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轮车拉着行人,大叔卖力的蹬着车,夜晚才刚刚开始,有人却比白日更加忙碌。

    小城边是还未占用的大片平坦的农地,地里种着油菜和栀子花,都是经济作物,为了卖钱。

    栽种着栀子花的尽头是一栋古式的带着江南特色的房屋,那是他的家。三层楼带着小院,小院四周围墙上都扎着玻璃,墙下栽种着各色的带刺玫瑰。

    余之走到家门口,敲了敲门,“妈妈,我回来了。”敲了好一会,又在门前站了十多分钟,他想,今天又要钻狗洞吗?

    门咯吱一声响。哦,他不用钻狗洞啦,他没有狗啦。真开心。

    他背着沉重的书包,笔直的站着。

    他是不能随意乱站或者是站的不端正的,即使妈妈没有立马立刻给他开门。

    没事,妈妈生病了,可能她在睡觉,多等等便是了,他是要成为妈妈最乖最听话的儿子的。

    女人穿着红裙子,眉清目秀,海藻般的长发随意披着,天然修饰的脸小的只有一个巴掌大,只是面色过于白皙令她像极了深海里的魅惑海妖,这是一个貌美无比又异常冷漠的女人。

    她的眼神暗淡,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漠不关心。即使是对着眼前笑眯眯的九岁小孩儿,她的儿子。

    她慢腾腾地开了门,还没待余之开口,就转身走开了。

    余之笑着加快了步伐,高兴道:“妈妈,我今日又得了奖状,还得了两页小卡通的贴纸,路上遇见葛婆婆,我把我的贴纸送给她了。”

    边说边从书包里拿出鲜红的奖状递给她。

    女人没看他的红色的奖状,只瞧见了他脏兮兮的书包里还藏着一只被啃了一半的糖葫芦。

    她皱起了眉头,眼神冷冽。

    “妈妈,你看,这次班上月考我都考了一百分....妈妈,怎麽了?”

    余之抬头瞧他的母亲正看着他书包里的糖葫芦。

    “你真脏!丢了。”女人说的话很轻,却不容置疑。

    “那是..”

    “丢!”

    “可以。”

    余之转身去锁大门,他背对着她问道,“如果我不是听话的好孩子,你也会像丢小白一样把我丢了吗?”

    女人回头惊讶的看他,皱紧眉头,似乎有些不解。

    余之只是笑笑,眉角仰着天真,“妈妈,你这样说过呀,你忘记了?”

    “什么时候?”

    余之掰着指头,“啊,我七岁那年的三月十二日,那天是植树节,是个晴天,你把我丢在蛋糕店门口,亲口告诉我的呀。”

    “你应该忘记它。”她淡漠的一把将小孩拉到自己身前,拍了拍他的脸。

    “对不起,妈妈,我都记得啊!你生气啦?我去给你拿药。”

    “你不相信我?不是我将它溺死的!”

    女人僵硬的脸扯出一个笑容。

    “是啊,你只是将我的小白带出去啦,忘记把它带回来了,不是吗?”

    他背负着沉重的书包,像是背着一座山,他仍然只是微笑。

    “你真聪明,像他一样。”女人平静下来,转身上了楼,不一会儿,传来啪的一声关门声。

    她又一次关上了她的门。

    余之摇摇头,进门放下手中的红色奖状,将书包里的沾了灰的糖葫芦丢进了垃圾桶。

    他将书包放在沙发上,然后走到厨房用肥皂洗了手,才坐上桌边的木椅。

    吃饭,他一进门就闻见了饭菜的香味,嗯,真开心,母亲竟然今天会给他做饭!是什么?哦,是他们说的愧疚吗?

    “小白,你要吃吗?”

    哦,他只是每天都要这样问几句而已。

    是惩罚。他一切都不能忘记,所有的痛苦皆历历在目。小孩儿不是应该忘性大吗?

    三岁那年,父亲发现了他超乎寻常的记忆力,高兴的送了他一条小狗。

    是一条通体雪白的狐狸犬,有着乌溜溜的动人的眼珠儿和柔软洁白的毛发。

    那时候它很小,才一个巴掌大,若不是白色的毛发,简直就是一头大耗子嘛。他初初是有些不喜欢的,但是小白眼睛湿漉漉的看着他,他不忍心不喜欢它呀。

    从那时候起,父亲每日带着他和小白出门玩,他骑在父亲的脖子上,小白就跟在他们身后。

    后来,它便只跟在自己身后。它以前从来不记路,就知道跟着父亲,后来,它会记路了。

    因为有一次母亲很痛苦,她不乖乖吃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怎么哄也没有用。

    他很难过,偷偷跑出去找父亲想让他回来哄母亲吃药,他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家附近,他只记得父亲回来时候是走的那条路,他走了很远很远,他没有做标记,最后迷路了,他找不到回家的路,蹲在路边哭。

