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场上,黑云密布,跪在刑台之上的几个人满身是血,几滴细雨飘落,淋在他们脸上,洗去血污,跪在中间的人一身傲骨严刑污蔑不堪折,抬头望着不见光的天,大声叫道:“奸人当道!国将颓矣!天道无情!百姓何从!众生何辜!”

    刑台之下,是半城的百姓以头抢地为他们喊冤,“徐家无罪!徐氏无辜!”

    刽子手手起刀落,浓重的血色随着大雨的冲刷逐渐稀释,赤雨蜿蜒至每个人脚下,铺开一条妖冶赤花盛开的不归路。

    大雨愈来愈烈,逐渐模糊世界。

    再而清晰之时,是在古朴的徐府牌匾下,年逾古稀的老人身着素色长袍,佝偻着腰紧紧抓住他的肩膀,“记住,你是徐氏子,名舜臣,字从理。此理,乃徐氏百年所从之理,非皇理,亦非天理,唯公理也。”

    老者拄着一把剑,缓步离去。火光四起,偌大的徐府付之一炬。滚烫炽烈的火逐渐将他吞噬,一只手坚定地抓住他,牵着他一步一步走上了新生之国的朝堂,他跟着身边的人向百官之上的那个人跪下。

    他听到,“陛下,徐氏一族皆已殉国,唯留一幼子,恳请陛下感念徐氏大义,准许臣将他收为义子,好生抚育。”

    还未等那高高在上的人说话,站在百官首位的一位男子,未着官服却一身素袍,走至他面前蹲下身,握住他的手片刻后,向那黄袍加身的人道,“此子将来可堪大用,于南姜而言,乃是挽救危亡的命定之人。”

    百官听之皆是大震,只有他呆呆地仰头望着那位如云中谪仙的人,努力想看清他的脸,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明晰。

    那一年,他五岁。他的父亲、叔叔皆被奸臣所害,致仕已久的祖父出面护住了他,城门破开的一刻,是祖父带领百官一杯鸩酒逼死旧主,举着旧主的头颅,手捧玉玺与行渊王城门一约,建朝后必善待百姓,不屠戮皇室和旧朝部臣。行渊王肃知论允诺后,祖父便引剑自刎,徐氏一个百年的清流世族,除他之外,皆随旧朝而去。

    十二年后,徐舜臣又从同一个梦中惊醒。他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喘着粗气从梦中的窒息感中恢复过来,已经许久不曾梦见五岁时候的事情了。

    他窥了窥外头的天光,才刚晓雾,便起身洗漱后翻起昨夜未看完的书籍。天亮之时,小厮来敲门,今日是他高中状元后入殿面圣的日子,必是要悉心装点一番。

    十七岁的状元郎,出身百年大儒世家的徐氏,还是当朝右相房汝宣的义子。尽管十多年过去,但世人犹记得昆仑族后人伯周当年在朝堂之上的惊世之言,谁也不知伯周当年是有意保护徐氏后人,还是果真预知到了未来,但徐舜臣虽自幼身体孱弱,却才情之名满天下,未及弱冠便摘得状元,更让世人相信他确乃南姜的救国文曲星。

    徐舜臣将自己打点妥当,先去书房拜见义父。房汝宣早已等候多时,看着芝兰玉树的义子,不由感慨,“想当年我和你父亲都拜在你祖父门下,也是像你这般的年纪步入朝堂,当年若不是你父亲,我也……”说到此处不免痛心,“还好你如今也要长大成人了,我也不负恩师所托啊。”

    当年近半数的世家皆被陷害灭门,徐家提前将房汝宣调离京城才让其得以逃脱,多年来房汝宣怀着对徐氏的愧疚,膝下无所承欢,一心照顾他这位义子。这些,徐舜臣都明白,他对义父行了一礼,得到房汝宣一个拍肩,父子情深都在无言之间。

    今日上朝,是新科三甲正式崭露头角的时刻,除去早已有了才情盛名的状元,探花、榜眼皆是出身寒门的清贫子弟。照例,天子殿中加官后三人皆骑着高头大马,从京城最繁华的大道而过。为首的徐舜臣难得穿了较艳的红色,面对百姓的围堵祝贺显得有些无措腼腆。

    “你看这状元郎真俊啊。”一位大娘揣着菜篮子跟身边的唠嗑起来。

    “听说了吗?这个状元郎才十七,姓徐,当年可是被那个什么族说他可是救国星呢。”

    “真有那么神?”

    一个大娘听不下去,中途插嘴,“你们这消息怎得这么不灵通,那可是昆仑族,神仙的后代,有法力的,还可以预知未来。神仙都说这状元郎是救国文曲星,那能有错么?”

    “别管什么神不神的,听说这状元郎已经是监察院的司丞了?”

