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面时不过谷雨,到韩程再次来访时已是小满节气了。

    小满这天恰好是四月初八。每月逢八便是平康坊妓子集体出游,去坊里保国寺听尼姑讲佛经的日子。娼优们看起来呼奴唤婢,穿金戴银,但说来嘲讽,这每月三次的出游是她们唯一一点儿奢侈的自由——并且是有限度的,因为出门之前一定要向妓馆的假母们交一贯钱的保费。

    假母们收了保费也乐得放行。一来这出游听经是平康坊落成以来的惯例,二来嘛这天郎君们也多会去保国寺里凑热闹,于平康坊的妓馆们而言,无异于活招牌。

    林俏影原本是不出门的。她憎恶佛理,尤其在苏妙妙那事之后更甚。不过苏妙妙一早传了信来,说是已出了月子将养好了,不日又要跟乔三郎去北疆,启程前总是要见上一面嘱托几句才安心。

    林俏影笑骂着回信说“做了十几年的营生有甚可嘱托的”,却还是定下了这一天去保国寺旁的茶坊坐一坐。

    平康坊里的女子,大多也不是真心信佛,不过年轻一些的,耐不住性子的,盼着出去透口气的,跟小郎君们眉来眼去卖弄风情的,总归是倾巢出动。每月逢八,白日里不接客,也成了平康坊里心照不宣的规矩,常来常往的客人们心里都有数。

    不巧的是,韩程并不是常来常往的客人。林俏影清早收拾打扮停当到门口时,韩程正和几个龟公拉扯不停。

    “林娘子今日真不接客!”龟公不耐烦地把韩程往外推,“你满平康坊打听打听,谁家今日白天里开门做生意?”

    这话也不绝对,要是白公李公那些大官儿来,怕是霭烟阁从上到下通宵达旦地扫洒庭除相待,谁管是初一还是十五。

    韩程也是个实心眼。他小心翼翼地护着手上提的食盒,被推了一小步就又往前迈上一小步,鼓足勇气争辩道:“上次来你们也说林娘子不见客,又说林娘子必然瞧不上我这样的粗汉,但后来见着了,发觉林娘子是极和气的,可不是你们说的那样。这次又非说林娘子要出门,只怕又是拿借口搪塞我……”

    龟公见他石头一样堵在门口,只缠着闹着硬要见林俏影,又气恼又笑他的痴。一个龟公撸起袖子作势要动蛮力,嘴上嚷着:“你这厨子,好说歹说偏生不听,且不说林娘子今日要出门去,便是不出门,人家是从前的花魁娘子,诗词歌赋引经据典的,你又能跟人家说上几句话?去去去!”

    听到这话,韩程理也不直了,气也不壮了。他陡然矮了几寸似的,面皮涨得通红,唯唯诺诺道:“我、我现在能背《千字文》了才来的。”

    林俏影听见这边的争执,尚不明白情由;但走到近前时恰恰听得这一句,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韩郎。”

    因着不是在厢房中,林俏影也松快了几分。她的笑容不再那么僵硬而职业化,多了几分真心。当然了,林俏影是经过专业训练的,从前的笑也含情脉脉,必不可能让客人瞧出端倪来,只不过今天笑意染上了眼角而已。

    韩程听见林俏影的声音也不推搡了。他脸红得更厉害,结结巴巴想要拱手。他又抬眼去看林俏影,说不上来为什么总觉得林娘子今天格外美丽。

    “林娘子真好看。”

    他一不小心把心里的真实想法说出来了。周围的龟公,连带着服侍林俏影的小丫头子全都哄堂大笑。这下,林俏影也跟着脸红了。

    说出去都没人信,年近三十的老年风尘女子居然会被这莽汉一句话逗得脸红心跳。林俏影暗恼,又掩饰般地转移着话题,细声细气地解释说自己真的要出门会友,还请他改日再来云云。韩程耷下脑袋,十分懊丧,亦步亦趋地跟在林俏影身后;直到走出了好几十步,他才意识到自己这样痴痴地跟着不太妥当。他鼓足勇气,快步走到林俏影旁边,把早前准备好的食盒递给她,殷切道:“林、林娘子!《千字文》我当真全都懂得了。这些,这些你拿着吃……”

