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看这座圆拱型的建筑，隐秘地藏于两条大道的交汇地带，对面林深烟似织。
外停点缀一条蓝条纹的大巴车，有记者架起摄影机在殡仪馆外对着那张笔力遒劲的牌匾拍摄。
上写“龙山殡仪馆”。
她当然知道，甚至早于其他人窥见夏博垣发灰的尸身。
距离她上次来到类似的地方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久的像一个世纪，然而记忆一旦被唤醒，便历历在目，她又想起胡庆安。
同样是一道玻璃门，里面是又一个找不清方向的迷宫。
进门登上六节台阶，正门处会场两侧映入眼帘的是左右对称的洁白挽联。
簇簇白菊扎眼到令人发昏，花圈林立像一座又一座的小坟。
四层楼高的殡仪馆最低层的龙恩堂与福燕堂互相打通，穿过一条幽深的长廊，龙恩堂外几个穿着讲究的男男女女着黑衣交头接耳声音细小，眉目里都含着淡淡的心伤。
葬礼声势汹汹规格浩大，全然看不出是一天之内筹备而成。
除却宾客们都因日夜兼程睡眠不足而挂在眼下的黑眼圈外，再看不出这场葬礼的急促。
看到打头走进礼堂还来不及说话的徐子甜，徐子游快步上前教训妹妹：“这种时候你还迟到！”
见徐子甜使了个眼色，他身子一歪，才看到肖莎，火急火燎的态度霎那间软了几分。
“肖小姐你在啊，我刚还找了一圈没看见你，以为你不来了。哪会呢！邻学现在正是需要人关心需要人陪的时候，你来了我就放心了，他这人天不怕地不怕谁也治不了，你在这儿看着他，大家都松了口气儿。”
他口吻稀松平常，带点儿感激的意思，像是自然地将肖莎和夏邻学分手的那两年从记忆中抹去了，她还是他唯一的那一个。
“需要人关心”的夏邻学与请来诵经的僧侣握手，感谢这位面貌慈祥的僧袍老人能够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参加葬礼。
儒雅清隽的脸庞上显露出恰如其分的哀悼之情，握过手后转过身来有一闪而过的凉薄。
子不语怪力乱神，说是相信不如说是寻找寄托。
在夏博垣生命最后一年里他态度逐渐有所改变，叫来长期看护他的私人护士，要求她联系本市佛教机构，开户捐款结善缘。
任夏博垣曾经如何雷厉风行，生命最后一刻他也不过是个生前受罪希望死后圆满的病人。
见他向肖莎处走来，徐子游拽走徐子甜借口上香匆匆离去。
两个电灯泡在夏邻学眼皮子底下溜走，转身还要道一声节哀顺变。
夏邻学穿着庄严肃穆的黑色西装外配一件长大衣，身型笔挺，他笑着问她：“是没找到车还是不想走了？”
身旁有侍者托着摆了四五杯迷你高脚杯的银质托盘擦身而过。
“昨天下了大雪航班取消了。”夏邻学从托盘上摘下一杯酒一饮而尽，泛泛地听着：“依我看你今天来也是被人拐来的。”
酒杯像一只晶莹剔透的冰块，浮动其中的是透明的液体，酒香淡雅入喉辛辣。
夏邻学又拿起一杯刚要仰头再饮，被她把酒杯夺下来，已微微张开的唇滞住。
他抿抿唇角边残留的辛辣气息瞅着肖莎，像是已经醉了在和她偷偷透露秘密。
“我是不会酒后失态的，别慌，除了我以外还能找到谁一夜之间办成场葬礼。”
他自命不凡：“也就是说，作为没有对比的唯一选项，这个葬礼我办成什么样儿都是最好的。”将食指若即若离地放在唇间，嘘。
今早出门前，天边泛起鱼肚白。
在被烟雾紧锁的老宅前，有只病恹恹的秋千，两侧做把手的锁链已生锈，双手握在其上有削去煤灰般的煞煞铁腥。
夏邻学晃悠着两条肉眼看来较为稳健的锁链，对天顶成群飞过的寒鸦置若罔闻。
秋千越荡越高，双脚踏在半空，像踩在棉花上软绵绵的，本应该身心俱疲，但他精神百倍。
连荡起秋千来都使出浑身力气，荡得头顶冒出因到达生理极限而发出警告的虚汗。
华雍各事宜尘埃落定，听说前天齐铭义在夏博垣门口破口大骂，越骂情绪越激动。
说到最后声泪俱下：“我在华雍大半辈子没功劳也有苦劳，你夏博垣的脏活我没替你干吗！你要整的人我没替你整？！胡舒丽的事儿我看你全忘了！你像欺负郑祥林似的欺负我，我告诉你老子不是好欺负的，他夏邻学没你在背后撑腰敢这样作威作福？”
