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榴,小石榴?”她今天又睡过头了,若是就这样叫醒,定会生气。冼灼只好把吃食放在桌上,留下纸条。

    在凡尘界大多个清晨都是这样的日子。

    她迷迷糊糊地醒来,拉住他的衣角。冼灼坐回床边,把打湿的帕子给她。

    “今天想去哪?”

    “都行。”

    她把帕子盖在脸上,倒头又躺回了床上。来到凡尘界后,她迷上了睡觉。

    冼灼:“把桌上的仙露喝了。”

    她磨磨蹭蹭地爬起来,一旦迷上睡觉,就会染上赖床。小石榴正处于这个阶段,她甚至想躺床上让冼灼喂她喝。

    “小道士,我昨天听他们说我是你的累赘,因为我总麻烦你。”她闷闷道。

    “怎会,你是陪我来的凡尘界,一定要说,我才是那个麻烦。”

    “是啊。所以我把说话的人揍了一顿,他们这个月应该感受不到用腿走路的辛苦。”

    冼灼眉头抖了抖,“开心就好。”

    小石榴认真问他:“你真的不会嫌我麻烦,不会有一天不想对我好?”

    他笑着保证:“当然不会。”

    “那你怎么不选择我呢。”

    冼灼蹙眉,眼前的少女一脸冷漠地瞪着他。

    “小石榴你……”

    “骗子。”她厌恶地丢开帕子,连带着桌上的东西她也不愿碰,“你是个骗子。你为了陌生人放弃我,是你让我难过,我讨厌所有让我难过的人。”

    --

    小石榴的意识渐渐清醒。

    她的身体已经毁坏了,元神必须回到本体。

    小石榴元神出窍时,道童顺意守在她床前照顾。她没有理他,飘着往院子里去。一进到院子,她就听到仙葵的哭声。

    “呜呜呜~仙长……”

    平常人看不见她的元神,但小石榴进入本体的时候,老梧桐它们还是发现了。

    “你终于醒了!仙长、仙长他为了大家死了!”仙葵总算找到了倾诉的对象,顿时哭声比刚才还大。

    这个院子里,凌霄花懒得理它,老梧桐只会唉声叹气,其它的植物又是傻的,都没人陪它悼念仙长。

    “我们再也见不到仙长了,我不要,我想他了。”

    小石榴感受到回到本体的舒适感,她的元神在外太久了,久到她已经忘记这种感觉。

    仙葵看她不理它,又想到她和仙长相处的时间更长,肯定比它还要难过。它心里又被同情填满,“你难过就不要憋着,我也难过,我们好好说说,就没那么难过了。”

    ——难过?

    她刚醒来,还有些恍恍惚惚,就连元神也被疲惫折磨到麻木,她怎么有时间难过。她已经难过够了,是她亲眼目睹冼灼的死,她早就比任何人都更深切地痛苦过了。

    所以她不会再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了。

    小石榴喜欢小道士,但小道士又不喜欢她,小道士又死了,她记着干嘛。

    她已经给予了足够多的精力和时间为冼灼难过了,就不要再浪费感情了。感情是很宝贵的东西,不能一直为死去的人消耗。世界那么大,她只是在现在喜欢冼灼而已,但是以后呢?

    小石榴可以长情,但她不是个长久深情的人。

    而且她现在很忙的,有好多好多事情要做。

    她的那具身体烂了,要换个新的,她还要努力修炼,然后还要去外面找小白茶,哦,要先回一趟山谷。她忘记山谷在哪里了,她还要去找那个山谷在哪里。

    她这么忙,不能陪仙葵玩过家家啦。

    她歉然道:“仙葵,你自己玩吧。”

    仙葵:“?”她在说什么东西?

    老梧桐叹声叹气,“唉,那孩子命不好啊。小石榴,路是向前走的,你不能一直缅怀过去。”

    “我知道。”

    “唉,自神树取代天柱后,东海的天,变喽。你睡了半个月了,才醒来很多事情不知道,你累了不用回我,我说与你听。”

    小石榴有些没有真实感,半个月了吗?