    林俏影讶然:“今日你连霭烟阁的门都没进,我怎好再拿你的吃食?还是下次……”

    说到这里,林俏影也有些不好意思。走在平康坊的大街上,她当众跟一个男子拉拉扯扯,还说什么下次不下次的,倒像是当街揽客似的。不过韩程浑不在意。他强行把食盒塞到一旁的小丫头子手里,一边摆了摆手:“我来一趟不容易,今次见你一面已是值当了。下回相见还不知是什么时候……你,我……”

    他“你”啊“我”啊的半天,最后仍是蹦出一句:“《千字文》我都识得了。”

    林俏影一愣,见他眼巴巴一脸等着夸奖的样子,又不由一哂:“韩郎当真有本领。你下次自然是要来的。我还要考考你有没有学会《千字文》,才好给你看我新写的传奇本子呢。”

    得了夸奖的韩程抓耳挠腮的不好意思。他忙不迭地点头,又顺着林俏影的指示,应下了四月二十八再相见,到时候径直去保国寺外的茶坊碰面。耽误了一阵子,林俏影怕苏妙妙等急了,于是与韩程道别。望着林俏影袅袅婷婷的背影,韩程呆站在原地,心中涌起一阵酸苦。

    也不知道林娘子去会的友人是郎君还是娘子?

    难道是她的某位恩客?

    平康坊女子逢八白日不接客,但林娘子却肯去见这位“好友”……韩程心下酸楚,又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心里暗骂了自己一通。

    倡优本就艰难,能随心而为的事情太少了。只要林娘子是欢喜甘愿的,又何须计较她今日会的人是不是自己呢?

    来到茶坊已经过了跟苏妙妙约定的时间了。苏妙妙坐在雅间里喝茶等待,对于林俏影的迟到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

    乔寰十分宝贝苏妙妙。尽管不能明媒正娶,但两人一年到头都在北疆驻守,天高皇帝远的,谁也管不了。乔寰受器重,苏妙妙又有头脑,两人在北疆官商勾结营收颇丰,燕窝山参补得苏妙妙面色红润,腰都圆了一圈。过了两个月招来医官一看——好嘛,不是腰圆了,是怀上了。

    坐稳了胎,苏妙妙就回了地气更暖的长安,在城外找了一处庄子养胎生育;乔寰过年时也回来了,殷切地陪着,却没敢让任何人知道这回事。上个月庄子里传信来,说生了个女儿。

    对于他们如此神速完成了传统意义上的人生大事,林俏影表示羡慕嫉妒恨。苏妙妙却颇有些怏怏不乐。

    “都说‘先开花后结果’,你别太心急。”林俏影拍拍她的手劝慰道,随后又揣测,“难道乔三郎还会因为你生了女儿嫌弃你?”

    “不,林姐姐,不是我狭隘,也跟乔寰无关。他得了女儿倒是欢天喜地,只是……”苏妙妙踌躇道,“只是林姐姐,你我心里是最清楚的。这世道,对女儿家来说太难了。”

    林俏影和苏妙妙一样,都是吃尽了人间苦头的,又岂有不懂的道理。她心中酸楚,掩饰般地喝了口茶,随后赶紧找了个别的话题,招呼道:“你也别想太多。来,尝尝这个。”

    她示意侍女启出食盒,心中隐隐有些期待——不知道今天韩程做了什么?

