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女王接着同那宦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看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想来进宫已经有些年头了吧。你在宫里侍奉多久了？你之前一直服侍着副丞相吗？”
“回禀夫人，老奴名叫诸施良，您称呼我为诸舍人就好。老奴五岁那年就被父母送进了皇宫当差，至今已在宫里侍奉了四十余载，从先皇还在时我就在宫里了。魏王入主邺宫以后，我被派去服侍甄夫人和东乡公主，有时我也听从副丞相的吩咐。”
“这么说，你是甄夫人身边的宫人？”
“正是。”
郭女王略一思忖，便道：“诸舍人，你们把东西留在这里，让其他的内侍全都退下吧。我有些话想要同诸舍人你一个人讲。”她向众人高声吩咐道：“今天给我送赏赐的人，我也会给你们赏赐。人人有份，人人都可以领赏。我这就让我的宫女春欢带你们下去领赏。”
“诺。谢谢郭夫人的恩典。”
那些宦官忙不迭地道谢退下了。
寝宫里只剩下郭女王和诸舍人共处一室。
郭女王的语气愈发热切道：“诸舍人，你刚进宫时的年纪，和我初入铜鞮侯府时的年纪一样大。当年我在王府里一样是给人为奴为婢，尊严扫地，什么苦活累活我都干过。我一看到你，就想起了我的过去，我就对你有一种分外的亲切感。诸舍人，我觉得你很长得很像我家乡的一位故人，那就是我早逝的兄长。”
诸舍人连忙委婉地说：“郭夫人您这么说，实在是折煞老奴了。老奴不过是一介宦官，人微言轻，如何敢与尊夫人的兄长相比？夫人的前途光明灿烂，过去的往事不提也罢。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郭女王笑了：“你说的对，诸舍人，人总是要向前看的。”她复又问道：“诸舍人，我听你刚才说的话，你侍奉甄夫人已有十余载了。你能不能告诉我，甄夫人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诸舍人有些犹疑：“夫人，我没有听清，您说什么？”
“我问你，甄夫人在你们这些宫人的眼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诸舍人急忙跪下叩拜道：“老奴不敢在人的背后妄议主子的名声，还请夫人宽恕则个。”
“没关系的，诸舍人，你有话直说就行，我恕你无罪。我向你保证，今天你对我说过的话，我一句也不会对外传出去的。你想说什么话就说，不要对我遮遮掩掩的。今日过后，我会赏赐给你一百两黄金，我绝不食言。”
诸舍人无奈道：“夫人抬举奴才了。其实，甄夫人她对待我们这些宫人一向仁爱宽厚，她实在是好的没有任何让人指摘之处。您就是硬让我说，我也想不出甄夫人有什么不好的罪责。甄夫人她实在是一个好的近乎完美的人。”
郭女王不怒反笑：“她就这么好，值得你们都为她说话？”
“是啊，郭夫人。如您所见，甄夫人的贤德堪称六宫的表率，人人敬服。”
“行吧，诸舍人。你不妨接着说下去。”
“老奴侍奉甄夫人和东乡公主多年，要说甄夫人身上有什么引人争议之处，那就是她多年前嫁给袁熙，后来又改嫁给副丞相一事了。有人说甄夫人的改嫁是不合礼法的，她应该承担相应的罪名。可是魏王和副丞相都没有计较甄夫人的过去，正相反，他们在甄夫人嫁入曹家之后，都对她关怀备至、呵护有加。副丞相专宠甄夫人多年，他还把自己的原配妻子任氏休了，把甄夫人给扶了正。这么多年过去，甄夫人已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了，副丞相和甄夫人却依旧恩爱如初，他们的感情如胶似漆，这是合宫上下人人都知道的。”
“照你这么说，副丞相对甄夫人专宠多年，他在这些年里就没有特别宠爱过其他的妃妾吗？”
“回夫人的话，副丞相他的确是没有特别宠爱过其他的妃妾的。”
“我明白了，诸舍人。难为你跟我讲了这么多的话。副丞相他赏赐给我的这些玉石珍宝，你挑一件你喜欢的宝物带走吧，过后我会派人给你送去一百两黄金。我们今天的谈话你不要告诉外人，我帮你保守秘密。诸舍人，你可以退下了，我想一个人休息一会儿。”
“是，夫人，老奴遵命便是。”
诸舍人说罢便抬起头，从地上站起身，在桌子上陈列的一堆珠宝首饰里观望片刻，捡起一串成色上好的玉佩，收进自己的袖袋。他对着郭女王复又弯腰下拜道：“多谢夫人的厚爱，老奴就先退下了。”
诸舍人离开之后，郭女王从桌子上的托盘里拾起一支步摇，步摇上点缀着一串用红宝石织成的流苏，流苏在风里轻轻摇动，像极了她在铜鞮侯府上给曹丕献舞时戴的那一支。
不知怎的，郭女王看着那步摇上的红宝石失了神，她的心中涌上一阵难以名状的哀恸。
她把贴身侍女召到面前：“春欢，我吩咐给你一件事，从今以后的每天晚上，你都要到副丞相所住的宫殿里跑一趟。他一日不在宫里，你就要多跑一日，直到他出现为止。他不在宫里时，一定是看望甄夫人去了，但是他总会回来的。你把我手中的这支步摇转交给他，就说是我送给他的一件礼物，其余的你一句话也不要多说。他能明白我的意思的。”
春欢依言应允：“是，夫人。”
曹丕在甄甄的寝宫里逗留数日，已有好些时日没有回到自己的寝宫了。春欢捧着郭女王交给她的步摇，在曹丕的宫殿门前守了一夜又一夜，守门的侍卫们都记住她的样貌了。春欢觉得自己像一尊意志坚定的雕像，姿态低调却又引人注目。
终于等到不知第几个日夜，曹丕的轿辇和护卫队出现在宫殿的大门前，春欢远远地看见了曹丕的身影，她激动得几乎要昏死过去。曹丕在人群里一眼就认出了春欢，他命人把轿辇停在春欢的面前，同她问到：“春欢，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你不是应该在寝宫里服侍郭女王吗？”
春欢听到曹丕跟她说话，几欲热泪盈眶，她连忙说道：“回副丞相的话，是郭夫人命我日夜守在这里的。郭夫人说她好久没有见到您了，特命我转送给您一件礼物，她让我一定要亲眼看到您收下礼物，否则我就不能回到她的寝殿里。”
曹丕顿时来了兴致：“郭女王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你还不快拿来给我看看。”
“大人一看便知。”
春欢说着，便将那支步摇呈给曹丕。曹丕将步摇举在手里，在日光下端详片刻，不由得笑了起来：“郭女王她有心了，春欢，难为你一直守在皇宫的门口等我。春欢，你回去只管禀告郭女王，今天晚上我就到她的寝宫里看望她。你把步摇重新送还给她吧。”
春欢喜不自胜：“谢谢副丞相的抬爱，我一定把您的旨意传达给郭夫人。奴婢先退下了，副丞相万安。”
春欢回宫之后，把曹丕的话转述给了郭女王，郭女王果然欢喜。
