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那本南x大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清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封面上龙飞凤舞的烫金校名,还有校长亲笔写下的她的名字,才让她相信一切都是真的,自己并不是在做梦。烫金大字反射着正午的骄阳,她的脸颊上有热泪滑落,身体更是因为激动而不断颤抖。

    这件事不只是出乎清茗的意料,就连一向对她寄予厚望的父亲也想不到她会以高出第一志愿六分的成绩考入这所小时候就被她写进《我的理想》作文中的高等学府。很少有人能实现年少轻狂时写在作文纸上的梦想,就像她的父亲在十岁的时候想着长大后要当作家,现在却依旧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一般,理想就像注了水的肥猪肉一样丰满,现实却比他们家小狗吃的骨头还要骨感。

    然而她实现了自己十岁那年写在作文纸上的梦想。家里人欢呼雀跃就差上房揭瓦了,巴不得把这个好消息让全世界人都听到,当事人清茗却有些闷闷不乐。因为这是一个主打理科的大学,而她继承了父亲的文艺细胞,想要学文,因此第二志愿填了一个文科相关的专业。满以为第一志愿上不去,填在表格里只是为了讨父亲欢喜,没想到她在高中三年里都没用过的好运气,就这么在此时不偏不倚地砸到她的脑袋上,幸福的晕眩过后,是一阵又一阵如海浪般袭来的钝钝的疼痛。

    但是她什么也不能说,更不能在一家人欢天喜地差点要把她捧上天去摘星星摘月亮的时候表现出任何让人扫兴的情绪来。都已经是成年人了,成年了就意味着必须懂得隐藏自己的情绪,哪怕内心世界天崩地裂,小宇宙毁灭成混沌之汤,表面上也要不动声色。毕竟各人的世界各自下雪,没有谁能完全和你感同身受。作为一个略带忧伤的文艺小青年,清茗很早就懂得这一点,并慢慢学着去接受它了。

    这些日子,父母的脸上都洋溢着最灿烂的笑容,七月正午的骄阳和他们的笑容相比都变得黯然失色,就好像拿天狼星的光芒和太阳的光芒来对比一样,太阳的光芒变得什么也不是。数不清的亲戚进进出出她家的门,短短几天的时间踩坏了三张地毯,就差没把门槛踩烂了。清茗不善于交际,只能时时刻刻保持淡定从容的微笑,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能感觉到面部抽筋的疼痛,似乎自己变成了小学语文课本上那个只会微笑的木偶,区别只在于木偶感觉不到疼痛而人可以。这些日子从早到晚她都在对付各种各样的客人,从亲戚到父亲厂里的工友,就连父亲工友的亲戚的孩子都一个个找上门来,向她讨教各种学习上的问题,什么学科的都有,甚至有一个五年级的小学生拿着几只装在铁观音盒子里的蚕宝宝向她请教该如何科学养蚕,简直让她哭笑不得。

    刚开始的时候,清茗跟那些拿着课本孜孜不倦的小朋友说自己考得好只是撞了狗屎运,父亲听到后对她一顿训斥,认为她是在误人子弟,作为一个211名牌高校的准大学生,绝对不能说出这种不符合自己身份地位的话语来,搞得别人家的孩子以为名牌大学唾手可得,就如同那些沉迷于买彩票的人们一样,相信运气并开始吊儿郎当无所事事白日做梦。清茗只好闭了嘴,不敢再说别的了。给小屁孩讲题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费了半天口舌才发现对方永远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即使把右耳朵堵住,也只会进入体内变成屁放出来,况且看在是亲戚孩子的份上还不能给人家收钱。她的同学们拿到录取通知后都去游览祖国的大好河山了,只留下高高在上的她做着毫无回报的脑力加体力劳动——回报还是有的,只不过那一句句浮夸至极的赞扬,她不需要。

    后来上门道贺的人慢慢少了,父亲又在市中心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十层大堂包了几十桌酒席,豪华程度堪比婚宴,父亲没告诉她花了多少钱,可肯定是不会少,因为母亲卖掉了家里唯一一台台式电脑,还有一支连续涨了十多天且还在不断上涨的股票。在清茗看来,父亲这么做简直是铺张浪费,毫无必要,有这个钱都够她交两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了,但父亲老老实实埋头苦干了大半辈子,就等着扬眉吐气的这一天了,为了在这一刻抬起头做人,让一向低眉顺眼看人眼色行事的他花掉大半辈子的钱都认为值得。所以清茗就没有再说什么了,只是劝父亲坚决执行光盘行动,等亲戚走光后把剩饭剩菜打包带走,吃香喝辣大半个月,让这份快乐延续得更长久一些。困得双眼迷离的父亲点头答应,然后一下子倒在床上呼呼大睡,鬓间翘起几根雪白的头发。

    清茗感到有些惆怅,究其原因,自己也说不上。她躺在自己的床上,打开手机,发现高中同学龙景给她发来了一条微信消息:“恭喜我的清茗大小姐考上南x大学!今晚景哥做东,去江南水寨一醉方休如何?”