    老梧桐:“那天要不是有结界,我们青城山指不定会怎么样呢。外面那些岛才是真的惨不忍睹啊,虽说在天界之下保存了火苗,但死伤惨重,难啊。对了,青城山现在的掌教是真皓那小子,真是没想到啊。听说他不肯当掌教,被洛薇扇了一巴掌。”

    神树成了新天柱?

    小石榴不得不回想起了东海水族。她在神树的记忆里看到,水族的人曾说过,神树要长很高很大,比天还高,比岛还大。

    那是她以为只是他们的愿望,但如果不是愿望,而是必须呢。

    有些事情,她必须搞明白了。神树曾经送了她一根金色的树枝,如果她的猜想是真的,神树就不会拒绝她。

    她把那根树枝放在了识海。

    她的指尖刚触碰到树枝,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就融入她的记忆——她看到了,人族曾亲手毁了天理赠予世界的生机。

    神树究竟要长多高?

    ——还不够,它要长高,再长高,要能支撑这片天地,要在万丈之外,也能看见它的身影,要高到飞鸟都到达不了,要高到所有生灵都仰望。

    因为神树要支起天空。

    旧的天柱为这片天地立下太多功劳,终于,预言里东方天柱最先倒下。

    于是上天便降生了神树种子,与守护神树的东海水族。

    神树一天天长大,有一天,一个女孩照旧站在神树面前仰望那耸入云端的枝头,一颗果子掉落在她手心,于是她便成了圣女。

    外面的人叫那颗果子东海仙丹。

    事实上,那是上天降下的一线生机。为了在天裂后,弥补人间失去的生机。

    然而贪婪的人类毁掉了神树,抢走了仙丹。

    仙丹的力量最终为了神树而被使用。

    人间失去了仙丹,为了弥补补天所欠缺的生机,于是便由他人付出代价。

    卑劣者在苟且偷生,高尚者已葬身天劫。

    这就是全部的真相。

    青城山死去的诸君,仅仅是为了偿还贪婪小偷的罪行。他们的生命只不过为了一群毫无价值的臭虫浪费了。

    冼灼不是英雄,他只是可怜的牺牲者,替罪羊。

    她呆呆地消化那些信息。

    当年偷盗的那些人,尚有后代留存,但她的小道士,因为他们死了。

    暴虐的妖力在本体横冲直撞,她感受到其中的汹涌,面无表情地压下几乎喷出来的妖力。这里是青城山,她不能在这里失控,这个院子她很喜欢,不能毁。

    叮——

    “你想要再见到他吗?”

    小石榴被拉入一个漆黑的空间,她听到一个缥缈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不等她回话,一股紫烟飘到她面前,渐渐凝结成一个人形。

    她对这抹紫烟不陌生,曾经在昶阳皇宫就见过。

    “诡炁?”她讥讽道,“怎么,冼灼不在了,他的封印也弱了,丧家之犬都可以出门遛遛弯了。”

    曾经让所有人束手无策的天外之物,由冼灼亲手封印进方域疆体的诡炁,如今又要重临人家了么?

    但那又如何,小石榴不在乎。

    诡炁的紫烟包裹着她,在无边的黑暗里,只有这样的紫色是活的。

    祂似游鱼一般在黑暗中上下浮动,似乎很悠闲。“你想救他吗,我可以帮你。”

    小石榴的妖力,终于不在抑制。

    突然爆发的妖力充斥整个空间,在一攻一防的两种妖力下,这个空间竟然隐隐产生了裂纹!

