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三次黄巢进京赶考,也途经河阳藩镇,那时的河阳,一派安乐祥和景象,百姓安居乐业,商贸繁荣,来自全国各地的商人、杂耍艺人也纷至沓来,河阳节度使对途经此地的考生格外的友善,不仅免收过路费,而且命令客栈、酒店以官府的优惠价来招待各地的举子,黄巢便受到过以前节度使的优待,还留有感念之情。

    刚到南阳镇悦来客栈安顿下来,晚饭还没有吃,便见一队藩军在楼下挨个房间登记,凡是外地客人一律上交200文才能换取通关文书,否则就要送到河阳采石场服苦役两个月,再送到河阳界外。

    200文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黄巢有心不给,但又怕耽误赶考大事,所以决定不必争一时之气,交了便是。藩兵收了200文,便满脸堆笑发了通关文书,为首的小队长得知黄巢是进京赶考的考生,便奉承道:“祝相公金榜题名。”黄巢得此美言,心中的不快也就烟消云散了,微笑着和藩兵们道了别。

    南阳镇在河阳藩镇中算是一个大镇子,一到夜晚,街边商家的灯笼便挂了起来,远远望过去,也煞是繁华,让人恍然间觉得重回大唐盛景。

    黄巢招呼小乙去吃晚饭,悦来客栈是不包饭的。一出客栈,黄巢便觉得后面隐隐约约的有人在跟着,但一回头,却不见举止怪异的人,捏一捏口袋,一锭银元还在,便有些责怪自己是不是有些谨慎过度了。

    就在他进入聚仙阁酒楼与一个出门的客人轻微撞了一下时,他反手扣住了一个人的手腕,只听得“哎哟”一声、“铛”的一声,他的那锭银元便掉在地上了,他定睛瞧了瞧那个人,约莫和小乙差不多的年纪,尽管一副男人装扮,但是眉清目秀,是清秀得有些过分了,不用猜,定然是一个女子。

    没有想到一个如此漂亮的女子竟然会是一个贼人,可叹这世道难以看懂,既然遇到一个行窃的贼人,也得弄清楚到底为何行窃,如果有些道理,放了便了,否则,还是要报了官,因为不义之贼还是会祸害百姓的。

    “你为何要行窃于我?”

    那女人咬着下唇,别过脸去,黄巢分明看到她脸上有泪水划过,便动了些恻隐之心,稍稍放松了扣住她的手,“我放手,你不要跑,你一跑,我便报官。”见那女子点点手,黄巢便松了手。

    “你若是因义而行窃,我便放了你,否则,我还是要报官的。”

    那女子一下子蹲了下来,伏在膝盖上抽泣起来。黄巢与小乙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那女子缓缓起身,“我偷钱是为了给我娘治病,我娘就快要死了。”说罢,便嚎啕大哭起来,引得店里的小二引颈张望。

    黄巢拍了拍那女人的肩,“姑娘,不要哭了,你娘在哪里,可否带我们去看看?”

    那女子止住哭,便走在前头引路。小乙缩着脖子小声嘀咕,“公子,不要多管闲事,把人放了便是。”黄巢并不理睬,抬首挺胸跟在那女子身后,皂靴踩在路面的薄冰之上,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

    穿大街,转小巷,时辰不大,便来到一个偏僻的院落。破败的院门上的飞檐表明这里曾经居住着一户富贵人家,但院墙上的衰草诉说这户富贵人家早已衰败。推开“吱呀” 作响的大门,一股经年的霉腐味迎面扑来。

    在昏黄摇曳的烛光引导下,黄巢来到了西厢房,一个头发乱蓬蓬、形容枯槁的老女人躺在床上,听到杂沓的脚步声,有些吃惊地想挣扎着起身,那女人慌忙快步跑过去,扶着她,“阿娘,这两位公子是过来看你的。”

    老妇人一下子来了精神,大着嗓子说,“晚藤,快请两位公子上座。”

    那个叫晚藤的女子应承道,“好的,娘。”便四下找寻凳子,好不容易找到两个凳子,又用袖口来擦拭凳子上的灰尘。

    老妇人毕竟是带病之人,如风中残烛一般,精神很快便有些萎顿下来,但她偏要聚敛起精神与客人聊天,她借助昏暗的灯光四下打量黄巢和小乙。

    “公子是从哪里来呀。”

    “山东曹州。”

    “做甚?”

    “进京赶考。”

    “举子啊,第一次吗?”

    “惭愧,第四次。”

    “没有什么可惭愧的,不是常言道‘六十少进士’嘛。”

    “承蒙大娘理解。”

    “举子,可否抬起头来,让老身看看?”

    黄巢心有不悦,心想好个无礼的妇人,但转念一想,也没有必要自尊心过度,随她去便是,于是,抬起头来。

    “公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只是面色苍黑,有凶煞之气,帝王之相。”

    “大娘是高看我了,你既然会看相,不如给我算算,我这次进京赶考,可以胜算?”

