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快要结束时,黄巢与梁光道一行便已进入长安城的东郊了。从华阴到长安沿途萧瑟村庄房舍上的积雪都在慢慢地消融,天空干净而澄朗,闭上眼,都能听到春天滋长的声音,风也卸下了凛冽的外壳,露出了温软的里子,吹面不寒杨柳风。

    经过渭河时,两岸的柳树远远地望过去有些淡绿的青芽色,这一抹淡绿色调的运用是中国山水画写意手法的不二选择,黄巢自然也是知道的(黄巢的书画在曹州城也是有些名气的)。

    一些灰褐色的喜鹊扑棱着翅膀从一棵杨树飞向另一棵杨树,偶有“喳喳”的叫声,这叫声是这空旷的天地间唯一的生动与活泼,如同平静的水面上落下一片叶子所漾起的涟漪,让一切不再那么中规中矩的单调,显出稍许的不平凡来。

    望一眼在颠簸车厢里昏昏欲睡而且的确沉沉睡去的梁光道,黄巢体会出人生那么寂寥、无趣、无可奈何又无力挣扎的况味.一个当年在长安城有人识得的江南才子,二十年后,居然落魄颓废成这个样子,着实让人唏嘘万千,这何尝不是那数千名举子的宿命呢?

    在摇晃的阳光下,梁光道的两鬂愈发斑白,他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春闱上哪些难以破解的命题。黄巢轻轻把一个薄棉被盖在他身上,但他居然醒了。醒来后,梁光道便掀开车帘朝外张望。

    “前面就是朱雀大街!我们终于到达长安城了,贤弟,我就在这儿下车,试考完后,你到城西的法华寺找我。”

    “法华寺?!”黄巢倏地想起和晚藤的约定。

    “是啊。那时也该暮春时节了,这是一年之中长安城最美的季节,我请你喝酒,我们一起把酒言欢,讨论诗词歌赋。”

    “也好。”黄巢心里却在想:要是放榜时,又是名落孙山,哪还有心情把酒言欢呢?前三次,都是一个人喝闷酒,直喝得酩酊大醉,都是小乙背回来的。

    “贤弟,一路上承蒙你照料,愚兄身无长物,只有一物相赠。”说罢,梁光道从包袱里取出那本《诗歌文选》,递给黄巢。

    黄巢并不来接,“我也有。”

    “贤弟你有所不知啊,你那本《诗歌文选》也是我汇编的,但我这本是加了我批注的,这世间仅此一本,为了助贤弟早日金榜题名,愚兄我只得忍痛割爱。”

    黄巢接过来一看,果然上面用蝇头小楷写满了批注,那书法功力深厚,隽秀飘逸,细读下来,字字珠玑,大有禆益。但他却坚辞不受。

    “贤弟为何如此这般?”梁光道大惑不解,“多少举子考生愿出千金来买我这本书,我都不肯,为何贤弟得来全不费工夫,却还不要?”

    “于我有益,于兄亦有益,故我不能受。”

    “贤弟厚道,后会有期。”说罢梁光道便跳下车,转瞬便消失在朱雀大街的茫茫人海之中。

    春季开学时,昭关镇小学稀稀拉拉来了十几个小孩。这还是算多的了,放在往年,不过是五六个小朋友,父母送来的时候还是一副爱来不来的样子,甚至还要装作稍不如意便把小朋友送到南京、上海等大城市读书的架势。

    π病毒销声匿迹之后,生育率稍有回升,玄明和拐脚六也深知一下子来十几个小孩是多么不容易,他们都西装笔挺、笑容满面站在校门口迎接新生报到,前面有学校食堂烧饭的阿姨引导小孩子们以防叫错了校长和老师,“孩子们,左边的是校长,右边的是六先生,家长径直向前,食堂备有茶点。”

    玄明主要讲授语文、数学、历史,六先生主要讲授自然、美术和体育。一共16个小孩,年龄参差不齐,若要把他们编成五个年级,既没有那么多师资,也毫无必要。于是,孩子们被编成一个混成班,小七经过考试被编为三年级,玄月四年级,春藤三年级。小七不服气,要求重新考试,本来他以为玄月也就是三年级,所以他故意做错了几道题。

    玄明知道小七的要求后,心想要出道难点的题难住这个小孩,便说:“你要是能回答上这道题,我便把你编入四年级,你写一下爱因斯坦的质能方程。”

