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 关汉卿《牡丹亭》

    2002年的梅雨季,稀稀落落的雨点如婴孩的泪水,满含伤悲,却又毫无缘由。

    5月份,朱措随着家人从南方的小城搬来B市,习惯了梅雨的凄冷,北方的燥热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朱措百无聊赖的摆弄着细软的黄发,不顾鼻尖细碎的汗争先恐后的向外冒着,反而暴跳起来:

    “妈!怎么还没好?我能先进去了吗?”

    大院内探出一张和少女相似的娃娃脸:

    “乖囡,先在外面玩,家里现在都是灰尘,先别进来!”

    朱妈妈的话比平时温柔了许多,可能是由于隔壁过来送乔迁礼的邻居们。朱措不管这些,自顾自的扇了扇周围的蚊虫,跳下石阶,朝村口走去。

    村口好像有个挺和蔼的阿嬷,我去讨点水喝吧。朱措这样想着,慢悠悠地循着麦田边边走,当然不是单纯的走,路边时有瓢虫和蝴蝶飞过,她总是控制不住地去追赶。十分钟的路程便加了两倍不止。

    B市是出了名的阳光浴城,几乎一年到头只有十天会落雨,剩下的日子,太阳光便像盛夏一样难熬 。朱措走了二十分钟,眼睛就已经干涩的受不了了,但也强迫着自己向种有法桐的小卖部方向走着。

    “小心脚下。”闷闷如公鸭的嗓音响起。

    朱措先是一愣,朝声音的源头望去,模模糊糊的看到一个很沁凉的存在,白衣白裤,清爽的寸头。但看不清脸。

    朱措正想揉揉眼睛,奈何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我说小心脚下。”

    “蛤?”正当朱措疑问之际,自己的脚开始不受控制的飞快滑动,紧接着砰的一声,她立即倒地。

    “哎呦...”

    屁股上的青苔似在嘲笑朱措的愚蠢,而脚边的石子也让她付出了血的代价。

    “你没有看到旁边是井吗?”

    朱措定了定睛,只见那位公鸭嗓的主人竟站在了自己身边。

    要怎么去形容第一眼见到的施复白?朱措后来绞尽脑汁,想到了一个词,干净又苍白。

    少年低沉的眉宇和晶莹的眼波相映成趣,嘴唇自带有樱花色的柔光,白皙的手臂使他简直像没晒过太阳的吸血鬼。本以为自己也算是小美女的朱措,在这一霎那失去了不该拥有的自信——这家伙确实比我好看。

    施复白直勾勾的盯着朱措流血的右脚,似笑非笑的桃花眼让人看不清他的意图。

    吸血鬼。朱措第一时间想起了自己曾读的漫画里的形象,不禁赶紧用手挡住了自己的伤口。

    少年斟酌良久准备,还是向朱措走去。

    “别吸我的血!我虽然是o型但我血少不经吸啊...”朱措正准备哀嚎,身子却一下子被扶起。

    “别吵。”施复白皱了皱眉毛,想着索性把这重负甩在地上,但又秉着人道主义精神才没有实施。

    “你多大了?”

    “我5岁...”朱措正想回答,但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用尽全身气力摇晃起来:

    “别拐卖我!我奶奶是村口的小卖部奶奶,所有人都会抓你的!!”

    施复白又好气又好笑,这家伙到底什么来头?说谎也不会打个草稿。

    “我只比你大三岁,怎么可能拐卖你?”施复白整了整被朱措挠乱的衣衫,郑重的看着她的眼睛:

    “我叫施复白,是小卖部施奶奶的孙子,我保证不会拐卖你的。”

    那天让人眩晕的日光依旧散发着杀死螨虫后的香味,蝉鸣和风声在朱措的耳边来来回回。即使右腿疼得不行,屁股摔了几瓣,后来的朱措记住的也只有那个郑重其事的自我介绍。

    忍了很久,朱措终于做出了她这个年龄该做出的反应:

    “哇——”

    施复白顿时慌乱了起来。虽然村里的小女孩无一不向他竭力讨好,但在他面前哭相这么丑的,朱措是第一个。

    他只得将朱措轻轻放到井边的站凳上,又小心的用手指戳了戳这个正在发泄身体内负能量的小姑娘:

    “刚刚还好好的,怎么了?”

    面前的少女飞速将眼睛从臂窝里抬起来瞥了他一下:

    “我的脚好痛,鞋也坏了,我要我妈妈——哇——”

    施复白深吸了一口气指向那女孩的脚:

    “已经不流血了。”

    他见朱措仍然沉浸式的嚎哭,自己只能手足无措的来回踱步。他不知道的是,朱措一边失声痛哭,一边用小偷般机警的眼神观察着施复白的动向。这是朱措父母吵架时她的终极大招,既能保全自己还可以使他人慌乱,可谓是5岁朱措的独家秘方。

    “你...看过灰姑娘吗?”

