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无虞猜,岁禧姑娘可能不是人。

    否则怎么解释,她刚才在天上飞。

    当然,这一切,也有可能是他的幻觉。

    岁禧将祝无虞放在火堆边,自己却离得远远的。他们现在身处一间木屋内,空间虽小,但五脏俱全,一应器具俱全。岁禧只是碰运气,能不能找到这座木屋,否则祝无虞就只能搁冰天雪地里躺着了。当然,她不担心经年累月下木屋会损坏,这里还残留冼灼的法力。

    那时候,因为她的突发奇想,他带她去市井买木材,在雪地里建了一座格格不入的木屋。离开时,她望着小木屋,问他:“它是不是很快就要坏了?”

    “不会,地基打得很牢,不会倒的。”

    她执拗道:“但它终究是凡物,不过几十年的时间就会腐败。”

    于是,他便用法力,赋予了这座木屋新的基石。

    真遗憾,关于这间木屋的事情,她就记得这么多了。明明在她的印象里,他们在这里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回忆,但如今细细想来,却也只记得冼灼在小厨房里研究了新款糕点,在屋边,他给她画了像,她的小卧室铺了两层厚厚的毛毯,她时常躺在地上睡过去,醒来时却在床上。小道士说,看来毛毯还要再铺一层,等到地板比床还要软时,他就不用每一次都抱她上床。

    她的记忆里明明装了那么多美好的回忆,但她却记不清那时候小道士做了什么糕点,也不记得她那天穿的哪件衣裳。那些回忆,就像是蒙了层厚厚的雪,她扒开松软的雪,隔着厚厚的冰层看它们。再想深一点,更像是听了一个故事,她只是在回忆一个陌生而熟悉的故事。

    祝无虞缓缓睁开眼,差点以为还在做梦,否则他怎么会躺在这样陌生的屋子里。他略带恍惚地看了眼火堆,又环视一圈,若不是透过窗户,他还能看见飘飞的雪花,他甚至以为岁禧已经带他回到镇上。

    “……我睡了多久?”

    “五个时辰而已,”见他醒来,岁禧将热汤端给他,“喝了。”

    那不知道是什么汤,喝起来味道甘甜。他捧着碗一点一点下咽,心里想着莫非是她的手艺?也只可能是她,总不能是凭空出现。

    “桌上有干粮,饿了自己吃。”

    或许是心理作用,一碗汤下肚,祝无虞当真觉得自己的疲惫一扫而空,神清气爽。

    “原来你平日吃的就是这些。”糕饼入口松软香甜,他竟尝不出食材。普天之下,难有他吃不到的珍馐,这块瞧着普通的糕饼,却让他难得疑惑。甫一下肚,就有了饱腹感,他猜测是她行走江湖常备的干粮。

    “今天也要对着你的画板发呆吗。”

    他纠正:“是思索。”

    “好吧,你还有两天的时间思索如何发呆。”

    他不与她再争辩,而是换了个话题:“我以为,我会做梦。”

    “梦太多,对睡眠不好。”

    “是因为我来到了这里,所以反而不再做梦吗?”

    “吃饱了吗?”吃饱了她还要收拾。

    “还是因为,我与这里有着奇怪的缘分,平静的冰层下就藏着我的答案,只是亟待我去寻炸?”他似乎越想越有理,甚至产生了挖开冰层的不切实际的想法。

    岁禧道:“实在无聊,就睡觉吧。”

    “……”

    话不投机半句多。

    祝大公子的谈心,失败。

    祝无虞又一次背着他的画板,在雪地里漫无目的。厚厚的狐裘裹住他的身子,头上也带了一顶狐裘帽,他的大半张脸都被狐裘遮挡。

    在岁禧认识的凡人中,这一位相当特别,因为凡人一般没有他这么有病。

    他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天地一色,他身上的狐裘都是雪白,与霜雪融为一片,他脆弱地仿佛被雪给吞没。岁禧不禁想,是不是任何人在追求不可得之物时,他们的执著都那么可怜。即便是高傲的祝无虞,此刻也落寞可怜。那她呢?或许在别人眼里,她也是可怜的。

    或许她可以帮他了结那个虚无缥缈的执念。但岁禧迟疑了,她不想惹麻烦,她能够预想到,当他看清了水中月后,发现一切都不如他以为的那般美丽,那时的祝无虞,就会成为岁禧的麻烦。

    虽然,只是很小很小的麻烦。

    这一天,祝无虞依旧毫无所获。

    岁禧冷眼看他如无头苍蝇一般,她在心里想,还有一天,再过一天他就死心了。

    “你说,你想拿走我身上的一件东西,是什么?”火光映红了他半张脸,他身上不见生人勿进的冷冽,倒像是涂了胭脂似的艳丽。

    她问他:“你想先喝汤,还是吃点心?”

