓下,这么一位虞姬唱歌与自己别离,他立刻会披挂上马,三十万?五十万?哪怕全天下也不能从自己手中抢走她。他觉得自己有无穷无尽的力量与世界抗争,想立刻冲上台子将她揽在怀里,再也不松手,可这墙终究是挡住了他的去路。一墙之隔!种地的不比唱戏的下贱,但这堵墙就是给他和她之间形成一副阶级,十七年未曾感受过的屈辱,似崩塌的大山压迫这他的意志,似决塌的江河冲刷这他的自尊。一股莫名的悲哀涌上他的心头:他只是个作她观众都不配的穷小子!她精心的打扮,她美妙的歌喉,她用心的表演,都是为了墙内人而呈现!她倒在了台上,幕落,再升起她已不见。台上换成了红脸关公的《出五关》,不会再有旦角上场。“姚辰洋的心跳的像翻涌的炭火,他说自己站累了,想去走走,看的入迷的两人头也不回的回答了一声。

    姚辰洋顺着墙根走,脑海中不断浮现那花旦的身影,想着想着,他窝火了:一个戏子!值当吗!他扇了自己两巴掌,想借此删去一切不快,夹杂着尘土的风让他的心渐渐平静了,于是又顺着原路回去了。

    到得戏院,台上的《出五关》已经到了尾声,姚辰洋感觉已经没事了,可是接下来演的是《汉宫秋》那花旦又上场了,而仅仅是看她一眼,姚辰洋就感觉心跳又开始加快,马上离开了。

    姚辰洋坐在一条石狮子的脚上,脑袋空的像麻袋,就这么坐着,他不知道戏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也不知道太阳是什么时候西移的,等他被姚思李十七找到已是后半天的事了。

    三人马上往回赶,一路上姚思李十七眉飞色舞的谈论今天的戏。姚辰洋一路无话。

    姚辰洋挨打的事不胫而走,转日孙先儿发现学堂多了几个娃子,没在意。这都是被姚辰洋挨打吓住的。

    姚辰洋知道挨了打,也没缓过神来晚上他梦见自己坐在武阳戏院正中央,就他一个观众,那个花旦给他一个人唱《霸王别姬》。要不是第二天背上火辣辣的疼,他真以为自己没有跟着姚思李十七如果武阳。

    姚辰洋再没挨过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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