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下雨的夜晚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将严亦星刚才的阴霾一扫而光。

    雨点带起的泥点、花瓣和叶子共同散发出一种夏天独有的清香。此时两个雨里奔跑的人正共享着这个格外独特的雨夜。

    暴雨总是转瞬即逝的,豆大的雨滴逐渐被斜斜的雨丝所取代。两人急切地步伐也逐渐慢了下来。

    “我们真傻,要是多等等就不会淋这么湿了。”严亦星将自己的马尾拧出水来。

    “初三的时候,下了一场暴雨,把学校前面的一条地势低的路全淹没了,水深都齐腰了,外面的车进不来,我们放学后就被困在教室里,因为暴雨把电路弄断了,整个学校漆黑一片,那时候是最狂欢的时候,有的人大喊解放了,有的人开始唱歌,你知道唱的是什么吗?”严亦星说完,侧过脸朝他笑。

    “什么?”蒲云霄低头垂眸。

    “夜空中最亮的星。那么大的雨哪里看得到星星啊?歌声一起,全班合唱。那一瞬间好像置身于一片星空之下,所有的人都像是一粒尘埃,无足轻重,整个人都轻松下来,肩上没有什么名次的压力、升学的压力,那感觉,就像现在一样。”

    严亦星抬头看了看他一直撑着外套的双臂,青筋微凸,她才注意到这么久了这双手始终为自己遮雨,未曾放下来过,她拍拍他的小臂,说:“要不我们淋雨吧。”

    说罢,她便冲向雨里,离开了他的庇护。没过多久,雨水将她的头发彻底地淋湿,她将额头前贴着脸的碎发抹到脑门上去,上身宽大的POLO衫校服被风吹的猎猎作响,脚下的积水在她的脚下踩出花来。她抬手放在眼睛上方挡住即将要落入眼中的雨。向着不远处定住的少年招手,“蒲云霄!”

    蒲云霄这才从这幅画面中回过神来,他将外套放下,朝着严亦星走去。却见严亦星向他跑来,拉住他的手碗,继续向前奔跑......

    “那...明天见。”

    “嗯,晚安。”

    严亦星看着蒲云霄消失在28楼的连接1号房和2号房的通道那边。她搓搓拇指,在门把手上按下指纹。

    陈光现正在落地窗旁边的书桌上伏案学习。安静的环境和不速之客的到来,明显让陈光现吓了一跳。严亦星看了看客厅的钟,12点了,家里其他人都睡了,只有这个学霸仍在默默守护着自己年级第一的位置。

    “啊,是你。”他看清来人之后舒了口气,“全淋湿了?”

    “没带伞。”严亦星嘟囔了一句,回房拿了换洗衣服,直奔浴室。混合着玫瑰花味道泡沫和湿热的水汽笼罩着整个浴室。温柔的水流从她的头发落下汇入她的后颈处,最后淹入裹身的泡沫中。

    严亦星闭上眼睛,感受着淋浴的水流和刚刚的雨水的不同之处。雨里那个男生,头发尖尖上的水珠,讲话时脸上温暖的神色,还有靠近他时,他身上那股薄荷味道混杂着汗水的亲切感,像潮水般涌入了严亦星的脑海。严亦星脸上一热,猛地睁开眼睛,迅速洗掉身上的泡沫。

    “严亦星,你要不要搬回来住?”

    就在严亦星搓着半干的头发走出浴室的时候,被陈光现叫住了。

    “不要。”严亦星并不停下脚步,简洁地回答他。

    “这个家本来就是你的。”陈光现继续说,“要出去也是我出去住。”

    这会儿严亦星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他。他从他的眼光中看到了一种莫名的情绪,有些烦躁又无可奈何。

    “我出去住和这个没关系。”严亦星低声说,“是因为爸爸出事,我才住校的。”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你本不该像现在这样...”

    陈光现的话被一声冷笑打断:“那我应该哪样?像你们一样,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吗?爸爸走了,如果没有一个人记住他,记住整件事,那他不就太可怜了吗?”