她对身旁站立的一些侍者们吩咐道：“你们把我上次新做好的罗裙给我拿过来。还有你，你们，还不快去给我烧一池温热的新水，我马上就要沐浴更衣了。”那些侍从们应承下郭女王的话，列队小跑着一路走开了。
“你们两个年纪小的侍女，把我之前用过的头油、胭脂，香膏和香粉全都摆到我的梳妆台上，一会我洗完澡要用的。”
郭女王转过身，同春欢问道：“春欢，上次给我梳头的那两位姑姑，她们现在还在皇宫里待命吗？你把她们给我请过来，我要梳一个崭新的发髻，要副丞相从来都没有见过的样式。”
“夫人，郭夫人。”春欢上前拦住她：“郭夫人，奴婢有话还没有说完呢。”
“副丞相又跟你交代了些什么？春欢，你要急死人了，你就不能一次把话说完吗？”
春欢把步摇交还给郭女王，说道：“夫人，这支步摇是副丞相嘱托我原封不动地送还给你的。他说你的心意他一看便知，这份礼物对他而言十分贵重。”
“是吗，副丞相他真的是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奴婢不敢扯谎。”
郭女王顺势把步摇插到自己的鬓发上，对春欢说道：“那我今天晚上就只戴这一件首饰好了。春欢，皇宫里的路又长又窄，连日来辛苦你跑了好几趟。你下去休息吧，你不用再替我找那两个梳头的姑姑了，我这边会处理好自己的事情的。我会给你一笔赏钱，你可以在你的寝室里睡足了觉，想睡多久就睡多久，睡好了再来服侍我。”
春欢喜出望外：“是，谢谢郭夫人。”
暮色降临，曹丕果然依言来探望郭女王。他直接来到郭女王的寝宫，举目望去却空无一人。不要说是郭女王的身影，四下里连一个服侍的宫人也没有看到。曹丕心生奇怪，却不动声色。他在寝殿里徘徊了一圈，见到床榻上的重重帷帐里露出了一角女人的丝帕，他觉得好笑，便张口说到：“郭女王，你在寝殿里吗？”
“寝殿里有人吗，郭女王？我要是再见不到你的人影的话，我可就真的走了。那时你可不许哭着挽留我。”
郭女王躲在床上，用一床锦被将自己的身体紧紧裹住，把脸埋进了被子里。她听到曹丕说话，再也忍不住，便吃吃地笑了起来：“我的寝殿里没有人，郭女王她不在寝宫里，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一个人都没有？那我是在和谁说话，我在和鬼说话吗？”
郭女王强忍着笑意：“我的宫殿里有女鬼，你怕不怕？你要是害怕就出去吧。”
“你说你是鬼，我还真就不怕了。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女鬼长得什么样子。”
曹丕一把扯住床沿上的一缕丝帕，就势拉住了郭女王的一只手，然后摸到了她的胳膊上。郭女王禁不住身上被曹丕挠痒痒，“噗嗤”一声大笑了起来。她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身子，一把掀开了层层罗帐，口中连连求饶道：“副丞相，你就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的身上好痒。我再也不敢装神弄鬼了。”
曹丕半坐在床榻上，伸出胳膊环住了郭女王的纤腰，把她搂在怀里。他故作好奇地问道：“这里不是只有女鬼吗？郭女王，你怎么也在这里？”
郭女王依偎在曹丕怀里，眼睛里已然泛着泪光：“你都好久没有来看我了，副丞相，我想你想得欲生欲死的。你要是再不来看我，我就不活了。到那时我可不是只能变成鬼了？副丞相，你自己说说，你是不是早就把我给忘在脑后了？”
“我没有，郭女王。我哪敢忘记你。”
“副丞相，我能相信你吗？”
曹丕把额头贴在郭女王的额头上，怜爱地看着她：“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叫你副丞相。”
“郭女王，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我不敢直呼大人的姓名。”
“你但说无妨。”
“子桓，你的名字叫曹子桓。”
“郭女王，你以后不必叫我副丞相，不用和我这么客气。你直接叫我子桓就好。郭女王，我看到你每一次和我对话时，都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真叫我心疼。”
郭女王的一滴泪流下来，但是她依然对曹丕微笑着：“这样你才会明白，以前我在铜鞮侯的王府里吃了多少苦了。子桓，你就是我的救世主，一次又一次地救我于水火之中，你是我的生命里全部的意义。”
曹丕吻上郭女王不施粉黛，苍白没有血色的双唇：“我知道，郭女王。以后我会加倍补偿你的。”
“子桓，你不在我身边的这几天，我好想你啊。我对你相思成疾。铜鞮侯他有没有对你说过，以前我在侯爷的王府上，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一病不起……我是为了你才生病的。”
“因为你爱我。”
“是的，我爱你。”
曹丕和郭女王相拥着倾倒在床上。窗外月明星稀，月色皎皎，蝉鸣在夜色下聒噪。
甄甄打开窗子，看到月光如长河般倾泻而下，肆意挥洒在广袤的大地上。她的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令她悸动不安，甄甄隐隐觉得曹丕今晚一定又夜宿在了郭女王的寝殿里。宫人没有前来传话，她却莫名地相信自己的直觉。
甄甄睡不着觉的晚上，曹丕正在和郭女王耳鬓厮磨。
曹丕把郭女王鬓发间的步摇摘下来，上面缀满的流苏在郭女王的眼前一晃，一晃。曹丕举着步摇问她：“郭女王，你为什么派人把我送给你的礼物，又送还给我？”
“因为我想见你，子桓。我平常在宫里想要见你一面，简直比登天还难。”
曹丕复又把步摇插回到她的发髻上：“这支步摇就给你留一个念想吧，郭女王。以后你佩戴步摇，就像我陪伴在你的身边一样，见钗如见人，我和你形影相随。”
“好，子桓，你说的话我都听。”
郭女王把脸颊贴到了曹丕的脸上，微微起身，环抱住他。她的鬓角渗出一滴汗，曹丕伸出拇指把它给拂掉了。
曹丕的一只手和郭女王十指相交，他把头埋进她的脖颈里，闷声说道：“郭女王，我睡不着觉，你陪我说说话吧。”
“好啊，子桓。你想说什么，我都陪你聊。”
“郭女王，你真好，就像甄甄对我一样的好。”
“那，是我好，还是她好？”
“你很好，郭女王。只是，甄甄她在我心中的位置无可替代。我也说不上你们谁对我而言更重要。”
“我知道，子桓，我是比不上甄夫人的。你就不要再拿我同她作比较了。各花入各眼，我们各有各的好。”
曹丕轻笑起来：“是的，你们各有各的好，我难分伯仲。”
他在她的侧脸上一吻，问道：“郭女王，我上次派人送给你的那些东西，你还喜欢吗？”
“你是说那些封赏？”
“是啊。”
“我喜欢，也不喜欢。”
“为什么这么说？”