    “天机不可泄露。”老妇人颓然地躺下,咳嗽起来,嘴角居然溢出血来。

    晚藤跑过去,用手绢给老妇人擦去嘴角的血,眼睛里噙着泪,“晚藤,不要哭,为娘时辰不多了,只是为娘还没有替你找户好人家,心里放不下。”

    黄巢捏了捏自己衣袋里的硬硬的东西,所幸只带了一锭银两,尽管有些不舍,还是拿了出来,放在桌子上,老妇人眼尖,瞧见了,厉声道:“晚藤,还不赶快谢谢公子!”

    一夜无话。黄巢总惦记着考试,食欲也不振,茶不思,饭不想,忧思凝结。不过他也惦记着晚藤,心想这样一个清秀的女子,面若桃花,眼如寒星,纤纤十指如春葱,窈窕腰身似弱柳扶风。没想到,只是握了一下她的手,指尖上竟还留有她的余温,那若有若无的余温,竟让他起了思念的心。不过,这女子命运竟如此坎坷,那一锭银两也不能救她于水火。

    自己的命运也好不到哪里去,科举维艰,报国无望,都是天涯沦落人,想到这,黄巢的情绪低落得几乎要落泪。

    和小乙商定,第二天就出发,顺着官道一路西行,快的话,二月初便可到达长安。但一大早,藩兵便来布告,大意是:钦差大人代天子巡狩天下,路经河阳藩镇,官道封闭,闲人避让。

    没有办法,只有在南阳镇在淹徊一日了。天气很冷,街道上的行人,都袖手弓腰,檐前都垂着细长的冰挂。大清早,客栈的伙计便送来两只手炉,小乙吃过早饭后,便捧着手炉到大街上溜达去了,独余黄巢在客栈里温习《尚书》,这书他也翻看了不下十几篇,每看书,便会瞧见以前在书上做的笔记,如:春日,余独自在窗前读书,妻与娘在院子里闲话,大概是聊些他日余高中进士后荣归故里,要招待哪些客人,吃些什么点心、菜蔬,这些安排十分妥帖,可是何时余才能春闱得意呢?

    “诗言志,歌咏言。可是为何我没有才情了呢?”

    正凝神间,听到楼下有人在叫黄巢,不用说是小乙,黄巢打开窗户,只见小乙与一个穿着大红绣花夹袄的女子冲他招手,那个淡敷粉黛的女子倒是漂亮,也不知道小乙是如何搭识的。

    “少爷,少爷,晚藤姑娘请我们去吃饭。”

    难怪这么眼熟,原来是晚藤啊,原来想预埋伏笔、留有念想的女子又出现了,“小乙,外面冷,请晚藤姑娘进屋来坐。”

    晚藤带着一团冷气进了屋,并不坐下,“阿娘略备薄酒,请两位公子到寒舍一叙。”

    黄巢本想去的,但转念一想,上次去了后,见到老太太咳出血来,便费了自己一锭大银,这次要是这老太如法炮制,再咳出血来,可如何是好?正犹豫不决之间,小乙倒是爽快,“晚藤姐姐,不必客气,我家少爷过会便去。”黄巢瞪了他一眼,他便改口道:“我家少爷就随你去。”

    黄巢心想,这个小乙啊,都是自己惯的,尽替人作主了,现在还能说什么呢?于是,整顿了一下衣裳,随晚藤出了门。

    昨晚那个偏僻的小院,似乎被人拾掇了一番,几个下人打扮的人,上上下下忙个不停,黄巢心想,这老太太请客吃饭还是挺真诚的嘛。

    在冬日晌午淡薄的阳光下再见到昨晚的老妇人,黄巢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昨晚那个头发如枯草、面容憔悴的老妇人不见了,代之以一个面色粉白、额头点有朱砂痣、唇上涂着嫣紫红、不见一丝病容的妇人,她着一身绣花的棉袍,黄巢心想:昨晚的银两该是用得七七八八了吧。

    仿佛已经看透了黄巢的心思,老妇人挥一挥手,便有下人托着一个木盘过来,上面有两锭大银,比昨晚黄巢拿出来的要大。

    “昨晚承蒙公子救济,感怀万千,常言道,受人点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区区银两,不成敬意,请公子笑纳。”

    黄巢自然是有心想要,但又有些不好意思,于扭捏中推辞道:“当时赠银,未想求回报,大娘毋要客气。”

    老妇人又挥一挥手,下人把两锭大银放入小乙的口袋,小乙吃惊地瞧着黄巢,黄巢却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老妇人命人奉茶,“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晚生姓黄名巢。”

    “你就不好奇我们的身份?”说罢,老妇人用手指了指春藤。

    “自然也是好奇,可是我一介考生,以春闱为重,已是无暇他顾。”

    “想必也是。”老妇人呷了一口茶,继续说,“黄公子还是一个本分稳重之人,不像那些狂浪放荡之人,我给公子讲个故事吧。”

    “愿洗耳恭听。”

    “黄公子大致也猜出来了,我的装束是菩萨蛮特有的民族服饰,这也是恍若一梦的盛唐幻景。我来自遥远的南方,比遥远的大理国还要遥远,一个叫真腊国的地方。真腊国是一个美丽的地方,那里一年四季如春,没有大漠的风沙袭扰,也没有长安城的雪霜摧折,那里盛产水果,榴莲与山竹自不必说,还有美味的雾莲,好久没有吃到这些水果了。”老妇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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