    “记住什么?记住那些令人痛苦的事,然后反反复复折磨自己吗?你只有反复折磨自己才能证明叔叔他存在过吗?这未免太愚蠢了一些!”陈光现大声道。

    “对,这世界上只有我愿意为他愚蠢!我愿意!”严亦星绝望地说道,泪水淌下。

    “你这不是直面痛苦,你这是沉溺于痛苦,不愿自救。我知道,叔叔出事前你跟他吵过一架,所以你一直自责是因为自己所以叔叔提前一天走了,从而坐上了那班车......”陈光现声音放缓,却戛然而止。

    “一切都是因为我......”严亦星蹲下去捂住了脸,之后的话变得模糊不清。

    “这是偶然,不是因为任何一个人,从那时候我就希望你能振作起来,不要辜负了叔叔,更不要辜负了自己。”陈光现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黑暗里她纤瘦的肩膀不断抖动。

    她没说话。

    “其实,痛苦是一直存在的,你要想办法把不可承受的痛苦变为可承受的痛苦”陈光现走到严亦星身边,“我知道这需要时间,可是这时间比较特殊,现在是高三了...叔叔肯定也希望你能考上R大,你们之前说好了的,不是吗?”

    严亦星慢慢从肘弯里抬起头,泪水侵蚀了她整个脸颊,未干的头发落下遮住她的左眼,以至于陈光现无法看清她的神色。

    严亦星已经不记得是多少年前了,只记得那时候还没有搬到这个大房子里,那时候家里还只有她和爸爸两个人。有一天她翻开刚发的新课本问严均峰:“爸爸,这里是哪里?”

    “这是R大的校门,你看这牌匾上写着呢。”

    “R大在哪里啊?”

    “在首都,这是我们国家的顶尖学府呢。你以后想不想去啊?”

    “想!”

    “那从现在开始就要好好学习哦......”

    严亦星隐约能记得这样的对话,这R大的故事起源于新课本的某一页,还记得严均峰永远是那么宽厚随和,他永远不苛求,只是润物细无声地引导她,让她慢慢体会到刻苦学习的成就感,因此也就培养出了以优越成绩考入东梧中学的女儿。

    然而他并不知道,就在他走后,自己的女儿堕入了无尽深渊。

    “为什么不将这件事变成一段可接受的痛苦呢?”陈光现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是我害我爸这样的!我就不配得到未来这种东西!”严亦星抬头看着他,眼神凌厉而决绝。

    “你想自甘堕落,神仙也救不了你!”陈光现声音里满是气愤。

    “本来就不关你的事!”严亦星猛的站起来,重重的关上了房门。

    陈光现从来未曾在这些事上开过口,关于这个房子是谁的,严亦星上进或者堕落,似乎都在他的世界之外,他最多是做做跟老师打几句小报告,看着严亦星开小差时拿笔戳她后背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事。

    今天放学后钱珍跟她说的一段话,让他的安全感全然崩塌。

    “我们住的房子,在她十八岁时就是她的了。当然,不止是房子,你的学费,佳茜的学费、家教费,家里的保姆费......我们生活中的很多东西都将不复存在。等她十八岁生日一过,一切都变了。”

    他不知道要不要恨那个他曾经称作叔叔的男人,要不要恨再次和自己成为同班同学的严亦星。他明知道若是一切都是别人给的,别人当然有随时收走的权力,而这个时限,就是严亦星十八岁那天。

    “严均峰那个男人,死了都还要算计一波。”钱珍咬着牙说。

    “严亦星知道吗?”陈光现冷冷的问。

    “我没跟她说,她对于这些没有任何概念,不过,迟早有一天,她会知道的。我们要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早做准备。”钱珍绝望道:“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不为我不为你,就算为了佳茜也要争一争。”

    “他这些年给你的,加上他留给佳茜的,也不少了,过普通人的日子,也够佳茜长大了。”陈光现依旧是冷若冰霜的语气。

    “可是,可是,你就没想过?我跟了他整整8年,为他生了一个女儿,给他家庭的温暖,可到头来他什么都没跟我留,把所有的都给了他的两个女儿,特别是对严亦星,他把大头都留给了严亦星!你说他有没有良心?”钱珍带着哭腔大声喊叫。

    “别说了,等我上大学了,我赚钱养家!”陈光现地的一拍桌子,转身回了房间。

    他现在才知道,为什么钱珍愿意豪掷十万将严亦星送进重点班,为什么在进班的第一天,她上赶着要去学校找班主任扮演一个十分关心继女成绩的后妈角色,为什么在严均峰走后还是一如既往的对严亦星很好,甚至更甚于从前。而到了高三这一年,严亦星即将18岁的这一年,她急了——她开始在严亦星身上投入更多的时间金钱,她试图感动她,她试图让她变得更加优秀,优秀到不需要金钱,不需要她爸爸在遗嘱中明确要求留给她的东西。

    他看着这装修华丽的房子,突然不知道从何处落脚,他觉得这里没有一平方米是属于自己的,自己其实一直是个寄人篱下的小丑罢了,现在主人已经下达了最后期限——在今年的10月21日,你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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