“子桓，我喜欢你给我送礼物，因为这些礼物里寄托着你对我的爱意。我不喜欢那些东西，是因为我不喜欢锦衣华服和金银珠宝，我觉得那都是一些俗物。这些礼物很俗套，没有什么新意。何况眼下战事吃紧，百姓民不聊生，我身为后宫中的一位妃妾，更应当以身作则，作出表率，带头节俭才好。我听说，甄夫人她就一向崇尚节俭，行风朴实低调，我就更应该把她作为榜样，事事向她看齐了。”
曹丕一时动容，他把郭女王抱得更紧：“郭女王，难为你有心了。上次的礼物我没有送好，是我太过草率了。这样吧，你还想要什么东西，只管开口跟我说就好。明天早上天一亮，我即刻就派人把东西送到你的宫中。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答应你的。”
郭女王笑了：“真的吗，子桓？你可不许对我食言啊。”
“我说到做到。”
“那我可真的说了？”
“郭女王，你直说便是。”
“我想要诸舍人。”
曹丕看向她：“诸舍人？”
“是啊，子桓。我之前和诸舍人见过一面，他就是你上次派来给我送赏赐的那位宫人，你不记得他了？”
“我当然认识诸舍人了，郭女王。可是，诸舍人他是服侍甄甄和东乡多年的老宫人了，你平白无故地要他来做什么？这样吧，郭女王，我再另外传唤一批宫人服侍你，你想要多少宫女和内侍，只管尽情地挑就是了。只是诸舍人，我是万万不能做主，把他赏赐给你的。”
“子桓，这是为何？难道你惧怕甄夫人她斥责你吗？”
“怎会呢，郭女王。甄甄她不是这样的人。”
“是啊，我在内宫的时候，就听闻甄夫人是出了名的贤良淑德。她是个宅心仁厚的人，对待后宫中的妃嫔一向宽容大度，还多次劝谏你要广纳嫔妃，福泽六宫。你代我向她索要一位小小的宫人，她是断断不会拒绝你的。子桓，你大可不必如此纠结。”
“郭女王，你先告诉我，你要诸舍人，所为何事？”
“因为我在深宫里寂寞，子桓。”
“你寂寞？”
“是的，子桓。你平常不来看我的时候，我的宫殿里连一个能陪我说话的人都没有。我的出身低微，只是一个地位卑贱的舞姬，现在摇身一跃变成了主子。子桓，你别看服侍我的宫人们当面对我恭恭敬敬，其实她们背地里怎么议论我的，我心知肚明。子桓，没有你陪着我，我在这深宫里的日子太寂寞了，好难挨，我就想要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宫人陪我说说话。我只有这点小小的心愿，你都不能满足我吗？”
曹丕犹疑道：“但……郭女王，非得是诸舍人不可吗？”
郭女王紧紧抱住曹丕，娇声说道：“我看诸舍人他长得很像一个人。”
“像谁？”
“他长得像我逝去的哥哥。”
“郭女王，宫里资历深厚的老人不只有诸舍人一个。你想找面善的，上了年纪的宫人陪你聊天谈心，有的是合适的人选在等着你。我不能代替甄甄答应你，把诸舍人送给你，郭女王。我看你还是再想想，你想要什么其他的赏赐吧。”
“子桓，你不好意思跟甄夫人开口，我理解你的难处。这样吧，子桓，你不用去找甄夫人要人了，以后我会亲自到她的宫殿登门拜谒，向她讨要诸舍人。我亲口说明自己的来意，甄夫人她肯定会把诸舍人割爱与我的。倒也免去你脸上难看，子桓。”
“郭女王，你不要再胡闹了，你不要亲自去和甄甄见面。既然你想要诸舍人，那好，我就替你向甄甄讨要他。甄甄要是不愿意割爱，你就再也不许打诸舍人的主意了。”
郭女王见曹丕松了口风，她妩媚一笑：“妾身多谢副丞相的厚爱。子桓，那就难为你了。”
她伸手想要抚上他的脸，却被曹丕一把拦住了。
曹丕的神色阴郁，他的脸上像是笼罩着一层薄雾，让人拿捏不了他内心真实的想法。他对怀中相拥的女人没了兴致，把自己的身体从她的身上抽离开，意兴阑珊地说：“郭女王，你先好好休息吧。我还有一些政务要忙，是父王白天安排给我的任务，我还没有做完。今天晚上我就不在你这里留宿了，改天我再来看你吧。”
说着他便起身下床，把衣服一件一件地穿戴整齐，整肃衣冠。
“可……子桓，夜深了。你又能去哪里呢？”
“我回我自己的行宫。”
“可是我想陪着你……”
“以后还有的是机会。郭女王，我会再来看你的。”
“那……子桓，你不要忙得太晚，回去早些休息啊。”
“好的，郭女王，你也早些休息吧。”
曹丕再一度远去，郭女王不甘地注视着他离去的身影。她简直是想骂脏话了。她的一排贝齿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不该有的声音。她苍白的唇上渗出一排血迹，像是胭脂花片上的血红色，又像是她步摇上的一串红宝石，闪烁着奇诡的光泽。
蝉鸣凄凄，夜风萧萧。郭女王衣衫不整地在床上坐立良久，良久。她觉得有些冷了，即使是在燥热的夏夜，也有一阵无边的凉意袭上她的周身，她抖开被子裹满了自己的全身。郭女王的一只手拔下她的鬓发间插着的步摇，那是曹丕送给她的定情信物。她把步摇紧贴在胸口，两只手反复爱惜地摩挲着它。步摇的顶端雕刻着一只丝雀的花纹，丝雀的眼睛上也点缀着一颗宝石，一颗小的红宝石。她的一根手指不断地摩挲着那只丝雀的眼睛。一只死去的丝雀，一只无主的眼睛。
郭女王把脸贴到那只丝雀的眼睛上。她像是对着风在说话，她的口中喃喃地说道：“甄氏啊甄氏，你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即使是再嫁之身，也能让曹丕他对你盛宠不衰？你的出身未必比我高贵到哪里去，可我却自小流落街头，受尽欺凌。而你分明是戴罪之身，却在皇宫里享尽无上的尊荣。那么爱你的那个男人，他也是我的爱人，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
郭女王的眼泪流下来，只有那支步摇上的丝雀能听见她的心破碎的声音。
那之后就是长久的静谧。
*
曹叡刚刚年满七岁，俨然是一个能说会道的小大人了。在曹叡七岁的生辰上，曹操在铜雀台大宴宾客，群臣朝贺。
这引起了甄甄对过往的很多美好的回忆。
她回想起自己当初刚怀上曹叡时，是一个和现在一样的夏末秋初的季节。那时的曹家举家迁入邺宫，甄甄的心情忧郁，却不敢在曹丕面前表露出来。她担忧袁熙的安危，寝食难安，日渐消瘦，曹丕只以为她是忧心家人，思乡情切。
终于有一天，她在吃饭时将吃下的黍米尽数吐了出来。曹丕正坐在她的面前，他伸出一只手去接她呕出的脏物，另一只手轻拍着她的脊背。他皱着眉头，一脸担忧地说道：“甄甄，你是不是生病了？你已有好几天吃不下饭了，我看你人都瘦了一圈，我还是请太医来给你把把脉吧。”
甄甄这一次没有再拒绝，她局促不安地说：“行吧，子桓，我听你的话。”
太医前来给甄甄把脉，诊断出是喜脉，紧接着他向曹丕恭贺道：“恭喜殿下、恭喜夫人。甄夫人已有一个月的身孕，她的腹中怀上了您的孩子。”
曹丕喜出望外：“真的吗，太医？你的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臣不敢有半句谎言。”