    对于她的避而不谈,他笑了笑,声音清澈而爽朗:“酒,给我一壶热酒。”酒水浸湿他的嘴唇,红唇艳如朱砂,他平添几分风流气。

    岁禧几乎没有喝过酒。曾经冼灼就着筷子喂过她几滴,那味道她不喜欢。但有些酒闻着香,纵她不喝也会备着,想念那香味时,就开一壶散开味,但她不喝。

    变故发生在第三天的夜晚。

    祝无虞一个人消失在雪地里。他给她留了一封信,信中写道:

    “见字如面。幸与卿言欢,晏晏几时,总有暮时。奈万种思量,不得开解,终不得已。以我独沉久,愧君相见轻。勿念勿怪,尚知来路,不必忧心。

    附某惭言,令祝氏之人不得为难,岁禧所求,皆应允诺。”

    “……”

    真是个麻烦。想他白日左顾右盼,徘徊不定,原是在记路。冰天雪地,他当真觉得以他凡人之身,可平安往返,不自量力。

    他的身上还有一缕属于岁禧的元神,想要找到他轻而易举。但比起他的行踪,她更担心他被风给卷跑了,染上一身风寒。

    岁禧仰躺在床上,或许她该做一个选择。既然都是麻烦,不如选择一个——

    很小很小的麻烦。

    --

    岁禧找到他时,他正备着行囊负重前行。她没有立即出声,而是直接让他昏睡,随即将他带入木屋。

    共梦之术。

    共梦织梦,希望梦醒之后,勿要再生事端。

    --

    水,水,好多水……

    他猛然惊醒,方才,他仿佛深处寒潭之中,冰冷的潭水灌入他的鼻腔,浸没他的肺腑,他随时溺死在那片深水之中。

    他惊疑不定,大口喘气,缓缓回想起他似乎跌入了水池中,当水淹没过头顶时,耳边还能隐约听见丫鬟小厮惊慌失措的呼救声。

    这是祝无虞的十六岁,缠绵病榻,身子虚弱,家中早已为他备好了棺材。父亲望着他总是频频叹气,母亲则是垂泪不已。这时候的祝行乐,每每见着他都是一副恭敬模样,想着这个天生不足的大哥,怕是活不过二十,他心里燃起了对兄弟离世的悲哀。

    而此次他跌入池塘,哪怕捞上来了也没人认为他能逃过此劫。神奇的是,祝大公子竟然不像众人以为的快快归西,身子骨反而一日比一日硬朗,过了年岁,与常人无二。

    祝家家主、夫人俱以为神佛显灵,每每心怀感激敬拜鬼神。

    但祝行乐觉得,这个兄长不对劲。

    他的兄长病骨支离,素日寡言少语,但绝不是性子刻薄之人。现在这个兄长,脸色红润,神秀貌昳,但一张嘴就像淬了毒的刀子。不,他甚至不用开口,单他看人那副姿态,就已经足够惹人气愤。

    其实,这真是祝行乐误会了。以前是祝无虞身体虚弱,没力气说话,所以才不得不容忍他一副傻兮兮的模样,现在祝无虞不仅身体无碍,拿得动笔,御得了马,搭得起弓,自然不再忍让。

    祝行乐神色惶恐:“我大哥他突然找什么道士,他什么时候对方士感兴趣了?不对劲不对劲,我大哥、呸!那就不是我哥!你说,是不是脏东西进了我兄长的身体?”

    幕僚抹了把脸上的唾沫星子,“二公子,冷静。您也别胡思乱想,大公子尚年少,对一些新鲜事物感兴趣再正常不过,过些日子,他的兴致也就淡了。”

    祝行乐还是不放心。

    他悄悄躲在假山后,目睹一行人在葫芦的带领下一路进入祝无虞的水榭,其中还有一个女的!他兄长少与异性接触,万一再被女冠迷惑,那更不得了。

    他一路尾随,不敢分心。

    岁禧:“……”即便在祝无虞的梦里,他的弟弟都不太聪明啊。祝行乐撅着个屁股偷摸看人,若不是府中下人识得他,少不得误以为是哪个浪荡子给扫地出门。

    祝无虞的心结源于十六岁那年做的梦,那一场短暂的、关于雪与少女的梦。在往后的九年里,一直困在那场梦中。

    少年一袭修身的窄袖圆领袍,因年岁不到并未束发,柔顺的长发披在身后,垂至腰后,又在发尾用镶嵌珍珠的发带打了个结。此时的他,尚存青涩,容姿秀美,若白雪无暇。

    夏初之际,绿荷青幼,柳叶吐新。

    他站在台阶上,年岁不大,但已然有了气势,旁人无敢轻视。众人以为他广招道人,是为学道术,但他仅仅是看了他们一眼,就命人带他们入厢房休憩。

    直到那名红衣少女的出现。

    于此梦中,她亦是年少之时。初入梦时,心中疑惑为何是这般模样,后又想到,她初入凡尘界,便是如今模样。

    他站在阶上,与她四目相对。一人平静无言,一人神色微变。

    暗处的祝行乐一拍脑门——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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