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自谦收到静安的书信,得知步师爷病重后,登时慌了心神,忙向谢因书告了假。待收拾好行囊,便一刻也不停留,遂欲连夜出城,往皎青州码头。

    如此,等别过马云峰几人,来至大学堂门外,这会儿的始笺街上,于夜幕中显得恁般萧索。北风呼啸着,罕见能闪过几个,抱胸缩头的零星人影。

    自谦等过一会儿,仍不见有人力车经过,不由心急如焚,仰首再望天空黑压一片,为妨天气有变,只得沿着始笺街向前走去。直至来到街西首,方才遇到一个,因天寒地冻之故,准备收工的车夫。

    当得知是要往城外码头时,那车夫死活不干,惟恐城门关闭就赶不回来了。令自谦好言相商了一番,又提出多给钱后,这才得以同意,但也只能送到北城门,至于出城是万万不行的。

    自谦无奈惟有答应,心中寻思着道:“走一步是一步吧,总好过干等着。”

    待上了人力车,遂听那车夫唱了个喏道:“先生您做好了,咱们走着。”

    便这般,一路迎风而行,等赶到北城口,还好大门仍未关闭,自谦忙付过车资相谢一回,又被当值的兵卒盘问了几句,就匆忙出城而去。

    那皎青州码头离北城门,约有九里之地,虽说也是官道,但此时黑灯瞎火,路况难辨,且不见一人,若想走到,却须花费一些工夫的。

    而打小素来胆大,自谦倒也没甚么可怕的。呼了口浊气,调整好心情,忙加紧赶路。因惦记着步师爷的安危,又念着静安的忧愁,倒也未曾觉着疲累。

    约莫行了一半的路程,不想天上竟飘起了雪花,被风吹的洋洋洒洒。却因离开时走的急促,并未穿着御寒外衣,不时便被裹满了全身。

    虽有“下雪不冷化雪冷”的俗言,但一袭新式学装,终究抵挡不住这冬夜的寒温。还好一顶学帽,为他遮住了刚剪去辫子的光头。

    如此,等到了码头,已是亥时过半,但看于风雪中,是恁般苍凉。又观海面白茫茫一片,如何还有往常半分,渔歌晚唱、星火点点的诗意。

    自谦也顾不得感怀,遂寻了客栈歇息下来。待翻来覆去一宿的折腾,次早推开窗户向外望去,只见四处苍茫,仍是大雪纷飞,已然下了整夜的样子。

    等盥洗一回,提着行囊匆匆来到楼下,就看已是集聚了不少旅客。皆在议论这天气阻了行程,恐怕今日难有船只航行,即使心急,却也无何奈何。

    自谦闻后忙向店家打听,竟是得来相同回答。然而却有不甘,遂出得客栈,又往码头询问处去了,这般方才死了心,无奈惟有续了房费,留在客栈等待船只。

    不想,这老天竟似同他作对一般,那雪下的是越发大了起来。而房间里的自谦,如何不烦躁难安,不停地走动于窗前,只为以观外面,何时才能放晴。

    且不时拿出静安的信来,一遍遍地读着,不觉已是心绪翻涌、满目凄楚。再待端量着,那只银裹莹洁的白玉簪子后,更是胸口堵得难受,便忙将窗户皆推了开来,任由寒气侵袭一回,才有些许缓解。

    望着外面天地苍白,远处飞雪覆海,又不禁想起,昨夜辗转难寐时,所感的一阕三字小令来,就随口中吟道:

    更夜深,梦无存,灯昏昏。云笼月,雪纷纷。

    思旧人,泪随生,心暗沉。

    谁听闻,悭缘薄,劳燕分。诉不尽,半生心。

    浮世魂,来有凭,去无根。

    便这般,自谦被困码头,任其归心似箭,恨不得插上双翅,飞回鹰嘴崖,但终究无法。惟待在客栈,眉头不展的长吁短叹,或是借酒几杯消愁,再往海边逛上一回,以此排解情绪,而待离开皎青州时,已然两日过去。