曹丕开心地轻晃着甄甄的身体：“甄甄，我们有孩子了，你听见了吗？甄甄，以后你要努力吃饭，保护好我们的孩子，你要顺利地把它给生下来……我这就去禀告父亲，说我有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这是父亲在世上的第一个孙儿……”
甄甄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肚子，小声地说道：“子桓，我腹中的胎儿还没有成型，我们还不能确定它的性别呢。你不要再晃我的身子了，你又快把我给晃吐了。子桓，如果我这次怀上的是一个女孩，难道你就不喜欢她了吗？”
曹丕忘乎所以，他轻轻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尖：“你生的如果是女孩，我只会更喜欢。甄甄，我们不会只有这一个孩子的，以后我们可以再生，我们还会有很多的孩子的。”
甄甄佯装着把嘴一撇，说道：“讨厌，谁要和你生很多孩子了。我生完这一胎，就不和你好了……”
曹丕在她的肚子上摸了一下，又揉一揉她的头发：“那可由不得你说了算。”
时日渐长，甄甄的肚子日复一日地隆起，曹丕寸步不离地陪伴着她。甄甄的胎儿从尚未成型到瓜熟蒂落，是在曹丕的注视下被他亲眼看着长大的。曹丕完整地参与了甄甄分娩的整个过程，甄甄心里怀着对袁氏一族的愧疚，却又在曹丕面前毫无任何隐私和保留。
那时的曹丕还是少年心性，意气风发。甄甄斜倚在床榻上的时候，曹丕喜欢把头搁置在甄甄隆起的腹部，听着里面胎儿的动作和心跳。他时不时地亲一口甄甄的肚子，对她说道：“甄甄，我感到你肚子的宝宝它在对着我笑呢。”
甄甄听了只觉得好笑：“你不要吓我了，子桓。我们的宝宝它还是一个没有意识的小生命，它怎么可能对着你笑呢？子桓，你不要贴着我的肚子那么紧，你弄得我怪痒痒的，我老是想笑。你快起身来坐好吧，坐端正。”
曹丕闻言起身，他一脸严肃地看向甄甄，一只手在她的肚子上深深地抓捏了一把，惹得甄甄一声尖叫。
“哎呀——你干什么呀，子桓？”
“甄甄，你刚才有没有感受到，这个小宝宝它踢了你一下？”
“我感受到宝宝在踢我了，子桓。那你抓我干什么呀？”
“我在回应我们宝宝的动作呢，甄甄。我想让这个宝宝知道，它的父亲正待在它的身边照顾它呢。”
甄甄哭笑不得：“那你也不能把我抓得这么痛啊，子桓。你刚才的动作好粗鲁，好像一个强盗一样。”
曹丕执着地问道：“甄甄，我对你而言，真的是一个强盗吗？”
甄甄认真回应他的话，却又好似在安慰自己：“你不是，子桓。你对我来说不是一个强盗，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那就好，甄甄。以后我还想和你有更多的孩子，我只想和你一个人生孩子……”
……
昔日的誓言犹在耳畔，多年之后，甄甄回想起曹丕年少时的话语，她的嘴角依然浮起一抹不自觉的微笑。
时值盛夏，暑日天长。曹丕不在宫殿里的时候，甄甄喜欢带着东乡公主坐在寝宫的正殿里乘凉。
转眼间，东乡公主也到了读书识字的年纪，她有着和哥哥曹叡如出一辙的美貌，也有着和哥哥一样的聪明睿智。
此时的东乡公主正学着甄甄平时的样子，跪坐在临窗的桌案前，一板一眼地临摹字帖上的汉字。甄甄坐在东乡的身旁，给她准备好茶水和点心，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纠正她握笔的手势和不认识的文字。
东乡摹写完了最后一个汉字，将手中的毛笔往笔架上重重一放。她一手揉着自己的眼睛，睡眼惺忪地问道：“母妃，我练完了今天所有要写的汉字，背完了所有要背的古文和古诗，父亲他怎么还不来寝宫里看我啊？”
甄甄把她的手从眼睛上拿来下，温柔地说：“东乡，你父亲他终日忙于政务，现在他应该正在宫殿里忙着自己的事情呢。今天晚上他大概是不能来看你了。你喝完这杯茶水，吃了我给你准备的点心，就早早地上床休息吧。我陪着你睡觉，我给你讲睡前故事。”
东乡一味地拒绝道：“不要，不要。我不要早早地上床睡觉，我不要母妃给我讲故事。我要父亲陪着我睡觉，我要听他给我讲故事。不然的话，孩儿就宁可一直守在宫殿里，说什么我也不去睡觉。”
“东乡，你又不听我的话了？你平常真是被你父亲给惯坏了。你再这么任性下去，为娘可就要生气了，我没有在跟你胡闹。”
“孩儿也是认真的，孩儿也没有在跟母妃胡闹。”
“东乡，你再这么不听话，要是被你父亲看到了，他可就要不喜欢你了。”
东乡把小脸一撇，很是洋洋自得地说：“我才不信父亲他会不喜欢我呢。父亲他平时最顺着我的意思了，孩儿想做什么事情，他都会顺着我的性子来。我说的话比母妃对他说的话都管用。”
甄甄问她道：“东乡，可是你迟迟守在这里不肯睡去，难道你不会感到无聊吗？你想做些什么事情打发时间呢？”
“我想让诸舍人陪我捉知了玩。”
甄甄只好顺着她的意思：“那好吧，东乡。我这就去把诸舍人给你找过来。今天晚上你们就在门外的院子里捉知了，什么时候你们把树上的知了都捉尽了，你们再去睡觉。我在寝殿里再也不想听到一丝蝉鸣的声音了。你可要说到做到？”
东乡信誓旦旦：“我说到做到，母妃。我一定和诸舍人把合宫内外的知了全给抓干净。”
“那好，东乡，这可是你说的。”甄甄起身，对贴身侍女吩咐道：“小雁，你这就去内侍们当差的地方，把诸舍人给我找过来。你就说东乡公主请他陪她一起捉知了玩，让他带上捕蝉的工具，即刻来我的宫殿里。”
小雁领命下去了。
曹丕赶到甄甄的宫殿时，本以为甄甄和东乡早就睡下了。他只身一人走入灯火通明的大殿，发现母女两人迟迟还未睡去。甄甄和东乡衣冠整洁的端坐在大殿里，两个人相顾无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丝毫不肯向对方妥协。
甄甄有些累了，她支着胳膊斜靠在桌案上，已然有些倦意。东乡坐在甄甄的正对面，她把两只胳膊斜插在胸前，嘟着小嘴，时不时用余光不满地扫视甄甄一眼。
还是曹丕先开口发问道：“甄甄，东乡，都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没睡？”
东乡一回头，见到是心心念念盼望着的父亲来看望自己了。她一只手提着裙摆，一路小跑到曹丕面前，伸出小手便要他抱：“耶耶，您可终于来看望我了。孩儿想你想得睡不着觉，便一直在寝殿里等着您。”
甄甄跟在她的身后补充道：“子桓，东乡她今天晚上不想睡觉，她想和诸舍人捉知了玩。我已让小雁去请诸舍人了。”
曹丕把东乡抱进怀里。接着，他皱着眉头，佯装嗔怒道：“胡闹。甄甄，小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东乡她正在长身体的年纪，她现在不爱睡觉，以后会长不高的。东乡她就是被你惯坏了，你也太纵容她了。”
甄甄眼含笑意地望向东乡：“东乡，你听见父亲说什么了吗？他说是我把你给惯坏了。依我看，你的性子更随你父亲。诸舍人他一会就要到了，你们还要一起去捉知了吗？”