    小白认为是它的错,于是用它愚蠢的脑袋终于记住了周围所有的路,还经常跑很远去撒尿标记号。那其实不是它的错,是自己的错,因为父亲骗他,说他去工作很快就回来了,可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过去了。他再也没有回来。

    六岁以前,夜晚星星总是很美,父亲会给他讲故事,给他说星星,后来星星没了,月亮也没了。他只有小白了。只有小白会将所有的爱都给他。

    现在,小白也没了。

    恐怖的记忆力让他无法忘却,连河边各种嬉笑姿态的小狮子都记得清清楚楚,热闹的人群,众人皆在围观一条被淹死的狗。

    他们有的在笑,有的在摇头,有的面露不忍,有的嗤之以鼻。

    那是高高的围杆,他只能透过雕梁画栋的缺口往下看。

    是一团白色的身子。它的身体被泡的肿胀,面容狰狞,白色毛发散在水面上。它随着流水飘荡,有小鱼小虾围绕在它附近,苍蝇在它周围飞舞。它的脖子边还漂浮着一根麻绳。

    是白色的可爱的柔顺的狐狸犬啊,那是他的小白。

    余之的瞳孔放大,面容瞬间苍白。他浑身颤抖着,只觉得世界都变的模糊起来。

    “可怜的狗喔,不知道是被谁扔河里了。”路人在可怜。

    有人反驳,“不会是被扔的吧,应该是不小心掉河里了,没爬起来。”

    “呵,狗天生就会游泳谁不知道,这水流速度那么慢,到处都可以爬上岸,那可能是它自杀?”

    “听说有些人专门喜欢虐猫虐狗来玩。”

    此刻,他还幼小的未成熟的内心开始萌发出一种不属于他的莫名的情绪,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堵的慌,堵的他开始怨恨。

    为什么?可以这样吗?

    他喜欢的东西就都会被扔弃吗?连生命也如此。

    余之踩着栏杆就要往下跳,把旁边大爷吓了一大跳。

    “小子,你干什么?”看他不说话,表情愣愣的,忽的就明白过来那狗肯定是这小孩家里的。

    “嘿,小子,那是你家的狗?你可别往里跳,你要是往里跳,会溺水的,大爷老了,来救你也游不动啊。”

    “小朋友,可能是你家狗贪玩不小心掉水里了,唉。”有人善意道。

    余之不说话,只是发怔。他看着那白色一团随着水流飘荡,又提起力气。他往河边跑去。河流水平缓却浑浊。

    “小子,别哭,大爷这拐杖借你。”

    “我没哭。”余之皱紧眉头反驳,尽管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反驳。

    几位热心的人跟着他,怕他不小心掉进水里。余之捡起大爷扔下来的拐杖,勾住了那团白影。

    他往回拽,小白是狐狸犬,很瘦,皮包骨头,他并没有费很大力气。

    他握住了白影湿溻溻的尾巴,拽上了岸。余之蹲下身将它的挡在脸上的毛发分开,又摸了摸它已僵硬的头。

    它半睁着眼睛,瞳孔苍白,鼻头上沾着泥土,嘴里似乎衔着什么东西。

    是一颗黑色的珠子。

    他喜欢的弹珠。

    四岁的时候,他喜欢弹弹珠,于是父亲不知道从哪儿给他找来了一大盒子的五颜六色的弹珠,时时陪他玩儿。

    那时候小白喜欢乱吃东西,父亲担心它吞弹珠于是每每他们玩儿的时候便把它拴在走廊上。

    小白只能眼巴巴的可怜兮兮的看着他们玩儿,后来它不乱吃东西了,父亲离开以后母亲把他宝贵的弹珠全都扔了。

    小白不知道从哪里衔来了一颗弹珠,放在他的面前,一脸快夸我,快夸我的得意表情,可能它以为这样能哄他开心吧。

    他还是不开心,他又开心了。

    从那以后,他带小白出门,他便时不时给他衔颗弹珠回来,然后一脸傻子模样的蹲在他面前笑。

    小白又给他找到弹珠了啊。

    他捡起拐杖,将拐杖上泥土洗了干净,还给那位老人家。

    余之抱起小白狗,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走去。路上行人看他抱着一条还在滴水的死狗,皆远离他。大人们奇怪的看他,小孩儿恐惧的看他,有野狗跟随他,似乎想来抢这具僵硬的尸体。

    怎么?他家的小白这么可爱,他们为什么不喜欢它呢?

    “余之,余之!”

    “小知!你要去哪!”

    他听见身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没有回头,越来越多的人再叫他的名字,他们好烦!

    他不叫陈余之!他是陈与知!是她故意篡改了他的名字!她的母亲要剥夺他喜欢的一切!

    跑,快跑,他们都想杀了他的小白,他得赶紧跑,将小白藏起来,对,藏起来,藏起来就再也没有人能够伤害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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