警车鸣笛，几个穿制服的警察得把齐铭义扑倒在地才能让他稍微安静下来。
夏博垣充耳不闻，他们父子血浓于水一脉相承，轮椅如同钢铁制城堡，巍峨立于书房。
他的那些丑事脏事，随着手底下最后一名精锐齐铭义的黯然退场，正式隐于尘海。
果然虎父无犬子，夏邻学将他的本事学去七八分，自身又凭悟性灵性补全余下几分，练成出杀伐决断的老辣。
按夏博垣的脾气秉性，他其实应当骄傲。
家庭护士带着仪器来替他做常规检查，叫了一声：“夏先生？”
见没人回答，以为他睡着了，又欠身地来到他轮椅旁：“夏先生？”
连叫两声，借着书房灯光护士才看清，轮椅上的夏博垣脸色铁青，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脖颈软的像是没有骨头，稍微一碰，整个脑袋都向椅背仰去。
护士连忙拨打电话将夏博垣送入医院抢救。
“病人需要陪伴更需要家人在身边支持。”主刀大夫助理在电话里担忧地说：“您父亲的心力衰竭情况车祸前就存在，虽然这些年来已有缓解，但就目前的情况来说，我们也不敢妄加推断。”
短短一天情况迅速恶化，最终夏博垣化为砧板上的一条鱼，任由人放入棺木一言不发。
殡仪馆设灵吊唁至下午六点，完成大殓仪式后辞灵随即尸身运往东湖火葬场火化。
夏邻学力排众议坚持要求两天内操办完成，不需要缓冲时间。
来的宾客看似许多，但多半都是客人携家带眷充场面。
如郑玉林、林悠还有一些熟人则是时间磨合不来，困在外地无法参加葬礼，于是送来花圈挽联由专人送到灵堂前代为转达哀悼。
葬礼着装要求严格，夏邻学脱下黑色大衣披在她肩头，盖住了她长裙上点缀的浅色纹路：“很漂亮，但不太适合你。”
他说的是这件纯黑色的大衣，他见她穿过两次素净的纯黑色，哪一次他都不喜欢。
摩挲着大衣带有棱角的肩部剪裁，夏邻学将她转向身前，站在肖莎背后耳语着要她去看那些宾客。
“我父亲算不上受人爱戴，来的人里，有一半是恨他的，剩下那一半根本不认识他。”
他声音压得太低，以至于语气中隐隐透出暧昧不清的余韵：“胡庆安的葬礼是什么样？我看他要比我父亲更受欢迎。”
“有些冷清，只有我和宋律师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人。”
远没有今日所见的拥挤，其中有人她未曾谋面，但她知道，胡庆安这一辈子攒下的知己好友都为他上了柱香，怀揣心愿为他超度，愿他下辈子转世投胎平安顺遂。
即便肖莎颇有微词对上天的安排心生怨忿，但袅袅升起的烟香下，万事平静肃穆，胡庆安长眠之地宁静如一，在生命终结后返璞归真。
他是喜欢清净的，后来肖莎不得不承认，胡庆安的老天爷对他，其实也算很好。
念着挽联上的文字：“高山仰止，德业长昭。”
肖莎慢慢地转过头，对身后双目阴郁的夏邻学说了一句：“节哀。”
说完后她兀自向灵堂里走去。
灵香长约九寸，黄而厚，镂空贴金的莲花座香炉里已插进三根燃尽的香。
握着手中香肖莎诚心地鞠躬一拜，灵香插进香炉里，浅浅的烟雾萦绕在她眉眼间，像她隐在雾里。夏邻学见她如玉手指异香缠绵，有片刻的呆立。
在告别仪式上亲生骨肉按佛教礼仪在灵堂叩拜，轮到他上前上香夏邻学刹那迷蒙，叩拜弯腰，起身时头昏眼花。
灵堂中央已被空出，诵经的僧侣吟经文为夏博垣超度。
他站在灵堂左侧，忽而向后垫了一步，因睡眠不足而踉跄，随意地向后一抓，本该是一团空气的身后竟递出一只柔软的像是软垫般的东西。
抓着她的手，夏邻学注意到她的手已经被他深陷的指甲挖红了，放手时留下一排清晰可见的指印，他看到嘴角抽动：“你为什么还不走？”
宾客们流下几滴或真心或假意的泪水，甚至于有人啜泣至悲鸣。
夏邻学也适时地在脸颊上滑落一滴清泪，眼神冰冷，以示怀念。
待僧侣诵经完毕，家属致辞，夏邻学来到堂前最中央搭成的台前，手中捏着一份提前写好措辞妥帖读来情真意切的致辞。
正在致辞中，有宾客啜泣声更甚掩面哭泣，他看到人群中的肖莎轻声开门转身离开，喉结涌动致辞断了一秒。