东乡趴在曹丕的怀里，打了一个哈欠，睡意朦胧地道：“孩儿有些困了。我不想再去捉知了了，我要父亲抱着我回到寝殿，我要父亲哄我睡觉。孩儿想听父亲给我讲睡前故事。”
“回禀夫人，老奴名叫诸施良，您称呼我为诸舍人就好。老奴五岁那年就被父母送进了皇宫当差，至今已在宫里侍奉了四十余载，从先皇还在时我就在宫里了。魏王入主邺宫以后，我被派去服侍甄夫人和东乡公主，有时我也听从副丞相的吩咐。”
“这么说，你是甄夫人身边的宫人？”
“正是。”
郭女王略一思忖，便道：“诸舍人，你们把东西留在这里，让其他的内侍全都退下吧。我有些话想要同诸舍人你一个人讲。”她向众人高声吩咐道：“今天给我送赏赐的人，我也会给你们赏赐。人人有份，人人都可以领赏。我这就让我的宫女春欢带你们下去领赏。”
“诺。谢谢郭夫人的恩典。”
那些宦官忙不迭地道谢退下了。
寝宫里只剩下郭女王和诸舍人共处一室。
郭女王的语气愈发热切道：“诸舍人，你刚进宫时的年纪，和我初入铜鞮侯府时的年纪一样大。当年我在王府里一样是给人为奴为婢，尊严扫地，什么苦活累活我都干过。我一看到你，就想起了我的过去，我就对你有一种分外的亲切感。诸舍人，我觉得你很长得很像我家乡的一位故人，那就是我早逝的兄长。”
诸舍人连忙委婉地说：“郭夫人您这么说，实在是折煞老奴了。老奴不过是一介宦官，人微言轻，如何敢与尊夫人的兄长相比？夫人的前途光明灿烂，过去的往事不提也罢。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郭女王笑了：“你说的对，诸舍人，人总是要向前看的。”她复又问道：“诸舍人，我听你刚才说的话，你侍奉甄夫人已有十余载了。你能不能告诉我，甄夫人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诸舍人有些犹疑：“夫人，我没有听清，您说什么？”
“我问你，甄夫人在你们这些宫人的眼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诸舍人急忙跪下叩拜道：“老奴不敢在人的背后妄议主子的名声，还请夫人宽恕则个。”
“没关系的，诸舍人，你有话直说就行，我恕你无罪。我向你保证，今天你对我说过的话，我一句也不会对外传出去的。你想说什么话就说，不要对我遮遮掩掩的。今日过后，我会赏赐给你一百两黄金，我绝不食言。”
诸舍人无奈道：“夫人抬举奴才了。其实，甄夫人她对待我们这些宫人一向仁爱宽厚，她实在是好的没有任何让人指摘之处。您就是硬让我说，我也想不出甄夫人有什么不好的罪责。甄夫人她实在是一个好的近乎完美的人。”
郭女王不怒反笑：“她就这么好，值得你们都为她说话？”
“是啊，郭夫人。如您所见，甄夫人的贤德堪称六宫的表率，人人敬服。”
“行吧，诸舍人。你不妨接着说下去。”
“老奴侍奉甄夫人和东乡公主多年，要说甄夫人身上有什么引人争议之处，那就是她多年前嫁给袁熙，后来又改嫁给副丞相一事了。有人说甄夫人的改嫁是不合礼法的，她应该承担相应的罪名。可是魏王和副丞相都没有计较甄夫人的过去，正相反，他们在甄夫人嫁入曹家之后，都对她关怀备至、呵护有加。副丞相专宠甄夫人多年，他还把自己的原配妻子任氏休了，把甄夫人给扶了正。这么多年过去，甄夫人已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了，副丞相和甄夫人却依旧恩爱如初，他们的感情如胶似漆，这是合宫上下人人都知道的。”
“照你这么说，副丞相对甄夫人专宠多年，他在这些年里就没有特别宠爱过其他的妃妾吗？”
“回夫人的话，副丞相他的确是没有特别宠爱过其他的妃妾的。”
“我明白了，诸舍人。难为你跟我讲了这么多的话。副丞相他赏赐给我的这些玉石珍宝，你挑一件你喜欢的宝物带走吧，过后我会派人给你送去一百两黄金。我们今天的谈话你不要告诉外人，我帮你保守秘密。诸舍人，你可以退下了，我想一个人休息一会儿。”
“是，夫人，老奴遵命便是。”
诸舍人说罢便抬起头，从地上站起身，在桌子上陈列的一堆珠宝首饰里观望片刻，捡起一串成色上好的玉佩，收进自己的袖袋。他对着郭女王复又弯腰下拜道：“多谢夫人的厚爱，老奴就先退下了。”
诸舍人离开之后，郭女王从桌子上的托盘里拾起一支步摇，步摇上点缀着一串用红宝石织成的流苏，流苏在风里轻轻摇动，像极了她在铜鞮侯府上给曹丕献舞时戴的那一支。
不知怎的，郭女王看着那步摇上的红宝石失了神，她的心中涌上一阵难以名状的哀恸。
她把贴身侍女召到面前：“春欢，我吩咐给你一件事，从今以后的每天晚上，你都要到副丞相所住的宫殿里跑一趟。他一日不在宫里，你就要多跑一日，直到他出现为止。他不在宫里时，一定是看望甄夫人去了，但是他总会回来的。你把我手中的这支步摇转交给他，就说是我送给他的一件礼物，其余的你一句话也不要多说。他能明白我的意思的。”
春欢依言应允：“是，夫人。”
曹丕在甄甄的寝宫里逗留数日，已有好些时日没有回到自己的寝宫了。春欢捧着郭女王交给她的步摇，在曹丕的宫殿门前守了一夜又一夜，守门的侍卫们都记住她的样貌了。春欢觉得自己像一尊意志坚定的雕像，姿态低调却又引人注目。
终于等到不知第几个日夜，曹丕的轿辇和护卫队出现在宫殿的大门前，春欢远远地看见了曹丕的身影，她激动得几乎要昏死过去。曹丕在人群里一眼就认出了春欢，他命人把轿辇停在春欢的面前，同她问到：“春欢，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你不是应该在寝宫里服侍郭女王吗？”
春欢听到曹丕跟她说话，几欲热泪盈眶，她连忙说道：“回副丞相的话，是郭夫人命我日夜守在这里的。郭夫人说她好久没有见到您了，特命我转送给您一件礼物，她让我一定要亲眼看到您收下礼物，否则我就不能回到她的寝殿里。”
曹丕顿时来了兴致：“郭女王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你还不快拿来给我看看。”
“大人一看便知。”
春欢说着，便将那支步摇呈给曹丕。曹丕将步摇举在手里，在日光下端详片刻，不由得笑了起来：“郭女王她有心了，春欢，难为你一直守在皇宫的门口等我。春欢，你回去只管禀告郭女王，今天晚上我就到她的寝宫里看望她。你把步摇重新送还给她吧。”
春欢喜不自胜：“谢谢副丞相的抬爱，我一定把您的旨意传达给郭夫人。奴婢先退下了，副丞相万安。”
春欢回宫之后，把曹丕的话转述给了郭女王，郭女王果然欢喜。
她对身旁站立的一些侍者们吩咐道：“你们把我上次新做好的罗裙给我拿过来。还有你，你们，还不快去给我烧一池温热的新水，我马上就要沐浴更衣了。”那些侍从们应承下郭女王的话，列队小跑着一路走开了。
“你们两个年纪小的侍女，把我之前用过的头油、胭脂，香膏和香粉全都摆到我的梳妆台上，一会我洗完澡要用的。”