    坐在发往牟乳县的船上,自谦的心也随之踏实不少。却因是冬季,更风高浪大,就头晕的尤为厉害,只差将苦胆吐出来了,如此,于海上又漂泊了一日一夜。

    等在赤心湾码头下得船后,因入夜已久,城门早是关闭,只好又寻了间客栈住下。倒是次晨用饭时,见那跑堂的端来一碗腊八粥,方知竟是腊八节。

    待草草将饭用毕,自谦遂提着行囊出了客栈,这才发觉牟乳县的雪,下的并不是很大。望着眼前的赤心湾,和不远处的迟心湾,是说不出的亲切与难受,只因是奶奶临终前日夜相念,却再也回不来的地方。

    而当再看向,人影绰绰、忙忙碌碌的,诸多海物摊时,不由怔怔出神。或许英子也在其中吧,只不知如今可是安好,偶尔会否思念鹰嘴崖,想起自己与那一众玩伴。

    这般,难免又忆起两人打小的点滴,一时便有些后悔,没将于庙会上买的那只,青石镂空的无暇玉坠带上,说不定有机会送给她。遂而微微一叹,就顾上人力车奔城内去了。

    本来自谦心切,打算顾上一辆马车,直接赶回鹰嘴崖的。但考虑到谢因书交待之事,寻思着还是早些办了为好,省得以后再跑一趟,也避免误了人家用钱所需。

    却说,位于牟乳城西南的启源街,乃一东西走向的大街,左右穿插着几条南北巷子,住着的多是寻常百姓人家。虽然街面商户也是不少,但显然并非富贵之地。

    而谢因书的家,便是在那街北的往清巷中,也是如今,胡彦江和涂七娘的租住之处。等到了地方,自谦付了车资,遂按门号寻得一户人家。

    待敲过门后,不时出来一位长相体面,三十不到的朴素妇人,疑惑道:“请问你找谁?”

    自谦忙道:“这里可是谢因书先生家中么?”

    那妇人点头道:“是的,不知你有何事?”

    自谦就道:“我是谢先生的学生,刚打皎青州回来。”

    那妇人一听,顿时眉眼喜笑道:“原来是你是从皎青州回来的,快请进来吧。”

    自谦明白,若此时家都不入,显然有失礼数,且也想见一下胡彦江和涂七娘,便忙跟了进去。这房子乃大门东开,进去抬眼是一照壁。

    等转至院子再看,左右为东西厢,正面是北屋。虽未有南倒房,且已有些年头了,但收拾的,却甚为整洁,让人一瞧极为舒服。

    同那妇人攀谈着,自谦才得知,她就是谢因书的妻子,娘家姓周,便忙施礼道:“师母好。”

    周氏不由脸红,忙摆手笑道:“不用不用”。

    两人说着话,就来到了北房一间屋内,只见依然窗明几净,处处灰尘不染。再看,炕上坐着一位五十左右岁的老妇人,正拿着拨浪鼓,在逗弄着一名婴孩。

    自谦不禁心生疑惑,自是晓得周氏没有孩子的,那眼前又是怎般回事。待引见过后,方知她便是谢因书口中,曾早年出家为尼的母亲谢氏,于是赶忙行礼问好。

    谢氏笑道:“小先生无须客套,只当自己家就是,快些坐吧。”遂又让周氏端来茶水。

    自谦谢着落坐,一时便记起谢因书所说,那些尼姑庵的风月之事,免不了就联想起孤僧瞎来,遂也稍端量了谢氏一回。只见其穿着得体,上下打理的素净利落,虽说面容被岁月所掩,但依然可寻年轻时的俏丽。

    一阵寒暄过后,自谦便将谢因书捎回的薪俸,及家书拿了出来。待周氏笑着接了过去,谢氏却不解问道:“还未到年假休学,小先生怎的提早回来了?”

    自谦就道:“因家中长辈生病,故急着回来探望。”

    谢氏恍然点头,又问道:“小先生是牟乳县哪里人氏,回家的路可还长着么?”