    “嗯!”适龄少女又迅速抬起脸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灰姑娘丢了鞋子会发生什么吗?”

    朱措的小脑袋飞速旋转,却还是得到了错误答案,正如13年后她在高考试卷上的胡写:

    “王子会亲灰姑娘的脚!”

    是该笑还是不笑,施复白又纠结了很久,顺便看了看朱措灰尘遍布的脚丫,皱起了眉头。

    管他呢,就当日行一善了。

    “他如童话中的王子一般,单膝跪地,这句话放到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身上或许有点好笑,但他当时真的很像我的王子。”

    “施复白握住我的脚,在我的伤口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我只感到湿润但轻盈的触感,抬起脸,是他少见的温柔微笑。”

    “5岁,小屁孩的我能懂些什么,只知道我的心跳的比任何时候都快,脸颊又热又红。或许他是我的命中注定吧。”

    “...冬茧,你有没有在听!”

    这些话,冬茧已经从朱措的口中听了一遍又一遍,但也不忍心打断她。

    “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可是在当时,我只能感到我们两个,我和施复白。”

    “所以后来发生了什么?”

    朱措闷声不语,握着电话的手心渗出细密的汗来。半是悔意半是释然的嘀咕道:

    “剩下的,可能是我的独家记忆。”

    电话那头的冬茧善解人意的等候着她的下一句呜咽,可是和之前多次不同的是,朱措没有落泪,只是平静的说了一句:

    “冬茧,我好想他。”

    冬茧不敢再劝,还未开口对方就挂断了电话。

    记忆仿佛十二点钟的南瓜马车,在冬茧的电话铃响后逐渐化成了残枝枯叶,只剩下微小的一粒尘埃。朱措揉了揉酸涩的双眼,最终还是将它捧了起来。

    身穿洁白衬衣的少年和脏兮兮的叵脚少女在井边跳起一支毫无旋律可言的舞蹈。朱措仿佛看到有童话世界秘密舞厅的铃兰不断开放,朝他们撒下金粉。伴着一首无名的歌,鞋子、衣服连头发也变成了般衬的样式...

    太阳像羞于看到旋转的两个小人儿,慢慢的、慢慢的,西沉下去了。

    “复白哥哥,明天我能去找你玩吗?”朱措红着脸开口。

    “嗯。”

    一切又归于寂静。

    是日的轰鸣奏响了浪漫的序章,或是夜的清寂谱写了初识的乐符,无人得知。

    *

    朱措微笑着傻愣着,直到父母将她唤醒。

    “朱措,是时候了。”父母的眉间诉说着担忧。

    朱措猛地恍神,是啊,到时间了。她走回空啦啦的房间,轻释一口气,还是换上了洁白的纱裙。

    今天是施奶奶受害的第十二个年头,曾经的村民几乎都从四面八方赶来,为这位慈爱却身受迫害的老奶奶祈福。

    朱措站在众大人之后,一改平日的大大咧咧,眼眸中的悲戚不断滚动,好似要落下来。井前的村民们手中或是捧着白色的栀子花、茉莉花,或是持着一本《地藏经》,口中都念念有词,对着位牌三鞠躬。

    施奶奶的笑容仍浮现在所有人眼前。那个热情的送人瓶装水的善良奶奶,那个抚养着冷面少年的慈祥奶奶,在天上是否过得安康?

    朱措咬着嘴唇,长长的睫毛在脸上垂下一片阴霾。她无力的转身想要逃离这情景,谁知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还好吧?”

    朱措瞪大眼睛,想要找寻他,却是无济于事。

    番外:

    施复白回到家,脱下了一身的伪装,带着少有的兴奋对施奶奶说:

    “奶奶,我今天认识了个朋友,名字好像叫朱措。”

    “姓朱?那是村里刚搬来的那家吧。听说来村里要开个新诊所。朱···措这个小姑娘一听就是个好姑娘。”毕竟能让挑剔的孙子看上的小姑娘可真不多。

    “长的还挺可爱的,”施复白努力地回想了一下朱措的长相,“就是有点吵,奶奶你应该会喜欢她的。”

    “你和她玩什么来了?一起画画了吗?”

    “没有,她好像对画画没什么兴趣。”施复白瘪下了脸,又很快恢复了神采,“村里只有她看过灰姑娘!”

    施奶奶慈祥的一笑,喃喃道:

    “还是你爸妈带你去看的吧?明天你爸妈就回B市了,说不定又能带你去看电影了呢?”

    男孩听了这话,好看的眼睛里又迸射出光亮,但又伪装地像个成熟的酷仔:

    “还回来干嘛?为了江北的生意走了半年了,我这个儿子长什么样都快忘了吧。”

    你就装吧,施奶奶倒很是了解她这个孙子。

    晚上,不用奶奶催便已飞快铺好被褥,施复白终于做了个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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