郭女王转过身，同春欢问道：“春欢，上次给我梳头的那两位姑姑，她们现在还在皇宫里待命吗？你把她们给我请过来，我要梳一个崭新的发髻，要副丞相从来都没有见过的样式。”
“夫人，郭夫人。”春欢上前拦住她：“郭夫人，奴婢有话还没有说完呢。”
“副丞相又跟你交代了些什么？春欢，你要急死人了，你就不能一次把话说完吗？”
春欢把步摇交还给郭女王，说道：“夫人，这支步摇是副丞相嘱托我原封不动地送还给你的。他说你的心意他一看便知，这份礼物对他而言十分贵重。”
“是吗，副丞相他真的是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奴婢不敢扯谎。”
郭女王顺势把步摇插到自己的鬓发上，对春欢说道：“那我今天晚上就只戴这一件首饰好了。春欢，皇宫里的路又长又窄，连日来辛苦你跑了好几趟。你下去休息吧，你不用再替我找那两个梳头的姑姑了，我这边会处理好自己的事情的。我会给你一笔赏钱，你可以在你的寝室里睡足了觉，想睡多久就睡多久，睡好了再来服侍我。”
春欢喜出望外：“是，谢谢郭夫人。”
暮色降临，曹丕果然依言来探望郭女王。他直接来到郭女王的寝宫，举目望去却空无一人。不要说是郭女王的身影，四下里连一个服侍的宫人也没有看到。曹丕心生奇怪，却不动声色。他在寝殿里徘徊了一圈，见到床榻上的重重帷帐里露出了一角女人的丝帕，他觉得好笑，便张口说到：“郭女王，你在寝殿里吗？”
“寝殿里有人吗，郭女王？我要是再见不到你的人影的话，我可就真的走了。那时你可不许哭着挽留我。”
郭女王躲在床上，用一床锦被将自己的身体紧紧裹住，把脸埋进了被子里。她听到曹丕说话，再也忍不住，便吃吃地笑了起来：“我的寝殿里没有人，郭女王她不在寝宫里，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一个人都没有？那我是在和谁说话，我在和鬼说话吗？”
郭女王强忍着笑意：“我的宫殿里有女鬼，你怕不怕？你要是害怕就出去吧。”
“你说你是鬼，我还真就不怕了。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女鬼长得什么样子。”
曹丕一把扯住床沿上的一缕丝帕，就势拉住了郭女王的一只手，然后摸到了她的胳膊上。郭女王禁不住身上被曹丕挠痒痒，“噗嗤”一声大笑了起来。她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身子，一把掀开了层层罗帐，口中连连求饶道：“副丞相，你就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的身上好痒。我再也不敢装神弄鬼了。”
曹丕半坐在床榻上，伸出胳膊环住了郭女王的纤腰，把她搂在怀里。他故作好奇地问道：“这里不是只有女鬼吗？郭女王，你怎么也在这里？”
郭女王依偎在曹丕怀里，眼睛里已然泛着泪光：“你都好久没有来看我了，副丞相，我想你想得欲生欲死的。你要是再不来看我，我就不活了。到那时我可不是只能变成鬼了？副丞相，你自己说说，你是不是早就把我给忘在脑后了？”
“我没有，郭女王。我哪敢忘记你。”
“副丞相，我能相信你吗？”
曹丕把额头贴在郭女王的额头上，怜爱地看着她：“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叫你副丞相。”
“郭女王，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我不敢直呼大人的姓名。”
“你但说无妨。”
“子桓，你的名字叫曹子桓。”
“郭女王，你以后不必叫我副丞相，不用和我这么客气。你直接叫我子桓就好。郭女王，我看到你每一次和我对话时，都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真叫我心疼。”
郭女王的一滴泪流下来，但是她依然对曹丕微笑着：“这样你才会明白，以前我在铜鞮侯的王府里吃了多少苦了。子桓，你就是我的救世主，一次又一次地救我于水火之中，你是我的生命里全部的意义。”
曹丕吻上郭女王不施粉黛，苍白没有血色的双唇：“我知道，郭女王。以后我会加倍补偿你的。”
“子桓，你不在我身边的这几天，我好想你啊。我对你相思成疾。铜鞮侯他有没有对你说过，以前我在侯爷的王府上，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一病不起……我是为了你才生病的。”
“因为你爱我。”
“是的，我爱你。”
曹丕和郭女王相拥着倾倒在床上。窗外月明星稀，月色皎皎，蝉鸣在夜色下聒噪。
甄甄打开窗子，看到月光如长河般倾泻而下，肆意挥洒在广袤的大地上。她的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令她悸动不安，甄甄隐隐觉得曹丕今晚一定又夜宿在了郭女王的寝殿里。宫人没有前来传话，她却莫名地相信自己的直觉。
甄甄睡不着觉的晚上，曹丕正在和郭女王耳鬓厮磨。
曹丕把郭女王鬓发间的步摇摘下来，上面缀满的流苏在郭女王的眼前一晃，一晃。曹丕举着步摇问她：“郭女王，你为什么派人把我送给你的礼物，又送还给我？”
“因为我想见你，子桓。我平常在宫里想要见你一面，简直比登天还难。”
曹丕复又把步摇插回到她的发髻上：“这支步摇就给你留一个念想吧，郭女王。以后你佩戴步摇，就像我陪伴在你的身边一样，见钗如见人，我和你形影相随。”
“好，子桓，你说的话我都听。”
郭女王把脸颊贴到了曹丕的脸上，微微起身，环抱住他。她的鬓角渗出一滴汗，曹丕伸出拇指把它给拂掉了。
曹丕的一只手和郭女王十指相交，他把头埋进她的脖颈里，闷声说道：“郭女王，我睡不着觉，你陪我说说话吧。”
“好啊，子桓。你想说什么，我都陪你聊。”
“郭女王，你真好，就像甄甄对我一样的好。”
“那，是我好，还是她好？”
“你很好，郭女王。只是，甄甄她在我心中的位置无可替代。我也说不上你们谁对我而言更重要。”
“我知道，子桓，我是比不上甄夫人的。你就不要再拿我同她作比较了。各花入各眼，我们各有各的好。”
曹丕轻笑起来：“是的，你们各有各的好，我难分伯仲。”
他在她的侧脸上一吻，问道：“郭女王，我上次派人送给你的那些东西，你还喜欢吗？”
“你是说那些封赏？”
“是啊。”
“我喜欢，也不喜欢。”
“为什么这么说？”
“子桓，我喜欢你给我送礼物，因为这些礼物里寄托着你对我的爱意。我不喜欢那些东西，是因为我不喜欢锦衣华服和金银珠宝，我觉得那都是一些俗物。这些礼物很俗套，没有什么新意。何况眼下战事吃紧，百姓民不聊生，我身为后宫中的一位妃妾，更应当以身作则，作出表率，带头节俭才好。我听说，甄夫人她就一向崇尚节俭，行风朴实低调，我就更应该把她作为榜样，事事向她看齐了。”