    自谦回道:“也不是很远,便在牟乳城往西,四十余里外的鹰嘴崖。”

    谁知谢氏闻后,脸色登时煞白,手里的拨浪鼓,就不由跌落炕上,惹得那婴孩“哇”地哭了起来。周氏忙去将他抱在怀中哄着,又问道:“娘,您没事吧?”

    谢氏木然摇了摇头,等缓了心神,遂又问自谦道:“不知小先生家中是谁生病了?”

    看得谢氏这副神情,自谦心中已是明白了七八分,但却也暗自困惑,难道胡先生和七姑姑,从未向她提起鹰嘴崖,怎好像久未听过一般?谁知,他如此想法竟是猜对了。

    原来,胡彦江同涂七娘虽说有了婚约,但毕竟因俞老太的离世而未完婚,却又先有身孕。故此,只向人说是在臣远庄成的家,从不提及鹰嘴崖,以免引来闲话。

    便是当初胡彦江退了房子,去鹰嘴崖任私塾先生时,也因顾忌脸面,只是相告在外寻了别的营生,要离开牟乳城。再怎般说也是一读书人,又在城中过活久了,若说是往一乡野山村教书,岂能不在意他人的眼光。

    虽然后来,谢因书为自谦求学,倒是知晓了鹰嘴崖这一地方,并他的家境,以及跟胡彦江、涂七娘的关系,但余下却一概不知。况且此等琐事,自也不会同母亲去讲的。

    话不多表,言归正传。听得谢氏所问,又因心有疑惑,故而自谦就想试探一下,便如实回道:“是我叔叔步傑。”

    谢氏闻过,倒像记起甚么一般,就不禁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也是姓步了?”

    自谦摇头道:“晚辈姓俞,我爹名叫俞良。”

    谢氏又不觉点点头,口中喃道:“像是那会儿,他俩便整日间形影不离的。”

    周氏未听清楚,就问道:“娘,您说甚么?”

    谢氏一愣,忙掩饰笑道:“没甚么,这人老了,精神总是聚不上。”

    而后就看着自谦,犹豫着又问道:“听说你们那里也是有庙宇的?”

    自谦心头一紧,终究还是问到了,便点头道:“有过,但去年被山洪冲塌了。”

    谢氏不由急声道:“那寺中的人呢?”

    自谦脸色一黯,就道:“寺里本只剩我瞎伯伯一人,那夜大雨过后,竟不知所踪。”

    谢氏闻后顿然怔住,神情极是复杂,待缓过想再问点甚么,却是张了张嘴,终未出声。而此时,自谦心中已是肯定了,这谢氏当年出家为尼,便是在空清庵。

    但也不敢再多想,毕竟几十载之久,曾经发生过甚么,哪里是他一个晚辈,能去探究原由的。遂转了话题,又问周氏道:“师母,听谢先生说,我姑姑、姑父租住这里,不知他们可在家么?”

    周氏恍然笑道:“原来你是彦江和七娘的侄子?”

    自谦点头笑道:“是的。”

    周氏忙把怀里的孩子抱给他看,笑道:“还不知道吧,这就是你姑姑的儿子,才几个月大。”

    自谦顿时一愣,遂想起谢因书所说的惊喜之言,便忙起身将那孩子抱了过来。但见其,面如粉团、眼似清泉,嫩肉嘟嘟、实是可爱,并向自己“咿咿呀呀”,晃着柔软的小手。

    故就顿然心暖,遂问道:“师母,可取名字了么?”

    周氏笑道:“你姑父给取了,用了两人的姓氏,便叫胡涂。为此,你姑姑还和他吵了一架,嫌胡涂不正是糊涂,但彦江大哥却说,人这一辈子难得糊涂。”

    自谦不禁一乐,就道:“不错,难得糊涂方才活的自在,这名字取的好。”不想刚说完,却听小胡涂“哇”地一声,又哭闹起来,弄得他是不知所措。

    周氏赶忙接过去,竟哄几下便好了。自谦笑道:“看来他还是和师母亲。”

