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都说长安郎君三千,唯清河裴郎足以。

    人人赞他风光霁月,星朗风清,可无人知晓他手段刁钻,纵情肆欲。

    我看着窗外密不透风的天色,有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将痛死在柔软的褥铺上。

    可极致的疼痛反而提醒着我,活下去。

    床榻之间,是耳鬓厮磨的春池,是男女力量压制的战场,还是一场心智博弈的角逐。

    柔软如丝雾涟涟的发丝下,一张苍白倔强的小脸,眸底氤氲濛濛水雾。

    眼波流转间,我开始计算泪珠要如何盈盈于睫,才能出落得我见犹怜。

    “好疼,我是真的受不住了......”

    他到底是心软了。

    只是揽得我更紧,动作不自觉放缓了一些,声音喑哑:“沉壁,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什么样的女人?我心想,不过是一个浮浮沉沉,想要活下去的女人。

    他压抑着激烈,在我脸上落下密密切切炙热的吻,一声又一声唤着:

    “沉壁......”

    “沉壁......”

    渐渐地,我的脸上也浮起红潮,几缕被汗湿的青丝从鬓边袅袅垂下来。

    云雨初歇,裴竹川轻柔吻在我的唇角:“以后别在我面前披着那层假皮,好吗?”

    我明白自己容色甚艳,所以裴竹川食髓知味;我还明白清河裴氏向来不参与党争,所以他能堂皇拒婚。

    可我不明白的是,为何裴竹川情动之时,眼底有我看不清楚的缱绻柔情。

    他看上去似乎不再满足肤浅的皮肉纠缠。

    就好像,他想要更多......

    我被这一荒谬的想法给吓到了。

    在宫中夹缝十年,我绝不天真以为,一夜缠绵就能长绾君心。

    等裴竹川离开时,我垂眸瞥见掌心里搁着一块暖玉,通透晶莹,深深镌刻着“裴”字。

    他说这是裴家祖传,唯有嫡系子孙下聘定情之物。

    他还说若我以后遇到了麻烦,就拿出这块玉佩去长安东大街的古董铺子,自会有人接应。

    我不相信,虽然他说得情真意切。

    十六、

    元宵佳节,瑶华宫里喜气祥和一片,昭瑰公公主晨起熏香描画,蛾眉皓齿,姿态华贵。

    申时刚过,我乘坐宫车来到宣武门前,掀开轿帘,“奴婢奉公主之命出宫。”

    看着我手里握着的腰牌,宣武门当值侍卫并未严加查询,只按惯例放行。

    他又哪里知道今日宫车另藏玄机,红木软塌下多出一个人。

    ——本应在掖庭的幼妹玉簌。

    出宫不久,我们在城东巷口悄然换了一辆不打眼的马车。

    玉簌有些惊疑不定握紧我的手,“阿姐,我们成功了吗?”

    我看着瘦弱的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青紫淤痕,忍住百转千回的眼泪,将她小心翼翼拥在怀里。

    “玉簌,我们成功了。”

    我终于成功了......

    马车在官道疾驰,我掀开轿帘稍稍回眸,最后冷冷看了长安城一眼。

    幼时我总嫌时光太慢,不能快快长大看尽长安风华。

    可没想到为婢十年,入目是四四方方的天,一堵红墙将永无尽头。

    再过一个时辰,想必长安城定是笙歌不断,月光处处照绮罗。

    可惜,我将再也见不到这样繁华热闹的景致了。

    翌日,我与幼妹辗转来到庆平县,途径一间茶舍,听到有人低声谈论宫闱之事。

    ——听闻昨晚宫宴,皇后娘娘昨晚薨了......

    ——如今长安城不铺红锦,廊下白幡簌簌,皆素服举哀。

    ——嘘,宫闱之事岂是我等可妄议的!

    听到这一切,我不由自主弯起唇角,笑了。

    金尊玉贵的皇后娘娘薨了......

    那样满目慈悲的人,濒死之际是否也会为生平做过罪孽而忏悔呢?