    期待,是十分陌生的感觉了,陌生到一开始林俏影竟然没有察觉到自己是在期待着韩程做的吃食、期待着与韩程下次碰面的。

    没有期待便不会有失落。林俏影已经记不起上一次对他人抱有期待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盒子一打开,幽微的奶香便扑了出来。里头的糕点颜色金黄,层层起酥,如同金丝灯笼般,婴孩巴掌大小,吃起来方便又可口。

    “从未见过酥皮蒸得这样巧的‘单笼金乳酥’。”苏妙妙瞪大了眼,一扫郁郁之色。

    单笼金乳酥起酥不靠火烤油炸,全靠上蒸笼蒸,稍有一层没发起来就要整个重来。这手艺复杂透顶,不是积年的老师傅根本做不出来。就算是保国寺那些清心寡欲的姑子来了恐怕也能为这几口酥饼抢得头破血流,更何况寻常世间的饮食男女了。林俏影和苏妙妙馋虫大动,边吃边聊,茶配着糕点,不知不觉间笑作了一团。苏妙妙又缠着问这笼糕点哪里来的,这师傅手巧,出发去北疆之前一定要去打包一些带上云云,林俏影便一五一十地说了。

    “难为他,真心实意爱看我写的文章。”末了,林俏影不胜唏嘘。

    “斗大的字不识几个的厨子……”苏妙妙撅了噘嘴,伸手又想去抓碟子上的单笼金乳酥。可惜碟子上已经空空如也。苏妙妙的打算落了空,又想到吃人嘴短,不好这样挤兑人,于是找补似的说:“林姐姐本就写得好!能听到林姐姐写的故事,是他的福分才对。”

    林俏影含笑摇了摇头:“这江湖上传奇故事那么多,远了有《虬髯客传》,近来的《神晦集》也声名鹊起,个个写得好,我这自娱文章实在是不算什么……有人愿意花时间来听我写的故事,我已经感激涕零了。更何况韩郎……”

    她觑了一眼那空碟子,面上微微红了红,又接着说:“韩郎实在是很好。”

    别人或许瞧不出,但苏妙妙是过来人,怎么能看不出这暗流涌动的暧昧。她自然也希望林姐姐有个好归宿,却又早知她这一生脱不了籍。她心中酸楚,为林姐姐的悲惨命运感到心痛难抑,又怕那韩郎担不起林姐姐这般深情厚谊。她急得团团转,从蒲团上“噌”的一下蹿了起来,半点形象不顾地哇哇叫:“林姐姐,你可要守住心,千万不要被白嫖啊!”

    一朝被白嫖,十年怕井绳。大概每一个娼妓的“大事不好”,都是从被白嫖开始的。四月二十八,林俏影交了一贯钱出门,又想起了苏妙妙的话。

    嗯……岂止是被白嫖,她还要倒贴一贯钱保费呢……

    不对不对,没有行那云雨之事,就不算嫖了。韩程也从没有拿她当个玩意儿物件一样命她斟酒弹琴赔笑脸。他总是搓着手,微探着头,带着小心的神情看着她,期期艾艾地叫:“林娘子。”

    总而言之,不是嫖,也就不算白嫖。

    呸呸呸,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林俏影按下这些念头,走进约好的茶坊。

    她吃了韩程不少美食,上次还收了人家的嫖资却没有服侍好,心中愧疚,便特地带上了笔墨纸砚。韩程这次又带了“玉露团”,即用奶酥雕花而成的点心,精致到让人舍不得吃,只是路途颠簸难免碰坏了一点儿。韩程心疼得不行,林俏影却偷偷笑,又嗔道:“跌了食盒要紧还是跌了人要紧?韩郎快别捧着了,来坐吧。”

    已是第三次碰面,两人都松泛了些,不再如头次那么局促,不过几句话之后韩程仍是红了脸。他不主动开口,只是老老实实地有问必答,一边直勾勾看着林俏影捻着玉露团小口小口地吃着。他见林俏影吃得兴高采烈,只觉得她那副样儿比画上的仙女还要美艳惑人。若是日日都能让林娘子这般开心满足,便是要他做灶下的泥锅底的灰,他都是愿意的。

    “韩郎?韩郎。”林俏影伸出一只纤细白净的手,在韩程面前晃了晃,又板着脸打断他的发呆,“‘求古寻论,散虑逍遥’的下一句是什么,你可还记得?”