    就看周氏满目疼爱的,轻轻拍着怀里的小胡涂,柔声道:“是啊,这一时不见,俺心里便像少了点甚么,且他也喜欢跟着我,”

    说着又看向自谦,笑道:“这不,你姑父、姑姑连着几日外出有事,就托付给俺们了。”

    自谦方知胡彦江、涂七娘不在,这般也就没了心思再坐,待又说过几句闲言,便提出辞行。谢氏挽留不住,只得让周氏将他送了出去。

    如此,等离开谢因书家后,自谦遂于城中雇来马车,也不去讨还价钱,只让车夫加紧赶路。因牟乳县雪下的不是很大,道路又未曾结冰打滑,不到两个时辰,那桥头的大石牌坊,就映入眼帘,这会儿晌午已过。

    待付了车资,看着眼前离开半载之久的鹰嘴崖,自谦哪里顾得去感叹甚么,忙提着行囊匆匆踏进村去。谁知来至自家宅外,却见双扉紧闭。

    稍是寻思,就欲到空清庵私塾找静安,但又一想,此时早已放了学堂,便只得提起行囊,往步师爷家中去了。心中猜测着,爹娘可能皆在那边吧。

    不想还未等走到呢,却看步师爷门前,高挂的大白灯笼,及招魂蟠,远远在风中摇晃着,实是恁般的刺眼。自谦顿然惊住,脑中登时一片空白。

    待稍缓心神,遂弃了行囊疯狂奔跑起来,就连头上的学帽被风吹掉,也不予理会。直至气喘吁吁冲进院落,怔怔地站在那里。

    而几个正于院落里,忙着营生的村中妇人,见突然闯进一个奇怪打扮的年轻后生,皆是愣住,偏一时又未认出。倒是同胡彦江前来奔丧,一直留下的涂七娘,等看得是自谦后,便上前猛地一把将他抱住。

    遂而哭道:“臭小子,怎就不知早点回来,今个都是你步叔叔的头七了。”

    自谦顿如五雷轰顶,且心似刀绞、眼含悲戚,但只沉默不语、黯然流泪。这时,于西厢房吃白席的一众亲朋,闻见动静后皆走了出来,而见得自家儿子,俞大户不免上下打量了一回,遂眉头一皱,别扭的摇了摇头。

    却是胡彦江看着自谦,一袭黑色新式学装着身,脚蹬一对黑色帆布靴,虽说剪了长辫,但此时已长出了些许黑发,并不觉着光秃,反有种清爽利落之感。

    再且半年多在外的历练,自也见识过一番,另配着本就清秀俊逸的面容,更显得英姿挺拔、卓尔不凡,便不禁点头、心中称赞。

    等自谦许久缓过,同诸人见了礼后,又同在此帮忙的俞可有,点首示意,但却顾不得叙旧。就听俞良嘱咐道:“先到你步叔叔灵前上香磕头,然后快去看看静安吧。”

    自谦闻后不由一慌,惟怕静安出事,忙应声点头,遂跟着涂七娘进得北屋。而俞大户自是招呼着众人,又回西厢房继续吃宴席去了。

    且说,自谦随涂七娘来到步师爷灵位前,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悲声道:“步叔叔,侄儿自谦回来看您了”说完磕头于地,是痛哭流涕。

    这般一会儿,又抬头盯着步师爷的牌位,凄楚道:“步师爷啊步师爷,您老就如此烦小蛮牛不成,为何不知等着俺,让咱爷俩再天南海北的聊过一回、闹上一通。

    俺知道,您老人家喜欢吃酒,这不回来时,还特意在码头买了,皎青州的琅琊烧酿,和西洋人造的水酒,等着孝敬您呢。可您老倒好,竟这般不声不响便地走了,而今倒叫小蛮牛哪里寻您去,咱们爷俩如何再聚。”

    一旁的涂七娘,听得他此番言语,心里是哭笑不得,知其怕是又犯了魔怔病儿,就劝道:“臭小子,别再胡说瞎讲了,步师爷见你如此难过,在那边该不安了。”

    自谦一愣,便茫然问道:“七姑姑,您说步师爷在那边,那边是哪边啊,我得有个地方寻他去。”

    涂七娘忍不住呜咽道:“臭小子,你可别吓七姑姑,已经有个静安几日不声不泣了,饭不知食、夜不能眠的,你若再有个好歹,倒叫咱们怎办?”