    隔着茫茫人海,我仿佛看到了巍峨辉煌的瑶华宫,悲凉得飞鸟勿近;昭瑰公公主哀婉的哭声,越过了红墙琉璃瓦。

    高高在上之人总以为自己是执棋之手。

    殊不知,一颗棋子亦敢掀翻了棋盘。

    十七、

    世人万万想不到,皇后娘娘竟然是死于千机阁的情报之中。

    要说谋害皇后娘娘的同谋有哪些人,昭瑰公公主当属功不可没。

    我翻阅古籍为她制得玉骨香,公主欢喜不已,日日熏香染鸾袍。

    皇后娘娘平素以雀舌花汁子化眉心佃,其色浓而妍丽,美不胜收。

    可极少人知道,雀舌花跟玉骨香相生相克,时间久了会形成一种微毒。

    正所谓养毒成蛊,这种微毒会吸引一种名为“桃金娘”的蛊虫。

    桃金娘个头极小肉眼几近不见,蛰伏于腹中并无不妥之处,无非徒增心神烦忧罢了。

    真正致命的,是瑶华宫精心准备的元宵宫宴。

    为显皇恩浩荡,宫宴当晚一饮一食、一器一皿,无一不精。

    作为大盛朝最高规格的宫宴,上司设特制数百把黄花梨螭纹圈椅。

    黄梨木色泽金润、纹理柔美,乃是能工巧匠以上好的油桐汁刷漆而成。

    而这油桐汁,便是最后一位药引。

    桃金娘虽无毒,可这种蛊虫最怕油桐汁,若闻到味儿,便会拼尽全力钻洞躲藏。

    满殿黄花梨螭纹圈椅,皆以油桐汁子浸润涂刷,那密密麻麻小虫定是惊骇不已。

    蛊虫自四肢百骸而来,又黑压压齐刷刷钻进五脏六腑之中。

    越钻越深,越深越钻。

    众目睽睽之下,皇后娘娘被腹中蛊虫作祟,痛苦万分地死在凤椅之上。

    这是我李沉壁蛰伏十年的报复,亦是绿腰按捺十年的步步惊心。

    十八、

    一晃离宫已半年,我在江南小城购置三进三出的小院子,既不打眼也不张扬。

    阳光晴好时,我爱拨弄些花花草草手留余香,若是落雨霖霖,我就坐在小院听着竹露滴落的清声。

    可这样顺心的日子过久了,我偶尔也会想起裴竹川。

    明明只是寥寥数面的人,离得远了,面容反而愈发清晰了起来。

    大约他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也是第一个想娶我的男人,我仿佛在内心深处思念着他。

    九月金桂飘香,一场大雨倾盆,我躲在屋里吃着桂花藕粉。

    就在这时,我收到一封长安来信。

    烫手的甜羹摔在地上,溅烫到手背我亦浑然不觉。

    信里说,一个月前,裴竹川死了。

    信中还说,裴竹川是为前江南水清使李景松翻案而死。

    金銮宝殿之上,裴竹川声声肺腑,字字珠玑。

    十年前皇后娘娘的胞弟刘若平任职江州郡守,可他贪赃枉法克扣筑堤银钱,导致洪水破堤良田变汪泽,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

    天大的篓子,总归是要找替罪羊填平。

    于是皇后娘娘将护堤不利的罪名扣在时任水清使李景松身上。

    天子一怒,李府抄家,皇后娘娘趁机一把火烧了李府,斩草除根。

    朝堂之上人证物证俱在,蒙冤十年的错案终于平反。

    可半疯半癫的昭瑰公主喧哗大殿,一剑没入裴竹川胸前。

    裴竹川死了,他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还了我李府满门一个清白。

    我全身僵直,盯着软锦鞋面上缀着一粒小小的珍珠,心里想到的是:

    ——知晓我身份的男人终于死了。

    裴竹川死了,我应该是高兴的。

    可雨后初霁的阳光从树叶间透了下来,刺得我眼泪流满面。

    我这样凉薄的女子,怎么会为了一个好消息而落泪呢?

    我从怀中拿出那块暖玉,尤记得那日他说过话。

    “沉壁,你信我,我定不负你。”

    十九、

    后来长安再度来信,昭瑰公公主得了疯症,心悸而亡。

    李家洗刷冤屈,仇人身死魂灭,一切皆达成心愿,我应该是高兴的。

    可为何我心中舒畅如烟云消散,升起却是另一股不可言说的悲楚。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一日一日消瘦。

    一夜梦回到垂髻之年,衣衫褴褛的少年,携手放过的纸鸢,从前淡漠遥远江南记忆,突然变得清晰。

    ——“你们不许再打他!我买了他!”

    ——“哥哥,原来你生得这般好看,你陪我去放纸鸢......”

    ——“行简哥哥,你回到长安记得给我写信!”

    从前零碎片段与裴竹川的模样慢慢重合,我惊出一身冷汗,汗涔涔地盯着头顶上湖水色秋罗帐。

    怎么是他?怎么是他?!

    我恍然大悟,难怪我总觉得裴竹川如此熟悉,原来他与我曾是江南故人。

    向来他是当真真心待过我,可我却害死了他。

    昭瑰公主疯症并非偶然,是我每晚趁她熟睡之时,将藏于指甲五石散落到她唇边。

    我曾说过,再富贵牡丹终将尝尽这世间的每一寸苦楚。

    凡事伤害过我的人,我定要百倍报复回去。

    我本就是凉薄狠辣之人,原不值得别人待我好。

    到了中秋放灯节那日,我心中寂寥一路行至风亭湖,将手中莲花灯顺流而下。

    听说放灯时虔诚许愿,水里的洛神娘娘会保佑有情人终成眷属。

    许是天上有月,流水朦胧。

    我淡淡垂下眼眸,鬼使神差在莲花灯里写下“行简”二字。

    斯人已逝。

    花好月圆,原不属于我。

    从来就不属于我。

    月升映江河,满目灯火灿灿之际,我听到熟悉的一声“沉壁”。

    蓦然回首,那人隐于夜色中,可他眼眸幽深像是一团朦胧的光。

    隔着两岸灯火缱绻,隔着重重衣衫鬓影,我与他遥遥相望。

    我心中一跳,竟是忘了如何呼吸,只任眼泪横流。

    裴竹川淡淡的语气在我头顶响起,“沉壁,这次你还要逃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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