    韩程当真是下了苦功夫的,《千字文》一句不差。林俏影噙着笑,又拿出此前写好的稿子,递给韩程,问他能看懂多少。林俏影难得有些忐忑,只担心自己写得不好让韩程索然无味;谁料想韩程看得聚精会神,遇到不认识的字、不理解的句子,还躬身向林俏影请教。磕磕绊绊地看完了,韩程急切地问:“然后呢然后呢?”

    林俏影啐了他一口:“还没写呢!”

    韩程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他站起来,规规矩矩地收好稿纸,又做了个长揖,憨笑道:“我最喜欢林、林娘子写的传奇了。我没读过什么书,说不出那些套话,但总觉得林娘子笔下的人和物都在眼前似的,让人听着心里暖暖的。”

    林俏影被他的傻样子逗得“噗嗤”一笑,又嗔道:“呆厨子。”

    自那以后的保国寺之行,成了林俏影最盼望的活动。每个月的二十八,她都会带上新写的文稿,交上一贯钱保费,中午之前赶到茶坊。她给韩程看自己新写的传奇,告诉他史书上的故事和典故,也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

    一个是正经学写字的,一个也是正经教,按理说两人都不该有什么异样。但在林俏影的手掌无意间触碰到韩程手背的瞬间,两人还是齐齐红了脸。

    韩程每次来看故事都尤其认真。他自认不能白看,于是总给林俏影带各种各样时新的吃食。说完文稿学完字,他也絮絮同她抱怨店里的生意,又或是告诉她某样点心的做法。

    “林娘子不用学这个。”讲完做法,韩程绞着手指红着脸补上一句,“往后你想吃了,尽管告诉我。”

    林俏影不动声色,心里却阴了一片。韩程是本分人,说起来也是凭本事谋生糊口的,来日里总归要娶个正经婆姨好好过日子,总不能天天跟风尘女子纠缠不休。什么“红颜知己”,什么“伯牙子期”,世人才不会管他们的往来是不是发乎情止乎礼,只怕街坊巷里的要戳着林俏影的脊梁骨骂她勾引汉子,哪有资格谈什么往后?

    “好,往后一定上王四娘家叨扰。”林俏影起身,礼貌含笑表示告辞。

    韩程没有听出她话里刻意包裹着的疏远。他也忙不迭起了身,目送着林俏影离去。

    那天是七月二十八。林俏影心中郁闷,甚至还赌着气想着干脆下个月不来了。谁知道,还未曾等到八月二十八,韩程又出现了。

    八月十五,中秋节。午后起了风,身上有些寒浸浸的。林俏影正摇着头笑自己老了,准备去找个披帛。忽的小丫头子来报,说是那厨子又来了。

    林俏影有些惊讶。她早同韩程说过让他不要上霭烟阁的门。她是做皮肉生意的,来了只谈诗书不上床总归叫她拿钱拿得良心不安。再说,她现在也不缺霭烟阁给的那点嫖资分成了。

    不过韩程仍是自顾自地来了。他如第一次来这间厢房一样,如同每一次相见那样,提着一个食盒。食盒打开,五颜六色的月饼落进了林俏影眼睛里。韩程介绍哪个是豆沙的、哪个是玫瑰馅儿的。末了韩程又说:“上次娘子咳了两声,想必秋来被风扑了是常事——我做了些梨膏,娘子早晚泡水喝了润润。”

    为妓十六年,她一直以来谨慎小心,在每个客人面前都强撑着笑脸逢迎伺候,就连咳嗽都是小心翼翼,只有轻微的两声。但这两声居然都被韩程听见并记下了。林俏影百感交集,鼻子也酸得不行。她哽咽着拦住转身要走的韩程:“你坐下。”

    韩程不明所以,但仍是老实听话地坐下了。

    “上次教你的《关雎》,可都会写了吗?”她板着脸问。

    “应当、应当会写了吧……”韩程支支吾吾地答道。

    “来,你写,我看着。”

    林俏影铺开文房四宝,让韩程在桌前默写《关雎》。写完一遍,韩程揣着手忐忑地等林俏影检查;林俏影看完,宣纸一丢,怒道:“不行,重写!”

    “字迹拙劣,重写!”

    “‘琴瑟’二字错了,重写!”