曹丕一时动容，他把郭女王抱得更紧：“郭女王，难为你有心了。上次的礼物我没有送好，是我太过草率了。这样吧，你还想要什么东西，只管开口跟我说就好。明天早上天一亮，我即刻就派人把东西送到你的宫中。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答应你的。”
郭女王笑了：“真的吗，子桓？你可不许对我食言啊。”
“我说到做到。”
“那我可真的说了？”
“郭女王，你直说便是。”
“我想要诸舍人。”
曹丕看向她：“诸舍人？”
“是啊，子桓。我之前和诸舍人见过一面，他就是你上次派来给我送赏赐的那位宫人，你不记得他了？”
“我当然认识诸舍人了，郭女王。可是，诸舍人他是服侍甄甄和东乡多年的老宫人了，你平白无故地要他来做什么？这样吧，郭女王，我再另外传唤一批宫人服侍你，你想要多少宫女和内侍，只管尽情地挑就是了。只是诸舍人，我是万万不能做主，把他赏赐给你的。”
“子桓，这是为何？难道你惧怕甄夫人她斥责你吗？”
“怎会呢，郭女王。甄甄她不是这样的人。”
“是啊，我在内宫的时候，就听闻甄夫人是出了名的贤良淑德。她是个宅心仁厚的人，对待后宫中的妃嫔一向宽容大度，还多次劝谏你要广纳嫔妃，福泽六宫。你代我向她索要一位小小的宫人，她是断断不会拒绝你的。子桓，你大可不必如此纠结。”
“郭女王，你先告诉我，你要诸舍人，所为何事？”
“因为我在深宫里寂寞，子桓。”
“你寂寞？”
“是的，子桓。你平常不来看我的时候，我的宫殿里连一个能陪我说话的人都没有。我的出身低微，只是一个地位卑贱的舞姬，现在摇身一跃变成了主子。子桓，你别看服侍我的宫人们当面对我恭恭敬敬，其实她们背地里怎么议论我的，我心知肚明。子桓，没有你陪着我，我在这深宫里的日子太寂寞了，好难挨，我就想要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宫人陪我说说话。我只有这点小小的心愿，你都不能满足我吗？”
曹丕犹疑道：“但……郭女王，非得是诸舍人不可吗？”
郭女王紧紧抱住曹丕，娇声说道：“我看诸舍人他长得很像一个人。”
“像谁？”
“他长得像我逝去的哥哥。”
“郭女王，宫里资历深厚的老人不只有诸舍人一个。你想找面善的，上了年纪的宫人陪你聊天谈心，有的是合适的人选在等着你。我不能代替甄甄答应你，把诸舍人送给你，郭女王。我看你还是再想想，你想要什么其他的赏赐吧。”
“子桓，你不好意思跟甄夫人开口，我理解你的难处。这样吧，子桓，你不用去找甄夫人要人了，以后我会亲自到她的宫殿登门拜谒，向她讨要诸舍人。我亲口说明自己的来意，甄夫人她肯定会把诸舍人割爱与我的。倒也免去你脸上难看，子桓。”
“郭女王，你不要再胡闹了，你不要亲自去和甄甄见面。既然你想要诸舍人，那好，我就替你向甄甄讨要他。甄甄要是不愿意割爱，你就再也不许打诸舍人的主意了。”
郭女王见曹丕松了口风，她妩媚一笑：“妾身多谢副丞相的厚爱。子桓，那就难为你了。”
她伸手想要抚上他的脸，却被曹丕一把拦住了。
曹丕的神色阴郁，他的脸上像是笼罩着一层薄雾，让人拿捏不了他内心真实的想法。他对怀中相拥的女人没了兴致，把自己的身体从她的身上抽离开，意兴阑珊地说：“郭女王，你先好好休息吧。我还有一些政务要忙，是父王白天安排给我的任务，我还没有做完。今天晚上我就不在你这里留宿了，改天我再来看你吧。”
说着他便起身下床，把衣服一件一件地穿戴整齐，整肃衣冠。
“可……子桓，夜深了。你又能去哪里呢？”
“我回我自己的行宫。”
“可是我想陪着你……”
“以后还有的是机会。郭女王，我会再来看你的。”
“那……子桓，你不要忙得太晚，回去早些休息啊。”
“好的，郭女王，你也早些休息吧。”
曹丕再一度远去，郭女王不甘地注视着他离去的身影。她简直是想骂脏话了。她的一排贝齿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不该有的声音。她苍白的唇上渗出一排血迹，像是胭脂花片上的血红色，又像是她步摇上的一串红宝石，闪烁着奇诡的光泽。
蝉鸣凄凄，夜风萧萧。郭女王衣衫不整地在床上坐立良久，良久。她觉得有些冷了，即使是在燥热的夏夜，也有一阵无边的凉意袭上她的周身，她抖开被子裹满了自己的全身。郭女王的一只手拔下她的鬓发间插着的步摇，那是曹丕送给她的定情信物。她把步摇紧贴在胸口，两只手反复爱惜地摩挲着它。步摇的顶端雕刻着一只丝雀的花纹，丝雀的眼睛上也点缀着一颗宝石，一颗小的红宝石。她的一根手指不断地摩挲着那只丝雀的眼睛。一只死去的丝雀，一只无主的眼睛。
郭女王把脸贴到那只丝雀的眼睛上。她像是对着风在说话，她的口中喃喃地说道：“甄氏啊甄氏，你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即使是再嫁之身，也能让曹丕他对你盛宠不衰？你的出身未必比我高贵到哪里去，可我却自小流落街头，受尽欺凌。而你分明是戴罪之身，却在皇宫里享尽无上的尊荣。那么爱你的那个男人，他也是我的爱人，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
郭女王的眼泪流下来，只有那支步摇上的丝雀能听见她的心破碎的声音。
那之后就是长久的静谧。
*
曹叡刚刚年满七岁，俨然是一个能说会道的小大人了。在曹叡七岁的生辰上，曹操在铜雀台大宴宾客，群臣朝贺。
这引起了甄甄对过往的很多美好的回忆。
她回想起自己当初刚怀上曹叡时，是一个和现在一样的夏末秋初的季节。那时的曹家举家迁入邺宫，甄甄的心情忧郁，却不敢在曹丕面前表露出来。她担忧袁熙的安危，寝食难安，日渐消瘦，曹丕只以为她是忧心家人，思乡情切。
终于有一天，她在吃饭时将吃下的黍米尽数吐了出来。曹丕正坐在她的面前，他伸出一只手去接她呕出的脏物，另一只手轻拍着她的脊背。他皱着眉头，一脸担忧地说道：“甄甄，你是不是生病了？你已有好几天吃不下饭了，我看你人都瘦了一圈，我还是请太医来给你把把脉吧。”
甄甄这一次没有再拒绝，她局促不安地说：“行吧，子桓，我听你的话。”
太医前来给甄甄把脉，诊断出是喜脉，紧接着他向曹丕恭贺道：“恭喜殿下、恭喜夫人。甄夫人已有一个月的身孕，她的腹中怀上了您的孩子。”
曹丕喜出望外：“真的吗，太医？你的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臣不敢有半句谎言。”
曹丕开心地轻晃着甄甄的身体：“甄甄，我们有孩子了，你听见了吗？甄甄，以后你要努力吃饭，保护好我们的孩子，你要顺利地把它给生下来……我这就去禀告父亲，说我有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这是父亲在世上的第一个孙儿……”
