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大菌类研究所。

    王淮辉翘着二郎腿,手里端着个杯漆掉了大半的保温杯,拿起茶盖子在杯沿处装模作样地轻磕了两下,杯缘在即将触碰到嘴边时却又蓦地停下,半喝不喝。

    转瞬,他放下杯子,二郎腿一晃一晃,眯着眼,略缭乱的稀疏头发跟着他的动作一颤一颤的,岁云仿佛瞧见了秋天树上风吹过时,稀稀拉拉的枯黄树叶在高高壮壮的大树上凄惨飘零。

    王淮辉咳嗽了两声,四方脸庞露出和蔼的笑,隐隐还夹着淡淡揶揄和吃瓜意味:“岁云啊,你和慕圻--”

    王淮辉有意停了下,黑框眼镜下炯炯有神的双眼直勾勾映着一层“你们关系不一般”“原来如此”的意思,期待岁云的接话。

    岁云:“……”

    岁云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局面。

    她就是被慕圻那副高高在上不可攀的疏离和那张刺耳的嘴给刺激到了,一时头热冲动,秉着“你都这样说了那我要是不那样做就显得我多不会做人”的理念,成心顺着他误解的的方向调戏了他呛他,想看看他吃瘪的样子。

    结果……

    岁云余光瞥见门口时不时路过师生投来的探究和看戏目光,她嘴角抽搐。

    回忆起慕圻离开医务室时,面上仍是矜持冷静,好似一切对他来说没有半点起伏。

    可略僵硬的背影,红珠子般的耳垂。

    岁云轻轻笑了,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小孩。

    王淮辉在岁云那一笑下,莫名觉得背后一凉,不自禁拢了拢衣领。

    这孩子,明明小丫头片子一个,长得可可爱爱,怎么能让他一个五十岁的大老爷们有种要是惹到她,他后面被坑了都还傻愣愣啥也不知道的错觉。

    但,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岁云时的情景。

    王淮辉又忽觉一切都说得通,甚至生出些她还是手下留情了的感受。

    这难道就是现在年轻人说的,他被PPT了?

    他扫了眼笑得狡黠的岁云,不由替慕圻捏了把汗。可转眼想到某人那和自己王八对绿豆,见面就火山大爆发的死对头,他在心里得意洋洋一笑。

    小样儿,跟我斗,看我徒弟不把你这爱徒拐……追过来。

    不得不说,王淮辉了解岁云,但又还不够了解。

    “放心,别说为师不疼你,你和慕圻这事,包在为师身上。”王淮辉大手一挥,拍了拍岁云肩膀,豪气得不行。

    岁云没说话,王淮辉以为是少女怀春心动不好意思,顿时心里一软,颇觉是老父亲在含泪替自家不省心的女儿筹谋:“我说你之前怎么说不愿意跟慕圻一起从事研究,搞了半天,是害羞啊。你说说,我们师徒两,自家人,揣在兜里不说明白干什么?”

    王淮辉一脸恍然大悟状。

    岁云沉默。

    王淮辉却已然比当事人还要激动,宛若立即就要做份PPT给岁云来个“追夫汇报”:“没事,女追男隔层纱,为师相信……”

    岁云瞥见他那身白大褂科研服上的一小块黄色油渍,空气中似乎还能闻到一抹似有若无的面香味,她截话道:“导,你又在实验室偷用烧杯煮泡面了。”

    询问的话语,陈述的语气,岁云面无表情地盯着眼神开始乱晃的王淮辉,安静地诉说着一件事实。

    明明自己才是岁云的导师,堂堂青大农院菌类研究所的副所长,但眼下,被岁云这么一问,他却没有来的有些心虚,无意识擦了下微泛着油光的嘴:“我一个导师还不知道不能擅自用实验室的器具搞这些?肯定是你师兄,都要读博了,说了多少遍……”

    王淮辉错开岁云的目光,对着空气就开始叨叨数落起来机。

    岁云端着手臂,笑容甜美,不吭声,静止了。

    她凝视着王淮辉这一场不知道上演过多少次的甩锅戏码。

    某农院重点不着调人士,为他们实验室每月全勤和奖金补贴几乎扣掉大半而做出卓越贡献的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岁云是半点不带信的。

    王淮辉说得义愤填膺,像是下一秒就要一个电话打过去让她师兄过来负荆请罪。

    岁云懒得搭理他,抽开一旁的空椅坐下,随手取了本桌上的研究资料翻阅起来,瞥见文件夹中的某张表时,看着那上面醒目的标题,岁云轻轻拧了拧眉,神情严肃。

    一时间,两人的身份好像对调过来了。

    岁云是导师,他才是学生。

    她抬眸看向王淮辉,打断道:“实验室在向学校申请研究资金?”

    话题突然被转移,偏还是严肃的正事,王淮辉收了话,面色变了变。

    岁云看着最下栏校长签字处的一片空白,心里有了答案。

    “实验室的资金从假期拖到现在,导,你觉得合适吗?”