    写了五六遍,韩程额头已经冒起了冷汗。他放下笔站起来讨饶:“林娘子,已经申时了,我……我写不好,回去一定练好,下次我再给你送来,可好?再不走、再不走赶不上宵禁了……”

    宵禁时间一到,整个长安城一百零八坊齐齐上锁,到那时候他出得去也进不了礼泉坊,走在路上一不小心还会被差役抓起来。韩程是个老实人,长这么大连跟邻里吵架拌嘴都没有过,要他违反宵禁制度就更不可能。林俏影只板着脸看他,不动声色,但韩程气势软了下来。

    “赶不上宵禁就在这里住下。这里虽不济,但招待韩郎也是绰绰有余的。莫非韩郎嫌寒酸?”

    “不不不……不是……”韩程吓得连连摆手。他动作大了些,纸上还没干的墨汁沾在了袖子上,还弄脏了他上襟的下摆。

    林俏影含笑,走到他跟前,俯身为他擦拭衣襟上的墨点,谁料越擦越糊成了一团。她动作轻柔,但韩程却像是被人打了两耳光一样的僵在原地,整个脑门都红得像成亲时的红灯笼,泛着光亮。

    “使不得,使不得……林娘子……”他支吾道,因为自己的生理反应而羞愧。

    他往后退了一步,林俏影便上前一步。她带着哭腔问:“韩郎可是嫌俏影?”

    “不不不!”韩程一听到林俏影要哭不哭的声音,心都要碎了,“林娘子是天上仙女,是文曲星下凡,我……我斗大的字不识几个,还是仰赖林娘子教导才勉强学会写自己的名字。我……我哪敢高攀……”

    他舌头打结,哆嗦不停,又怕被林俏影看出自己的异样,就更是紧张。不料林俏影手指头挑开衣襟向下,直接勾住了引他尴尬的元凶,软软道:“韩郎,《关雎》没写好,文曲星娘子现在要罚你呢。”

    老实了二十年的厨子根本不是平康坊里的妖精的对手。老房子一着起火来,便是春风吹又生,让林俏影总疑心厢房里床榻的榫卯都松散了些。到后半夜时角色调转,林俏影直呼招架不住,怎奈韩程押着她一点一点吻遍她身上的疤痕,在她羞窘的哭声中气喘吁吁地劝慰:“林娘子别怕,宝塔顶上的宝石怎样都是好看的。”

    尽管累了一夜,韩程仍是卯时初刻就醒了。他在床上呆坐了片刻,想到昨夜的荒唐事,一时之间急得团团转,不知该怎样收场才好。他蹑手蹑脚地起身下床,做贼似的找寻自己的衣衫,发愁要怎么跟王四娘解释这一次的夜不归宿。他又急又愧,忽见塌上林俏影的睡颜,又觉得为眼前这美不胜收的场景给自己找一顿骂也是值当的。他抚了抚林俏影的脸庞,低声道:“林娘子,我……”

    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出了厢房。

    从中秋到重阳,王四娘家一直处于一种人仰马翻的状态。知道养子看上了一个娼妓,王四娘当即气得昏了过去;知道养子下了决心要跟这娼妓厮守,王四娘又气得从床上跳了起来。烧火棍打断了两根,杯盘碗碟不知道摔了多少。八月二十八这一日韩程被拘在家里出不去,生怕林俏影等急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冲王四娘回了嘴。

    “我看你是被迷了心窍了!你愿意娶一个烂货当婆娘,我还不要这种儿媳妇呢!你要是还当我是你母亲,就趁早死了这份心!”

    “阿娘,林娘子文采斐然,只不过命不好,并不是什么烂货!我并没什么痴心妄想,我只是想照顾她……”

    “呸!什么文采,妖妖娇娇的,不是正经踏实过日子的女人!再说,官妓没法赎身脱籍,良贱不得通婚,你拿什么照顾?”

    “我想过了,阿娘,霭烟阁里也要厨子,也有不少师傅有自己的绝活。我去霭烟阁当厨役,一样能对阿娘尽孝,还能照顾林娘子……”

    王四娘大怒:“做梦!”