    清茗才想起老妈要她请一些班上要好的同学出席她的“庆功宴”,虽说她不喜欢过度张扬,再加上和自己关系好的同学当中有一些落榜了,这个场合请他们似乎不太合适。不过她还是打算把父母开庆功宴这件事告诉龙景、佳丽、刘玲他们,请他们来吃顿便饭。班上大部分同学都知道了她的成绩,都在班级群里向她道贺,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班主任也打电话祝贺她。龙景还在班级微信群发了大红包,她没好意思领,龙景也没在意,打算请她吃饭,却没想到她还没答应,就先说要请自己参加她家的宴席。

    龙景很快就发了一条语音,他那颇有磁性的声音在清茗耳边响起:“好啊,不过今晚我做东你可得来,不然到时咱哥几个都不去了,可别怪咱不给面子。王大小姐远走高飞了,可得向咱这些难兄难弟们传授下经验吧。”

    清茗的嘴角露出甜甜的微笑——这次是发自真心的笑。高一刚入学的时候龙景就是她的同桌,个头只比她高两公分,带着一副黑框眼镜,虽算不上特别帅气,也能给人带来一种阳光清爽的感觉。成绩在中上游徘徊,已是心满意足,不像班上其他男生一样喜欢运动,和她一样经常看闲书,只不过他喜欢的是武侠小说,她更喜欢看青春文学类的书。他们经常在课间和午休的时候把脑袋埋在抽屉里看书,当时学校管理很严格,手机和任何课外书都是违禁品,一旦发现了不仅要没收,轻点的写检讨扣量化分,严重的会把家长叫到学校来,至于是轻的还是严重的,主要还是看老师的心情,其次看学生的成绩。清茗在班级的排名在第五到第十之前,而且成绩挺稳定,龙景当时就想:清茗学习好,即使犯了错,老师也不会为难她的,自己可要小心些了。倘若自己的成绩差到无药可救,老师也不会为难自己,可这中上水平的成绩,既不太好也不太差,很难说清楚被发现违反校规后老师会怎样处理。老师没在的时候,抓纪律的是班干部,班干部们也是学生,对同学犯的错误基本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只要不在上课和午休时间“做坏事”,同时和班干部们搞好关系,基本上都不会出什么问题。

    清茗记得,开学第一天老师让全班同学按照学号顺序一个个上台做自我介绍。龙景正好是她的前一位,别人上去的时候都是先说自己的名字,龙景偏不,他说自己的爱好是看闲书,最大的理想是没有理想,该吃吃该喝喝,能过一天就开心一天。当时清茗看了班主任一眼,班主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猜想老师肯定在心里笑话这个学生没有理想,不过对于每一个平凡的人而言,这又不能说算不上是一种理想。龙景讲完后回到座位上,颇有绅士风度地让靠墙坐的同桌清茗先出来,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从那时开始,就有同学私下里猜测龙景喜欢上了她的那个女同桌。事实上清茗对此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习惯在课间的时候和龙景一起看闲书,只不过各自把脑袋埋在各自的抽屉里,谁也不打扰谁,就这么颇有默契地过了两年,一直到高三开始,他们才收起了闲书,书包里满满的都是各科的课本和文件袋,手上还多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装着各科的真题练习册和学校自己印刷的试卷。