    自谦思寻一下,不禁喃道:“对呀,静安又到哪里去了,为何不与我相见?”

    涂七娘叹了口气,正欲开口再劝,却看郝氏陪着林氏,打里屋出来,等认出是自谦后,遂上前抱在怀中抹起了泪。而后又捧起他的脸,不住端量着。

    方才心疼道:“瘦了,怎的变成这副样子?”

    此时,自谦已是缓了不少,待问过母亲安好,再看向林氏,就见其,满头银发乱、枯眼无神彩,已然苍老了许多,哪里还有半点,曾经鲜丽的妇人模样。便顿时心中一疼,那眼泪又忍不住地淌了下来。

    林氏走过去,将他揽在怀中,强颜宽慰道:“傻孩子,别难过,婶娘没事。”

    说着,也打量了自谦一回,又点头欣慰道:“长高了,显得更精神了。”

    自谦泣声道:“婶娘,对不住,是自谦回来晚了。”说着又跪了下去。

    被其这一跪,林氏那心也登时碎了一地,忍不住泪雨横流,抚摸着自谦的头,颤声道:“回来就好,你步叔叔在天有灵,也当欢喜的,”

    遂而便将他拉了起来,又道:“快去那屋瞧瞧静安吧,已是几日不知吃睡了,俺们谁也劝不住。”

    郝氏也叮嘱道:“好生宽慰着静安,别让她难过了,再这般下去,哪里能受得住。”

    自谦应允着,忙去了静安屋里。却见步艳霓也在,而看他回来岂能不惊喜,心中也随之松了口气,等打过招呼,遂无奈道:“你快劝劝静安姐吧,不然身子可就垮了。”说完,眼圈顿红。

    自谦点点头,缓步来至静安身旁,看着眼前心念之人,如今竟痴傻一般,与自己视若无睹,不禁酸楚难耐。而步艳霓知道此时不便留下,就给两人轻轻掩上门,出了屋子。

    原来,打从步师爷过世后,静安一时难以承受,遂陷入悲痛而无法自拔。又因在大王山下葬时,更悲痛不止,哭地晕厥过去。

    待被人抬回家中,再醒来后,竟如痴了似的不食不眠。只每日入定般的坐于那里,有时也会自言自语,说些让人难以明白的话儿。

    如“那时你何苦恁般心狠,不顾俺跪地哀求,活活断送了两大一小,三条性命”。或“如今倒好,被那个孩子缠上了吧,倒是没辜负你,曾孽种孽种的骂着,真是自孽自种、有果有因”,诸多这等摸不着头脑的言语。

    且还有一日,林氏半夜起来,闻得静安屋里有动静,等进去一瞧,险些没被吓死。只见其端着酒壶坐于那里,面前又放着两只杯子,正笑盈盈的斟着酒,如同在招待客人一般,并也会举杯而饮,害得她再未敢睡下,硬是守了一宿。

    言归正传。看着怔怔坐于那里的静安,云乱鬓散、衣衫成皱,双目空洞、面如死灰,自谦是心疼不已。便默然坐下,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沉默良久,才沉声说道:“我回来了,害你独自承受这等悲痛,是我不该。”

    而静安仍一言不发,眼神依旧直勾勾地盯着甚么。自谦叹了声,疼惜道:“你这又是何苦,今日是步叔叔头七回魂夜,若让他看见你如此模样,岂恳安心离去。难道你真要他老人家,因有所念,而入不得轮回么?”

    只看静安凤目闪过一下,遂身子也稍有颤抖。听得自谦仍劝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哪怕你相随而去又能怎样,不过留下了婶娘,孤苦伶仃的,你如何忍心?”