    鸡飞狗跳到了深秋,王四娘终于松了松口,不再那么坚决。她依旧不同意韩程的决定,但仍是答应放他去赴每月二十八日的约。王四娘想着,都说娼妓无情,兴许那林俏影看自己儿子身上捞不出什么油水便也罢了,便由得他去了。

    韩程一路小跑来到茶坊,可是等到晌午还不见人影。他有些失落,还以为林娘子是因为自己上个月的爽约怄气。他又去霭烟阁打听,却得知了一个让他不敢置信的消息。

    “被抓了?”韩程瞪大了眼,“总该有个理由吧!”

    “什么理由?”龟奴没好气地回,“红姨早说了叫她别写那些传奇本子,如今倒好,广平王家小王爷回京了,要找一个妓子麻烦还需要理由么?”

    广平王小王爷。

    韩程如坠冰窟,不明白这世道公理何在。

    或许有吧,但名为正义的天平上,妓子不过是轻如鸿毛的砝码,在高官勋爵面前什么都算不上。

    韩程四处奔走,又打听到林俏影被关在京兆府狱里。他到了京兆府,东碰西撞的见着一个武侯就向他们求情说明情况。京兆府里的人又撵又赶又威胁,最后实在赶不走,于是韩程如愿以偿地把自己弄进了京兆府狱里。

    见到韩程也被关了进来,林俏影愣了愣神,在武侯走后隔着牢狱隔间叱问韩程:“你是为我来的?”

    “林娘子,你没事吧?”

    与此同时,韩程急切地问。

    两人异口同声的话,让双方都笑了起来。林俏影的笑只停留了一秒,随后她急切道:“你真是痴!这地方你也来得!”

    “他们说我对官差不恭敬,是藐视国法,就把我关进来了。”韩程羞涩地解释道,“可是,林娘子你也不曾作奸犯科,为何他们关你?”

    提到这件事,林俏影脸上泛起浓重的阴霾。她冷冷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说我写的传奇本子不合百姓心意,是犯上作乱的宣传素材,于是就把我抓起来了。”

    “林娘子,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救你出去。”韩程轻声承诺道,“我朝律法从轻,他们不敢拿你怎么样的。你别担心,以后咱们还要长相厮守的。”

    林俏影一怔,脸上浮起嘲讽的笑意。律法从轻,是对良民和官吏而言的;像她这样的贱籍女子,根本连个人都算不上,至多是街边的野花野草,物件罢了,是死是活又有谁会关心?至于他说的什么长相厮守……

    “韩郎,不好这样乱用成语的。”林俏影摇了摇头,“我跟你必不可能长相厮守。”

    “为什么?我阿娘已经同意——”

    “——你阿娘同意有什么用?”林俏影打断他的话。她断然不相信王四娘真的肯同意她这个残花败柳和自己从小养大的儿子在一起。就算是真的,她也不能应。于是她提高了声调嚷道:“你不过是我的恩客,睡了一晚你便自觉是我什么人了?我收了钱,不好不办事!再说,良贱不能通婚,犯官之女不能脱籍。我已老了,且是早早喝了绝子汤的,不可能生育了!桩桩件件都是阻碍,你又何苦诌什么‘长相厮守’的话来哄得我动了心,还不如早早去过你的平顺日子吧!”

    说完,她走到牢狱的另一侧,靠着墙蹲下,不想让韩程看见自己抽泣的样子。

    过了良久,韩程喏喏道:“林娘子。世人膜拜宝塔,并非因为那宝塔是‘良家’还是‘贱籍’才膜拜,而是因为。……因为宝塔就是宝塔。它本就富丽恢弘,塔顶的宝石本就是流光溢彩,无论多少风雨来过它都是那样,与良贱无关。这个道理,你还不懂得么?”

    林俏影头一次被这个连四书五经都没读完的厨子说得哑口无言。

    韩程紧接着又嘀嘀咕咕地说:“我又不喜欢孩儿。我阿娘没有孩儿,不也有我?……再说,没有你、没有你,日子又怎么会平顺呢?”