    “对啊对啊,我听我家相公说,那可是从五品的大官,往年的状元都只有从六品的,我看呐,今年这个状元郎忒厉害。”

    徐舜臣腆然微笑着,一心只想赶快结束这尴尬的“游街示众”。他从小体弱,喜静,从未被这么多人当风景一样围观过,但是这还不是结束,状元游街后就是宫中的晚宴。每年的晚宴看似是皇帝宴酬新科学士,其实就是这些在朝堂还没站稳的小豆芽寻找大树好乘凉的时机。

    新科状元就不一样,尤其是今年的状元,本身就背靠右相的势力,除了一直与右相不对盘的左相,自然是所有大树都抢着拉拢的茁壮的小豆芽。

    这颗茁壮的小豆芽外表看着却是个弱不禁风的,被灌了几杯酒就咳个不停,吓得这些老油条担心他一下子厥过去,也不敢灌他酒了。徐舜臣踉跄地走出去,一出殿门就扶着柱子咳得撕心裂肺。

    “我说你看着是个弱鸡,没想到还真是娇得跟花一样。”一名身着华丽宫装的少女提着一盏宫灯,站在他身前歪头笑着,眼中满是好奇。

    眼前这位不过十四五岁,却不似同龄的少女一般娇俏地扎着小髻,而是如男子一般束成马尾,身着玄色骑装,腰间缠着一根赤炼鞭。少女面上挑起眉,忽地凑到徐舜臣的眼前,忽闪着眼细细看着他的眉眼,“你便是那新科状元么,确实挺好看的。”

    眼前这位他一眼就能猜出,定是那位不着红装喜骑装的长公主肃羽昭,当今圣上除行渊王外,再无兄弟姐妹,以是众人皆尊这位皇室长女为长公主。徐舜臣顾不得顺气,吓得倒退几步,仍维持着基本的礼节,“下官拜见长公主。”

    长公主出生之时,天下还未平定,南姜也还未复国。听闻她的生母是在马背上将她生下,自己也力竭而亡。也是由此长公主一直由皇后抚育,皇后心疼她从小没了生母又颠沛流离,娇惯纵容得比自己所出的嫡女还甚,便养出了这么一个不受礼节约束、喜武厌文的性子。

    任性的长公主生平除了喜好打架,便是调戏美男,尤其喜欢看那些饱读六经的白面书生在她面前露出宁死不屈的贞烈样。现下眼前是这么一个温润小娇花,肃羽昭岂能放过,她熟练地抽出腰间的赤炼鞭,用鞭上的尖刺轻轻地在徐舜臣作揖的手上打着圈,活脱脱一副强抢民女的恶霸像,“本公主看徐大人很合我的眼缘,作本公主的驸马如何?”

    一般这种时候眼前的人一定会摆出一副气急败坏被羞辱的模样,再放几句宁死不从的狠话,或者是直接谄媚地献殷勤,但是这一个倒不一样,只见他不紧不慢地前进一步,倒是把嚣张惯了的肃羽昭逼得下意识后退了,“长公主可知,何为‘寒即加衣饥即食,孰为末节孰为先’?”

    向来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但是这文绉绉的话从徐舜臣嘴里说出来竟有种悲天悯人之感,肃羽昭好像感觉到他在同情自己,同情她……没文化?倒是把长公主唬得一愣一愣的,想着扳回一城却发现对方已醒了酒早便拂袖而去,她追了上去,“等等,什么意思?”

    他们俩一前一后地入了大殿,肃羽昭晚进一步,却发现走在她前头的徐舜臣早已被坐在主位的皇帝叫住。肃羽昭一乐,想不到这朵不卑不亢的小娇花在哪都是香饽饽啊,便走到一边饶有趣味地看戏。

    皇帝叫住他,也无非是彰显一番君臣情谊,当年他见到那个尚只五岁的孩童时,虽惊骇于伯周之言,但碍于昆仑族的神力,也宁可信其有。而如今他以新科状元的身份站在他跟前,他只能装作不在乎那道预言,只单纯欣赏自己臣子的模样,“听闻爱卿如今还未及弱冠,不如趁金榜题名之时,朕为你提前赐字可好?”

    这话看似是君对臣的偏爱,长辈对晚辈的照顾,但却实实在在是一道命令,不过皇帝亲自赐字是莫大的荣耀,相信天底下没几人能拒绝,殿中登时投来无数艳羡的目光,羡慕这位新科状元未来必是前途坦荡、一路身居高位。

    “谢陛下,不过家中祖父早已在五岁之时,为臣赐字。不敢欺瞒陛下,臣徐氏舜臣,字从理。”

    众人皆知他所说的“家中祖父”必然是十几年前弑主自刎的那位,而那位正好又是当今学界不可置否的泰斗,皇帝也不会自负到觉得自己赐的字会比那位还有文化,只是对其中深意起了兴趣,“从理?倒是好字。不知从的是何方理?”

    徐从理仍是不卑不亢地回禀,“陛下,从理乃是取自徐氏家训,臣不曾忘却。徐氏一族,从的非皇理、非天理,而是公理。”

    众人皆是静默,家训这种东西也不是不能拿出来说,只是这个家训实在是有些许冒犯,尤其在这个皇权授于天的时代,饶是再仁德的君主怕是也不能接受自己的臣下说出“不从皇理和天理”。在场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在心中道,徐氏终究还是徐氏。

    这厢皇帝已经想起了徐氏家主弑君又举家殉国的手笔,那厢右相已经站了出来打圆场,“陛下,从理说的是,皇理、天理并非不能是公理,像陛下这样的贤明之主,皇理可不就是公理。”

    底下人也不再装死,纷纷附和,赶紧把这一页翻篇了。

    徐舜臣不说话,皇帝也只象征性地夸了夸徐氏好风骨,便挥挥手让他一边凉快去。正好想自己一边凉快的徐从理转身回座,一回身便看到刚刚像个淫贼一样调戏他的长公主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两人视线对上的那一刻,她又一脸调笑地朝他挥挥手。他也不理,一脸漠然地落了座。

    肃羽昭也不恼,寻了自己的座便悠然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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