    不是质问,可又带着点不满和愠意,最后变成一声无奈的叹息。

    屋内的气氛瞬时微凝固。

    “资金嘛,它……”

    “导,这一批的资金,给哪个院了?”

    青大每年给各大院系的拨款研究资金是有名额限制的,没有轮到农院,那就说明这个机会被其他院截胡了。研究所资金链短缺,对于他们后面的实地研究这些都很不利。再者,实验室科研人员的工资都发不下来了,谁还会有那么多的精力去从事研究。科研本来就是一项艰难的长期性工作,如果这些物质的都还不能保证。

    理想和现实的抉择……

    岁云抿了抿唇。

    王淮辉揉了揉眉心:“医学院。”

    “?”

    岁云蓦地瞪大眼,惊讶地盯着王淮辉。

    医学院?

    每年靠附属医院都能包圆了整个院所有研究资金的医学院申请了研究补贴?!

    它是差钱的主吗?

    王淮辉补了句,“具体来说,是中医学系。”

    岁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似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慕圻申下来的。”

    岁云:“……”

    她真不是和慕圻犯冲,或者他两就像是被迫充了电话套餐还怎么都解绑不了?

    沉默了会儿。

    岁云:“所以之前你说让他当我帮手,其实是为了让双方合作,这样研究所也可以用到中医学系的研究资金?”

    王淮辉的登时跟个机器人似的疯狂点头,给回答对问题看清问题实质的岁云,竖起了一个表扬的大拇指。

    岁云默默不语,手指轻巧地弹在申请表上。

    动作很轻,力度却又好像很重,很慢。

    原本以为岁云不会回答了,可她不知道想到什么,眼尾漾着兴味的弧度,好像做了什么决定,用一种类似保证的语气对王淮辉道:“行,可以放心了导。”

    “?”

    放心什么?

    王淮辉很懵。

    想问问行什么,放心什么。

    可一回神,岁云已经离开了,只余桌面剩下页角被风轻轻吹动的申请表,无声间仿若告诉了王淮辉答案。

    有老师进来,看见王淮辉呆站着在思索什么,走到他旁边,提起刚撞见离开的岁云,问道:“校里对我们研究所的打算,你和那丫头说了?”

    王淮辉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

    岁云走到门口。

    走廊两边看热闹的人见当事人出来了,皆佯装路过上课的样子,匆匆离开。

    有没来得及发现四周情况,正在论坛实时转播“战况”的同学,和旁边的岁云不期相望,手足无措地怔住了。

    岁云扫到那条“校花竟是慕神追求者”的论坛第一热帖,眼神闪了闪。

    很快,在那人想要慌张找理由解释时,岁云朝他无所谓一笑,笑容带着一惯令人新生好感的清甜笑容,随即礼貌离开。

    等岁云背影完全消失在他眼前,他才反应过来,按捺住有点扑通乱跳的心,手仿佛跟着嘴一起结巴了,颤抖着打下一行字,发送。

    【我投岁云一票,就这还拿不下慕神?】

    ——

    推开宿舍门,夹在门缝里的校报猝不及防掉在地上。

    寝室空无一人,岁云低头看了眼手表,推测她们应该是系里有课还没回来。

    岁云捡起地上的报纸,转身关门。

    本想随意瞄两眼就放起来当桌垫,可在见到某处时,目光忽地滞住了。

    她走到桌前,饶有兴趣地勾了下唇角。

    她看着《青大校报》头条栏处,照片里,死亡像素都遮挡不住的宛然古希腊雕像的侧脸,线条清硬,一整个透着说不出的疏离感,让人禁不住浮出退怯之心的同时,又被浓烈的胜负欲席卷,反而更跃跃欲试。

    岁云小指一动,勾起笔,围着照片画了一个大大的圆。

    单手撑着下巴,笑得狡黠,瞳孔中迸发着势在必得。

    洋洋洒洒在纸上写下两个字。

    --慕,圻。

    投标似的把笔稳稳掷进笔筒,清脆又短促的一声动静,与开门声同时响起。

    还未转头,岁云就被风风火火跑过来的徐甜甜,大手一伸,手机怼在眼前。

    她看到热帖第一下,两分钟前新鲜出炉的热评。

    岁云仰头一笑,肤色在明亮的灯光下,白皙脸颊上的两个酒窝宛若上帝神来之笔。

    眼中的趣味越来越浓,挑战的胜负欲一瞬间让她回到了那年文理分科,几乎所有老师都告诉她女孩子很难学好理科时,她偏不服输地选择了理科。在一众不看好下,两年的理科第一垄断,两年后的省高考理科状元本硕博就读青大。

    很难学好,她学好了。

    两年,她给了他们一个答案。

    所谓的很难,所谓的不可能,最后都归咎于现实的震耳欲聋。

    她接过手机,浓密的睫毛缓缓掀起,在眼睑处投下道不深不浅的阴影,清莹眼底倒映着那条评论。

    热评第一。

    【医学院慕圻:眼神很好,勿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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