甄甄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肚子，小声地说道：“子桓，我腹中的胎儿还没有成型，我们还不能确定它的性别呢。你不要再晃我的身子了，你又快把我给晃吐了。子桓，如果我这次怀上的是一个女孩，难道你就不喜欢她了吗？”
曹丕忘乎所以，他轻轻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尖：“你生的如果是女孩，我只会更喜欢。甄甄，我们不会只有这一个孩子的，以后我们可以再生，我们还会有很多的孩子的。”
甄甄佯装着把嘴一撇，说道：“讨厌，谁要和你生很多孩子了。我生完这一胎，就不和你好了……”
曹丕在她的肚子上摸了一下，又揉一揉她的头发：“那可由不得你说了算。”
时日渐长，甄甄的肚子日复一日地隆起，曹丕寸步不离地陪伴着她。甄甄的胎儿从尚未成型到瓜熟蒂落，是在曹丕的注视下被他亲眼看着长大的。曹丕完整地参与了甄甄分娩的整个过程，甄甄心里怀着对袁氏一族的愧疚，却又在曹丕面前毫无任何隐私和保留。
那时的曹丕还是少年心性，意气风发。甄甄斜倚在床榻上的时候，曹丕喜欢把头搁置在甄甄隆起的腹部，听着里面胎儿的动作和心跳。他时不时地亲一口甄甄的肚子，对她说道：“甄甄，我感到你肚子的宝宝它在对着我笑呢。”
甄甄听了只觉得好笑：“你不要吓我了，子桓。我们的宝宝它还是一个没有意识的小生命，它怎么可能对着你笑呢？子桓，你不要贴着我的肚子那么紧，你弄得我怪痒痒的，我老是想笑。你快起身来坐好吧，坐端正。”
曹丕闻言起身，他一脸严肃地看向甄甄，一只手在她的肚子上深深地抓捏了一把，惹得甄甄一声尖叫。
“哎呀——你干什么呀，子桓？”
“甄甄，你刚才有没有感受到，这个小宝宝它踢了你一下？”
“我感受到宝宝在踢我了，子桓。那你抓我干什么呀？”
“我在回应我们宝宝的动作呢，甄甄。我想让这个宝宝知道，它的父亲正待在它的身边照顾它呢。”
甄甄哭笑不得：“那你也不能把我抓得这么痛啊，子桓。你刚才的动作好粗鲁，好像一个强盗一样。”
曹丕执着地问道：“甄甄，我对你而言，真的是一个强盗吗？”
甄甄认真回应他的话，却又好似在安慰自己：“你不是，子桓。你对我来说不是一个强盗，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那就好，甄甄。以后我还想和你有更多的孩子，我只想和你一个人生孩子……”
……
昔日的誓言犹在耳畔，多年之后，甄甄回想起曹丕年少时的话语，她的嘴角依然浮起一抹不自觉的微笑。
时值盛夏，暑日天长。曹丕不在宫殿里的时候，甄甄喜欢带着东乡公主坐在寝宫的正殿里乘凉。
转眼间，东乡公主也到了读书识字的年纪，她有着和哥哥曹叡如出一辙的美貌，也有着和哥哥一样的聪明睿智。
此时的东乡公主正学着甄甄平时的样子，跪坐在临窗的桌案前，一板一眼地临摹字帖上的汉字。甄甄坐在东乡的身旁，给她准备好茶水和点心，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纠正她握笔的手势和不认识的文字。
东乡摹写完了最后一个汉字，将手中的毛笔往笔架上重重一放。她一手揉着自己的眼睛，睡眼惺忪地问道：“母妃，我练完了今天所有要写的汉字，背完了所有要背的古文和古诗，父亲他怎么还不来寝宫里看我啊？”
甄甄把她的手从眼睛上拿来下，温柔地说：“东乡，你父亲他终日忙于政务，现在他应该正在宫殿里忙着自己的事情呢。今天晚上他大概是不能来看你了。你喝完这杯茶水，吃了我给你准备的点心，就早早地上床休息吧。我陪着你睡觉，我给你讲睡前故事。”
东乡一味地拒绝道：“不要，不要。我不要早早地上床睡觉，我不要母妃给我讲故事。我要父亲陪着我睡觉，我要听他给我讲故事。不然的话，孩儿就宁可一直守在宫殿里，说什么我也不去睡觉。”
“东乡，你又不听我的话了？你平常真是被你父亲给惯坏了。你再这么任性下去，为娘可就要生气了，我没有在跟你胡闹。”
“孩儿也是认真的，孩儿也没有在跟母妃胡闹。”
“东乡，你再这么不听话，要是被你父亲看到了，他可就要不喜欢你了。”
东乡把小脸一撇，很是洋洋自得地说：“我才不信父亲他会不喜欢我呢。父亲他平时最顺着我的意思了，孩儿想做什么事情，他都会顺着我的性子来。我说的话比母妃对他说的话都管用。”
甄甄问她道：“东乡，可是你迟迟守在这里不肯睡去，难道你不会感到无聊吗？你想做些什么事情打发时间呢？”
“我想让诸舍人陪我捉知了玩。”
甄甄只好顺着她的意思：“那好吧，东乡。我这就去把诸舍人给你找过来。今天晚上你们就在门外的院子里捉知了，什么时候你们把树上的知了都捉尽了，你们再去睡觉。我在寝殿里再也不想听到一丝蝉鸣的声音了。你可要说到做到？”
东乡信誓旦旦：“我说到做到，母妃。我一定和诸舍人把合宫内外的知了全给抓干净。”
“那好，东乡，这可是你说的。”甄甄起身，对贴身侍女吩咐道：“小雁，你这就去内侍们当差的地方，把诸舍人给我找过来。你就说东乡公主请他陪她一起捉知了玩，让他带上捕蝉的工具，即刻来我的宫殿里。”
小雁领命下去了。
曹丕赶到甄甄的宫殿时，本以为甄甄和东乡早就睡下了。他只身一人走入灯火通明的大殿，发现母女两人迟迟还未睡去。甄甄和东乡衣冠整洁的端坐在大殿里，两个人相顾无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丝毫不肯向对方妥协。
甄甄有些累了，她支着胳膊斜靠在桌案上，已然有些倦意。东乡坐在甄甄的正对面，她把两只胳膊斜插在胸前，嘟着小嘴，时不时用余光不满地扫视甄甄一眼。
还是曹丕先开口发问道：“甄甄，东乡，都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没睡？”
东乡一回头，见到是心心念念盼望着的父亲来看望自己了。她一只手提着裙摆，一路小跑到曹丕面前，伸出小手便要他抱：“耶耶，您可终于来看望我了。孩儿想你想得睡不着觉，便一直在寝殿里等着您。”
甄甄跟在她的身后补充道：“子桓，东乡她今天晚上不想睡觉，她想和诸舍人捉知了玩。我已让小雁去请诸舍人了。”
曹丕把东乡抱进怀里。接着，他皱着眉头，佯装嗔怒道：“胡闹。甄甄，小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东乡她正在长身体的年纪，她现在不爱睡觉，以后会长不高的。东乡她就是被你惯坏了，你也太纵容她了。”
甄甄眼含笑意地望向东乡：“东乡，你听见父亲说什么了吗？他说是我把你给惯坏了。依我看，你的性子更随你父亲。诸舍人他一会就要到了，你们还要一起去捉知了吗？”
东乡趴在曹丕的怀里，打了一个哈欠，睡意朦胧地道：“孩儿有些困了。我不想再去捉知了了，我要父亲抱着我回到寝殿，我要父亲哄我睡觉。孩儿想听父亲给我讲睡前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