外停点缀一条蓝条纹的大巴车，有记者架起摄影机在殡仪馆外对着那张笔力遒劲的牌匾拍摄。
上写“龙山殡仪馆”。
她当然知道，甚至早于其他人窥见夏博垣发灰的尸身。
距离她上次来到类似的地方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久的像一个世纪，然而记忆一旦被唤醒，便历历在目，她又想起胡庆安。
同样是一道玻璃门，里面是又一个找不清方向的迷宫。
进门登上六节台阶，正门处会场两侧映入眼帘的是左右对称的洁白挽联。
簇簇白菊扎眼到令人发昏，花圈林立像一座又一座的小坟。
四层楼高的殡仪馆最低层的龙恩堂与福燕堂互相打通，穿过一条幽深的长廊，龙恩堂外几个穿着讲究的男男女女着黑衣交头接耳声音细小，眉目里都含着淡淡的心伤。
葬礼声势汹汹规格浩大，全然看不出是一天之内筹备而成。
除却宾客们都因日夜兼程睡眠不足而挂在眼下的黑眼圈外，再看不出这场葬礼的急促。
看到打头走进礼堂还来不及说话的徐子甜，徐子游快步上前教训妹妹：“这种时候你还迟到！”
见徐子甜使了个眼色，他身子一歪，才看到肖莎，火急火燎的态度霎那间软了几分。
“肖小姐你在啊，我刚还找了一圈没看见你，以为你不来了。哪会呢！邻学现在正是需要人关心需要人陪的时候，你来了我就放心了，他这人天不怕地不怕谁也治不了，你在这儿看着他，大家都松了口气儿。”
他口吻稀松平常，带点儿感激的意思，像是自然地将肖莎和夏邻学分手的那两年从记忆中抹去了，她还是他唯一的那一个。
“需要人关心”的夏邻学与请来诵经的僧侣握手，感谢这位面貌慈祥的僧袍老人能够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参加葬礼。
儒雅清隽的脸庞上显露出恰如其分的哀悼之情，握过手后转过身来有一闪而过的凉薄。
子不语怪力乱神，说是相信不如说是寻找寄托。
在夏博垣生命最后一年里他态度逐渐有所改变，叫来长期看护他的私人护士，要求她联系本市佛教机构，开户捐款结善缘。
任夏博垣曾经如何雷厉风行，生命最后一刻他也不过是个生前受罪希望死后圆满的病人。
见他向肖莎处走来，徐子游拽走徐子甜借口上香匆匆离去。
两个电灯泡在夏邻学眼皮子底下溜走，转身还要道一声节哀顺变。
夏邻学穿着庄严肃穆的黑色西装外配一件长大衣，身型笔挺，他笑着问她：“是没找到车还是不想走了？”
身旁有侍者托着摆了四五杯迷你高脚杯的银质托盘擦身而过。
“昨天下了大雪航班取消了。”夏邻学从托盘上摘下一杯酒一饮而尽，泛泛地听着：“依我看你今天来也是被人拐来的。”
酒杯像一只晶莹剔透的冰块，浮动其中的是透明的液体，酒香淡雅入喉辛辣。
夏邻学又拿起一杯刚要仰头再饮，被她把酒杯夺下来，已微微张开的唇滞住。
他抿抿唇角边残留的辛辣气息瞅着肖莎，像是已经醉了在和她偷偷透露秘密。
“我是不会酒后失态的，别慌，除了我以外还能找到谁一夜之间办成场葬礼。”
他自命不凡：“也就是说，作为没有对比的唯一选项，这个葬礼我办成什么样儿都是最好的。”将食指若即若离地放在唇间，嘘。
今早出门前，天边泛起鱼肚白。
在被烟雾紧锁的老宅前，有只病恹恹的秋千，两侧做把手的锁链已生锈，双手握在其上有削去煤灰般的煞煞铁腥。
夏邻学晃悠着两条肉眼看来较为稳健的锁链，对天顶成群飞过的寒鸦置若罔闻。
秋千越荡越高，双脚踏在半空，像踩在棉花上软绵绵的，本应该身心俱疲，但他精神百倍。
连荡起秋千来都使出浑身力气，荡得头顶冒出因到达生理极限而发出警告的虚汗。
华雍各事宜尘埃落定，听说前天齐铭义在夏博垣门口破口大骂，越骂情绪越激动。
说到最后声泪俱下：“我在华雍大半辈子没功劳也有苦劳，你夏博垣的脏活我没替你干吗！你要整的人我没替你整？！胡舒丽的事儿我看你全忘了！你像欺负郑祥林似的欺负我，我告诉你老子不是好欺负的，他夏邻学没你在背后撑腰敢这样作威作福？”
警车鸣笛，几个穿制服的警察得把齐铭义扑倒在地才能让他稍微安静下来。