    小石榴自嘲地想,她许久不回本体,她的力量竟然这么强了么。

    紫烟轻飘飘地补上裂痕,缠绕她的背,搭在她颈肩,似孩子般纯真地建议:“我可以帮你,只要你也帮我。”

    “你还想复活皇后?”她蹙眉。

    “不啊,我不会再让琼受苦了。”祂轻快地在她耳边说:“你吃了我的礼物,所以只能复活你想复活的那个人——只有一个人哟。”

    小石榴突然想起来,当初情急之下,她把诡炁的紫琉璃吞了。

    诡炁看她久久不答,“我不会骗人的。你的身上没有我想要的东西你把我的东西消化了,我拿不回来,你也解不开我的封印,只是我的东西在你那,你就是唯一一个可以同我交易的。”

    “我是唯一的机会哦,你若是想,我便与你缔结契约。”

    “只要你不弃,我便不弃。”

    小石榴离开了空间。

    她的情感,似乎已经有些回暖了。那日在雨中浇灭的心,会重新燃烧。无论是因为爱,还是因为恨。

    诡炁扔出了一个很诱人的点心。

    她的那具身体坏了,要好好修理才能用。

    --

    洛薇冷笑一声,“你猜为什么亲传弟子中只有我们三个活了下来。”

    真皓无动于衷。

    “因为只有我们是无能的废物,只是在废物里分个三六九等,你是最下等的那个。”说罢,她不再为一个废人浪费时间,夺门而走。

    见洛薇走了,真皓还是一滩烂泥的模样,陌沉忍不住动了手。

    “你不要再任性了!”

    陌沉气急之下摔了杯子。

    真皓冷讽靠在墙上,任凭陌沉怎么拽他衣领,他也无动于衷,死气沉沉,又蕴含着想拉所有人陪葬的怨毒。

    他期待地想,很生气呀,那就多气气,你们所有人都该感受我的痛苦。

    陌沉真想打他,但想到青城山已经变成这个样子,忽然就没了力气。

    那天,所有长老均已赴死,山中无掌事者,长久以往,不是四分五裂便是亡门断宗。

    ……可明明,他们的青城山不是这样啊,明明在那天他们还欢天喜地地举办了涤神祭,他看着山下百姓载歌载舞,但怎么就眨眼睛大家就都死了呢!

    明明他们什么也没做错,凭什么承担代价的是青城山。

    有些事情当下不适合说,也不应当想,但陌沉心中任他怎样也抹消不了的——憎恨发了芽。

    凭什么呢,凭什么天柱塌了他的师父师兄就必须死,凭什么为了保护外面的人青城山就要死,凭什么那些做了英雄的人要把痛苦留给他们!

    你们是英雄,所有人都夸你们呢,但为什么要让活着的我们收拾你们的烂摊子!明明你们才是长者,你们才是宗门希望,你们撒手不管,我们就要累死累活。

    ……凭什么活下来的是我们。

    真皓的头抵在冰冷的墙上,他漫不经心地走神,山中的弟子好像少了,师叔养的花现在是谁在照顾,还有好像有陌生人来山下了。

    算了,这些都不重要,反正还有洛薇在,把所有的事情交给她一个人就好了。

    无论是谁,只要去承担那些东西,只要不逼他就好。

    陌沉重重撞在他肩上。

    他的肩头被温热浸湿了。

    诶?是陌沉哭了吗?他哭什么哭,他有没有被亲手抛下。

    真皓心里升起一小把火气,一拳把陌沉打倒,“你哭什么,我才是那个被抛弃的人,你没资格在我面前哭,滚。”

    “那你呢!”陌沉爬起来拳头照着真皓脸砸,“你个废物,收下掌门令的是你,不管不问的是你,整天在那缅怀你的可悲,真恶心!”

    “你去死!”

    两个人都红了眼,竟是放开手脚下了死手扭打一起,边打还互相谩骂。

    “是我!是我看着他们走的,他们抛弃了我,我为什么要给他们收拾残局!”

    “被抛弃的又不是只有你!”

    “你闭嘴!”

    最后,是陌沉嫌恶地踩着他走了。

    “让你受罪的不是洛薇,你又凭什么让她给你收拾烂摊子。”

    真皓四肢与均已青肿,脸上的血渍已经干涸。他麻木地躺在地上,四周是碎裂的物件,什么东西都有。

    他手心感受到一个凸起,是他的芥子囊,那是小师兄临走前交付给他的两只锦囊,一只留给他,一只给那个树妖。

    他躺在狼藉中,过了许久,才打开属于他的锦囊。

    ——“真皓。”

    他的身体在僵冷后回暖。

    他湿了眼眶,急忙爬起来,是他的小师兄。

    原来里面是师兄们留的影像。

    冼灼的虚影站在他面前,面上是真皓最熟悉的温雅。

    “真皓,对不起,师兄们让你失望了。”

    他委屈地跑过去,但他的身体只是从虚影中穿过,他抓不住他的师兄。

    “师兄,师兄,你们回来好不好?”