    林俏影再支撑不住,掩面痛哭起来。

    他们在一块儿被关了三日,韩程就花了三日的时间,絮絮叨叨向她讲述自己想要的平顺日子是怎样的。在他的幻想里,自己在霭烟阁厨房里偷师学艺,闲了便去听林俏影讲书。再过个三五年,等林俏影年纪再大些,他便去求红姨,在后院下仆的工舍置一间屋子,两个人关起门来过日子,朝夕相对,不把旁人的闲言碎语放在眼里就是了。林俏影被他痴缠不过,从一开始的抗拒到后来被念得实在是不胜其烦。他一句接一句,直听得林俏影没好气地说他才适合去做说书人。韩程也并不恼,嘿嘿一笑。

    “只要林娘子愿意听,我便做个说书人吧。——不过我只讲娘子写的书,还请娘子多多写来。”

    “呸!没个正形。你说得倒轻巧,可这四方的天儿我们是出也出不去,还谈什么写书说书?”

    到了第四天的时候,来人了。

    来的人显然不是京兆府里的武侯,因为原先那些武侯正赔着笑脸给后头那些差役带路。后头的差役凶神恶煞,一看就大有来头。武侯径直把人引到了韩程的牢门前,点头哈腰地指着韩程说“就是这个人”。他们打开牢门,把韩程逮了出去。

    韩程不敢吭声,跟着他们往外走,心里七上八下打着鼓。他像个木偶一样被人提着带上了车,到了另一个赤红色的墙那儿又换了另一驾小车。走了半个多时辰,他才终于下了车,又被人礼貌而不容推拒地请到了一个屋子里。有几个声音尖细的男人为他打来水,让他沐浴洗去一身晦气。随后他们又拿来另一套崭新的衣服,又带他去了另一个地方。韩程不明所以,只听见声音尖细的男人交头接耳,漏出来一两句,似乎是在说“找了好几天的,再吃不上可要发脾气了……”之类的。

    韩程被带进了一间厨房,里头食材工具炉火灶台一应俱全。其中一个穿得格外体面些的男人嗓子尖尖地冲他说:“韩郎,烦请做一道‘暖寒花酿驴蒸’来,做好了贵人还有赏。”

    秋风瑟瑟,果然已经是吃暖寒花酿驴蒸的好季节了。

    韩程虽然老实,但也不是傻子。一年前那位每逢天凉便要差人来买暖寒花酿驴蒸的贵人是谁,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若不是顶厉害的权贵,谁又能无视长安城里头的宵禁规矩呢?

    他洗了手,拣了食材,心里打着鼓,开始做了起来。

    那几个声音尖细的男人一直盯着他,生怕他下毒一般,让韩程心里七上八下的紧张不已。他做好了菜,额头已经冒起了细密的汗珠。

    又有旁的侍从端走了菜,捧了个描着繁复花纹的食盒装着提走了。过了半刻,侍从来报:“韩师傅,贵人传召,说是有赏。”

    声音尖细的男人们如临大敌,七嘴八舌地给他讲规矩,一会儿是什么“眼睛不要乱看、手不要乱动”,一会儿又是“问你什么才答什么”。一直到跪在了殿堂里,韩程手心出着汗,听着上头传来的夸奖,心脏跳得像要飞出来一样,仍是一种极度的不真实感。

    “吃了这菜才过得这冬日,想来吾也是真老了。韩大厨,你菜做得好,让吾身上心里都舒坦——投桃报李,吾也不能白白请你走这一趟。你可有什么心愿,想要吾帮你实现吗?”

    那一刻,韩程想到了林俏影。她说讲过《诗经》中的《相鼠》的,她说“相鼠有体,人而无礼”,就是要他懂礼节知进退。

    若是真有一个顶顶厉害的权贵,若是真能许下一个心愿,若是真能让林俏影脱了贱籍……

    韩程恭恭敬敬地磕了头,无师自通地伏在地上,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得客人青眼,小人已是三生有幸,不敢有求。然有一夙愿,若能得偿,死而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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