    这般劝过一会儿,见其神情渐是有缓,随之鼻翼翕动,不时那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一颗滚落下来,自谦知她心中之结有所松动,就忙又假装斥责道:“步静安,你实是太自私了。

    你只觉着步叔叔的离去,这世上属你最伤心可怜,但若论悲伤难过,有谁比得了婶娘。他们几十年夫妻,便这样半路相别,不能执手偕老,那又该是怎般的哀痛。

    而你现在却只顾自己,偷偷躲于屋里含悲吞伤,何时想过仍在外边应付一干琐事的婶娘。那等强忍之苦,你又可曾念了半分,真是枉顾她伤心之余,还要为你担惊受怕,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孝道不成?”

    此番言语下来,静安突然“呀”地一声,便揪着自己的秀发,是悲痛不已。而后又抱住自谦,哭地撕心裂肺,且秀拳紧握,一下一下捶着他的胸膛。

    惹得自谦也眼中泛泪,好不心酸,却仍得忍住情绪,拍着她的香肩,安慰道:“哭吧,哭出来,心里便好受了。”

    如此,待静安发泄一通,心绪也渐有所缓,但仍依偎在自谦怀里,啜泣道:“我再也没有爹爹了,从今阴阳相隔,这般凄凉,岂是那年年孤坟前,就能化解的。”

    自谦叹道:“大概生来只要了这点缘分吧,尽了自然便散去,若是余情未了,来世定会再次相聚的。”

    而静安却幽声道:“即使有来生又如何,谁还能记得谁,不过枉入红尘一场罢了。”

    自谦就开解道:“佛家不是讲因果轮回么,前有因,后自会有果,你与步叔叔此等情意,岂会就此了结。便只当是他老人家,先转世在等着咱们吧。

    说不定那时,你们仍为父女,而我,也还是他老人家的小蛮牛。所以记不记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情分未断,得以后尘相续。”

    静安沉默稍许,泫然道:“但愿如你所说,只盼来世,我还能做爹爹的女儿。”

    自谦抬起她脱了形的脸颊,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再看着深泛哀伤的眸子,是说不出的心疼。于是便将那只银裹莹洁的白玉簪子,打兜里掏了出来,放在其手中。

    并说道:“自小到大,我还从未送过你礼物,这是打老仙山庙会买的,特意带回来给你。”

    等瞧过那白玉簪子一回,静安柔声道:“你有心了,我很喜欢,”

    遂又看着他不住打量,方才发觉竟是剪去了长辫,且着一身不同长袍的别样服饰,就感慨道:“出去半年多,果然不一样了,实是精神许多。”

    自谦深情道:“无论变成甚么样子,不还是你生来认识的小蛮牛,这一辈子都不会变的。”

    静安不由芳心怦然、双靥顿红,待褪去羞涩,又问道:“对了,我娘怎样?”

    自谦忙宽解道:“婶娘虽精神不佳,但身子尚可,你无须担心。”

    静安急道:“不成,我得看看娘去。”

    说着,便欲挣扎起身,谁知因几日的过度悲痛,又少食眠,就眼前一黑晕倒过去。等再醒来,已是掌灯时分,而守在身旁的,不是自谦还能是谁。

    只听其担忧道:“怎样,可曾觉着哪里不舒服?”

    静安摇摇头,茫然问道:“我这是怎的了?”

    自谦便道:“没甚么,只是疲乏所致,睡了几个时辰。”遂就去倒了杯茶,扶她起来喝下。

    而听着院落里,传来嘈杂的声音,静安又问道:“外面在做甚么?”

    自谦说道:“请来的僧侣在做法事,等会儿要将一干祭品,送去山神庙那边烧掉。”

    静安闻后一阵默然,而后才叹道:“逃避了这多日,也该我去面对了。”说完便要下炕。

    自谦担心道:“你身子可吃得消么?”