夏博垣充耳不闻，他们父子血浓于水一脉相承，轮椅如同钢铁制城堡，巍峨立于书房。
他的那些丑事脏事，随着手底下最后一名精锐齐铭义的黯然退场，正式隐于尘海。
果然虎父无犬子，夏邻学将他的本事学去七八分，自身又凭悟性灵性补全余下几分，练成出杀伐决断的老辣。
按夏博垣的脾气秉性，他其实应当骄傲。
家庭护士带着仪器来替他做常规检查，叫了一声：“夏先生？”
见没人回答，以为他睡着了，又欠身地来到他轮椅旁：“夏先生？”
连叫两声，借着书房灯光护士才看清，轮椅上的夏博垣脸色铁青，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脖颈软的像是没有骨头，稍微一碰，整个脑袋都向椅背仰去。
护士连忙拨打电话将夏博垣送入医院抢救。
“病人需要陪伴更需要家人在身边支持。”主刀大夫助理在电话里担忧地说：“您父亲的心力衰竭情况车祸前就存在，虽然这些年来已有缓解，但就目前的情况来说，我们也不敢妄加推断。”
短短一天情况迅速恶化，最终夏博垣化为砧板上的一条鱼，任由人放入棺木一言不发。
殡仪馆设灵吊唁至下午六点，完成大殓仪式后辞灵随即尸身运往东湖火葬场火化。
夏邻学力排众议坚持要求两天内操办完成，不需要缓冲时间。
来的宾客看似许多，但多半都是客人携家带眷充场面。
如郑玉林、林悠还有一些熟人则是时间磨合不来，困在外地无法参加葬礼，于是送来花圈挽联由专人送到灵堂前代为转达哀悼。
葬礼着装要求严格，夏邻学脱下黑色大衣披在她肩头，盖住了她长裙上点缀的浅色纹路：“很漂亮，但不太适合你。”
他说的是这件纯黑色的大衣，他见她穿过两次素净的纯黑色，哪一次他都不喜欢。
摩挲着大衣带有棱角的肩部剪裁，夏邻学将她转向身前，站在肖莎背后耳语着要她去看那些宾客。
“我父亲算不上受人爱戴，来的人里，有一半是恨他的，剩下那一半根本不认识他。”
他声音压得太低，以至于语气中隐隐透出暧昧不清的余韵：“胡庆安的葬礼是什么样？我看他要比我父亲更受欢迎。”
“有些冷清，只有我和宋律师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人。”
远没有今日所见的拥挤，其中有人她未曾谋面，但她知道，胡庆安这一辈子攒下的知己好友都为他上了柱香，怀揣心愿为他超度，愿他下辈子转世投胎平安顺遂。
即便肖莎颇有微词对上天的安排心生怨忿，但袅袅升起的烟香下，万事平静肃穆，胡庆安长眠之地宁静如一，在生命终结后返璞归真。
他是喜欢清净的，后来肖莎不得不承认，胡庆安的老天爷对他，其实也算很好。
念着挽联上的文字：“高山仰止，德业长昭。”
肖莎慢慢地转过头，对身后双目阴郁的夏邻学说了一句：“节哀。”
说完后她兀自向灵堂里走去。
灵香长约九寸，黄而厚，镂空贴金的莲花座香炉里已插进三根燃尽的香。
握着手中香肖莎诚心地鞠躬一拜，灵香插进香炉里，浅浅的烟雾萦绕在她眉眼间，像她隐在雾里。夏邻学见她如玉手指异香缠绵，有片刻的呆立。
在告别仪式上亲生骨肉按佛教礼仪在灵堂叩拜，轮到他上前上香夏邻学刹那迷蒙，叩拜弯腰，起身时头昏眼花。
灵堂中央已被空出，诵经的僧侣吟经文为夏博垣超度。
他站在灵堂左侧，忽而向后垫了一步，因睡眠不足而踉跄，随意地向后一抓，本该是一团空气的身后竟递出一只柔软的像是软垫般的东西。
抓着她的手，夏邻学注意到她的手已经被他深陷的指甲挖红了，放手时留下一排清晰可见的指印，他看到嘴角抽动：“你为什么还不走？”
宾客们流下几滴或真心或假意的泪水，甚至于有人啜泣至悲鸣。
夏邻学也适时地在脸颊上滑落一滴清泪，眼神冰冷，以示怀念。
待僧侣诵经完毕，家属致辞，夏邻学来到堂前最中央搭成的台前，手中捏着一份提前写好措辞妥帖读来情真意切的致辞。
正在致辞中，有宾客啜泣声更甚掩面哭泣，他看到人群中的肖莎轻声开门转身离开，喉结涌动致辞断了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