    “我们此行大概是回不来的,以后青城山就要靠你了。”

    真皓抹了抹眼睛,眼眶又布满了湿润,“我不行的,我做不到,你们比我强,你们来。”

    “真皓,对不起。”冼灼哀伤地垂下眼眸,此时的他无力地弯下眉毛,比哭更难过,“若是我够强,你本不该承受这一切,是我的错。你不用原谅伤害你的我,尽管来怨恨我吧,无论日后怎样,都不是你的错。”

    此时真皓终于控制不住嚎啕大哭,他像是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尽情地诉讼他的恐惧,他的不安,他的怨恨。

    “我好怕,我做不到的,你们把那么重的担子压在我肩上,你们不如杀了我。我好怕呀,青城山在我手里毁了,我就是千古罪人,就算死了也不敢见师尊……”

    “以后,勿要大吵大闹,勿要仓皇失措,勿要怠学纵性……”二师兄的声音响起,他还是小孩的身形,一张粉雕玉琢的娃娃脸,偏偏古板严肃地背着手,一板一眼地强调言行举止,画面优秀滑稽。

    真皓忍不住笑了。

    “小师弟,我在院子的栅栏下卖了一坛琼浆,你替我用了吧。”三师兄又嘱咐道,“记住,不能一次性喝光。”

    真皓期待地看着四师兄,四师兄的虚影沉默片刻,最终无奈道:“我在你院子里设了一个法阵,你若能解开,我一生珍藏的法宝就是你的。”

    “那我大概一辈子都得不到。”他顿时泄气,所有师兄里,四师兄阵法造诣最高,整个青城山都没能与之媲美的。即便是师尊,也说过假以时日即便是他也解不了四师兄的法阵。

    五师兄哼笑出声,“我屋子里的铜镜里藏了解他法阵的法子。”

    最后是大师兄。

    真皓忐忑地望着青年昳丽的脸,对上那双如翡翠一般的碧瞳,他下意识地抖了抖。

    羲仪生了一张妖魅的脸,但他不说话时,周身却是宛如深秋万花尽枯的死寂。

    真皓一直惧怕这位诡谲的大师兄。

    “真皓。”

    “在!”他吞了吞口水。

    “我没有什么东西留给你。”羲仪认真道。

    “……好。”

    接着就是沉默。这就是大师兄要对他说的?未免有些寒凉。

    真皓受伤地擦了擦眼睛。

    “真皓。”

    他有气无力:“在。”

    “不必妄自菲薄,你是我们的师弟,你的天资从来不输与我们。你不需要担心做不好一个掌门,是非评断,人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标准,你不是他们,何须把别人的评价当做牢笼。”

    真皓惊讶地瞪大眸子,大师兄在安慰他?

    羲仪懒洋洋地摆摆手,“尽你能尽的力,不要把责任当成枷锁,你有的选。”

    你有的选。

    他久久不能言语。

    在被师兄们拒绝的时候,没人选择他,在被塞上掌门令的时候,没人让他选。

    但是现在,大师兄说他的选。

    半个月以来积累的所有压力与委屈,在这句话中,忽然间消散了。

    他流着泪,却笑出了一生以来最轻松的笑容,他大声回答:“是!”

    “真皓,再见了。”冼灼蒙上他的眼睛,“这一次,就不要看着我们的背影了。真皓,你的未来是自由的,天地很大,你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无论你的选择如何,从来不亏欠任何人。”

    眼睛上的温度,是师兄留给他最后的东西。他眷恋地感受那残余的温暖,“我知道,师兄。”

    他推开破烂的门,木板摔在地上,不堪受辱地发出最后一声碎裂声。

    今日晴空万里,院中秋千空落。

    ——第一卷·青城轶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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