    静安苦涩道:“今日爹爹回家,我又岂能这副样子,让他老人家看着心里难受。”

    自谦点点头,忙扶她坐于炕沿,又拿过绣鞋与之穿上。这般,倒是让静安羞臊起来,就娇嗔的瞪了他一眼,惹得其讪讪挠了挠头,却心中十分受用。

    待两人来至院落,俞大户、郝氏几人见后,皆是松了口气,少不得又怜爱的宽慰了一番。而时隔七日,静安也这才看得母亲,竟是恁般憔悴,遂心中愧疚难忍,娘俩不免再度落泪一回。

    如此,等僧侣做完法事,俞大户便留下俞四,给他们安排住处,方同众人抬着诸多祭品,来到山神庙的遗迹处,一把火烧掉了。因山外之人,死后皆要往土地庙消号,而山里人自是也须去山神庙报庙了,故才有这一举。

    最后就见自谦,将在皎青州带回的几壶酒,皆泼洒于地,口中念道:“步叔叔,您老慢些喝,若是不够,便托梦于我,小蛮牛定当再给您备上。”

    这般,待一干事毕,等再回到步师爷家中,因考虑到头七还魂夜,需要避着一些,早点躲入被窝睡觉,以免被其看到,而心生记挂,扰了投胎。

    俞大户几个就商量着,让自谦和静安一起,将那秸秆所做,登往极乐的天梯提前烧掉了。而后又于门外,摆放了一碗清水,意为洗去尘埃、安心上路,及一碗五谷杂粮,以来避煞,诸人便早些散了去。

    而经过一整日的喧闹,家中突然静的可怕,令林氏倍感压抑,遂同静安收拾好门子,就于一屋相伴歇息下了。连着来的心神疲惫,终使娘俩躺下没说几句话,皆沉沉睡去。

    不知多久,静安朦胧中,来至一处地方,倒像是臣远庄那座古宅遗迹。正四处看着,却见步师爷向她走来,顿然心中惊喜,刚欲上前开言,但又觉着那相貌似有不对,便一时愣于那里。

    只听那人叹道:“我虽铸下大错,也曾心生悔恨,但终究还是你等要下的因果,非我所能逆天改命???????”

    如此言语一通,静安听的是迷惑不解。恍惚中,与那人又好像是在老牛湾,但闻其道:“知你怨恨难消,我也未偿还所尽,但终乃劫数在身,皆为命中注定。只待他日因果相结,你非你、我非我,再不相欠。”

    这时,静安再瞧那人,竟又变得同步师爷无二,遂泣声道:“爹爹,您这是说的何话,女儿不懂。”

    那人一声叹息,无奈道:“痴儿,早些跟你娘去了吧。”说着就不见了。

    静安一急,便猛地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方知乃是一梦。缓了会儿,才想起是在母亲屋里,转头见林氏睡意正浓,再听桌上的座钟,敲开了子时过半的声响。

    躺于那里,想着刚才的梦境,和一些莫名之言,静安辗转反侧,一时难以入眠。如此胡自寻思一会儿,终不敌数日来的疲惫,不觉又昏昏睡去。

    待次早,俞大户等人,又来帮着料理了余下的琐碎。事毕,因涂七娘同胡彦江已出来了几日,之前是担心林氏和静安,这才忍着小胡涂无法吸食母乳,而一直陪在身边。

    如今步师爷头七已过,自是不能再多待了。于是,便在晌午跟俞大户一家,一起用了顿饭,只当为自谦接了风后,遂收拾妥当,让俞四送他们离去。

    走时,自谦来至二人跟前,把去谢因书家中一事说明,并隐晦的提了,自己并未讲多余之言。随后也将小胡涂,毫不吝啬的夸了一回,令涂七娘既得意又羞臊。

    毕竟未婚产子,于晚辈面前,那脸上岂能挂得住,于是就扯着他的耳朵,一个的劲叮嘱,休要外边胡说,而自谦敢不答应?又瞧胡彦江于一旁傻乐,少不得也遭其一通白眼。

    等将两人送走后,因自谦心有记挂,忙又往步师爷家中去了,而此时的静安,心绪已是缓了不少,一双儿女不免于屋里,将那半年来的相思,互为倾诉了一番。只是他们哪里知道,能如这般厮守一处,往后再无机会了。正是:

    分明一伤还未平,

    却是二别又欲起。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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