    虽然他们表面上并不在乎同学们的议论,但从高一下学期开始,清茗就隐约感觉到龙景喜欢上自己了。他们除了日常讨论小说人物以及各个学科的题目,龙景还经常把自己看过的杂志送给清茗。这些杂志大多是校园青春类的,散文和小说集都有,也有一些作文辅导书。反正龙景说他自己看完后也就没用了,与其闲在家里染灰尘,不如送给需要的人看,也算是践行节约环保了。有时候下了晚自习都九点多了,龙景不放心清茗一个人回家,因为从学校到她家需要经过一条僻静的小巷子。他常常骑着一辆自行车,悄悄地跟在清茗身后,远远地看着她,等她一转身,他的身影就隐没在路灯下的阴影里。清茗的心里倍感温暖,等到高二刚开学的时候,她也喜欢上了这个温暖干净的大男孩——喜欢他校服洗衣粉的味道,喜欢他亮亮的双眼,还有那只总是不经意触碰到她指尖的右手。在学校里他们不敢显山露水,她以先进生的身份辅导他,那时他的成绩在中下游,文科学不好,理科成绩却比它略高些,在她的帮助下,他克服了懒惰的习惯,文科成绩自然上去了,排到了班级的中上游。高二下学期文理分班的时候,他和她一起选择了文科班,尽管她非常清楚,他更擅长理科,而且他的理科潜力并没有完全发挥出来。为了补偿他,她会花更多时间和他一起背单词和古诗词,他也会教她数理化的题目。他们家不同路,他每天都会特意早起到她家的巷子口等她,并帮她买好早餐。大部分时候她在家里吃了,他就放在她的书包里,让她留着大课间的时候吃,这样即使到第四节课也不会饿肚子了。他们中午也一块儿吃饭,只是为了避嫌,她通常会叫上一两个好姐妹一起,她坐在他的旁边。他的家境似乎不太好,很少点肉菜,她通常会把自己的鸡排或者红烧肉分一半给他,他欣然接受了,每次都主动帮她和另外一两个女生一起打饭打汤。

    让清茗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高三有一天下晚自习已经九点多了,那天龙景身体不舒服没来学校,所以她只好一个人走回家。走到那条小巷的时候,在路灯下阴暗的角落里忽然冲出一个蒙面的男人,野兽一般向她扑了过来。她大叫一声转头就跑,可哪里跑得过那男人?眼看她的衣服就要被蒙面人抓破,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住手”,一个身高不到一米七的男生冲过来,冲着一米八的蒙面人腰部就是一棍子,蒙面人吃痛松手,清茗逃出了魔爪,转眼却见龙景和那个男人扭打在了一起,那个男人突然掏出一把小刀,清茗冲到巷口的小卖部找老板要了电话,报了警……几个热心的路人冲进巷子,将蒙面人制服,龙景捂着肚子,他干净的白色上衣已经被鲜血染红了,捂着肚子蹲在地上。有人拨了120,清茗坐在冰冷的地上,让龙景苍白的脸贴近自己温热的胸膛。感觉到龙景气息微弱,她吓得脑子一片空白。很快医生就赶来了,经过抢救,人很快就醒过来了。医院说只是伤了皮肉,男生有些晕血,并没有大碍。清茗放下心来,忍不住又是一阵后怕。第二天她没去学校,请假在医院陪他。他们一起复习功课,累了,她唱歌给他听,他用力鼓掌,还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她的脸红得像熟透了的桃子,他开心地笑,直到因为伤口疼痛而皱起了眉,才收敛了些,迷迷糊糊又睡过去了。她看着他的侧脸,对他的好感又加深了一分。但她不知道那算不算爱,或许——还算不上吧。她对他更多的还只是感激和喜欢,他对她的喜欢则更深入了一层,所以才会舍身保护她。

    毕业典礼结束的那一天晚上,龙景带着清茗和自己的几个好哥们去一家新开的酒吧喝酒,清茗也带上了自己的两个好姐妹。那天龙景喝了很多,清茗第一次知道他居然这么会喝酒,想劝他少喝点,又怕打扰了他的兴致。酒过三巡,醉眼朦胧的龙景从兜里掏出一个包装精美的戒指,单膝跪在清茗面前,大声喊:“王清茗,我爱你!”清茗的脸一下子红了,她呆呆地站在那儿,有些不知所措,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还是她的姐妹刘玲替她解了围:“龙景,你这也太快了吧,人家还没想好呢!等读完大学再来也不迟。”龙景清醒了些,想想也有道理,就收起了戒指,随即醉倒在沙发上。他的好哥们张丰向清茗解释说:“他醉了,你别太在意。”清茗点点头:“没事,咱别再喝了,你们赶紧送他回家吧,时间不早了,再不回去我妈会担心的……”

    一行人东倒西歪地晃出了酒吧大门,张丰打了一辆出租车,把醉得不省人事的龙景放在车后座,自己坐到了副驾驶座上。清茗的眼眶湿润了,街边的霓虹灯在她的视线里幻化成了一副朦胧的水彩画,慢慢地扭曲变形,世界在她的眼里变得面目全非。此刻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成年了,她和他,都不再是孩子了。

    ……

    后来,他回了老家,一直到录取通知书发下来,他们都没有再见过面,他们也不经常在网上聊天,因为龙景老家的网络信号不好。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清茗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龙景正好从老家回来,回到了他们学习和生活的这座城市。但是他没有主动和她联系,大概是知道她很忙,不想去打扰她。他暗暗替她高兴,却也没有替自己遗憾。他的成绩,在他和她的意料之中。他的所有志愿都填了省内的学校,只希望能在她回家的时候,和她有更多相见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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