    小七一听便愣住了,这的确是他所不知道的,他快速地检索他大脑中的适应性基因组织的数据库,在白纸上写下:E=mc?。玄明吃了一惊,心想:若这个小孩不是仙女座的外星人,该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小天才了吧,便点头同意。

    教室里有20张课桌,小七本想与玄月坐一张桌子,但他走到玄月边上时,玄月连头也不抬一下,他便知趣地走到另一张桌子,一个挂着长长鼻涕的小孩热情招呼他坐下。小七后悔编入四年级,也后悔和拐脚六他们一起去找还阳草了。

    玄明回到昭关后,妙香终止了和其他一切男人的交往,把时间都花在玄月身上,她争分夺秒想把玄月八年所缺少的母爱都一一弥补。她给玄月做好吃的,给玄月买鲜艳的衣裳,并把玄月的行李搬过来与她一起居住,她想这样的亲密无间与刻意取悦也足以弥合这么多年母女俩这么多年人各天涯的缺憾。但玄月却不这么看,一天早上,玄月给她留了张纸条,上面写着:妈妈,你的爱快让我喘不过气来,求你给我些自由。

    “看看,一个8岁的小姑娘居然嫌妈妈爱得啰嗦而沉重,好好,8年来望穿秋水的思念到头来换来的却是嫌弃。”自此,母女俩心生罅隙。

    语文课上有一篇课文吸引了小七的注意,课文的题目是《从太阳系到银河系》,这是100多年前的著名科普作家阿树(其实,文中把阿树称做科普作家并不妥当,阿树的主要成就来自于建筑学、医学和文学)写的一篇科普文章。

    课文的大意是:在浩渺的宇宙中,也许我们人类并不孤独,据最新的天文学研究成果表明,据我们地球一万光年的仙女座上有可能存在外星高智慧生命,在距我们一万两千光年远的人马座上也很有可能存在外星生命,如果这两个星座上确实存在生命,那么,他们的文明程度可能远远地高于我们,他们很有可能已经发明了比光速更快的运载工具,这样,他们来访我们地球也就不用一万年了。

    最后作者大胆地预测:如果我是他们(仙女座与人马座外星人),我便会向太阳系派出使者,哪怕不是为了征服,只是看看邻居也好。

    这篇课文并没有让小七泛起一万年前久远的记忆,也没有让小七对阿乐说过的曾祖父阿树产生景仰之情,只是仙女座外星人的身份让他感觉痛苦,他想是这样子身份让他不敢接近妈妈,也让妈妈对他心存芥蒂。他好羡慕春藤,尽管她到这个家的时间还没有他长,但她很好地融入了这个家,让阿乐与采玉都对她心生欢喜。

    也想在家里好好表现,认真读书,勤奋做家务,尽量少花钱,但小七所做的这些似乎采玉并没有看在眼里(其实并不是采玉没有看在眼里,只是她为家务所累,忽略了一个孩子敏感的心),他渐渐有些心灰意冷,并有了要离开这个家的念头。他恨春藤,认为是她夺走了妈妈本该给他的爱,春藤每天都是哥哥长哥哥短的叫他,这让他的恨意无法凝结,散落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被遗忘的地方。

    尝到了孤独无助的滋味,小七知道在这个家里,只要有春藤在,妈妈和爸爸便不会喜欢他,谁教他是一个不懂事的外星人呢?

    讨厌孤零零地被人遗弃在一个被爱遗忘的角落的感觉,这种感觉每天都很强烈,根本没法假装它不存在。小七心想:之所以妈妈不爱他,无非是春藤是一个人类的小孩,而他不是。尽管他看起来与人类无异,但毕竟还不是,有一到晚上就发光的充电板为证,他讨厌死这块充电板了,每天晚上他抚摸着胸前这块与他的身体已经合二为一的充电板,祈祷它不要再发光。  但在黑暗中,他不用睁开眼,就能感觉到它依旧是在发光,他很绝望,把胸前抓得鲜血淋漓。

    含着泪入眠,小七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他清晰地看到了仙女座母星A星,A星与地球倒有几分相似,巍峨的雪山,青翠的森林,浩瀚的大海。但他却找不到妈妈,他看到一排排的婴儿放在育婴桶里,都是机器人在给婴儿喂食,一种熟悉的感觉翻腾起来——  他要回家,回到A星上。

    但是,小七也知道,A星离地球有一万光年之遥,即使是找到光速的宇宙飞船,怕也是还没到A星,他便老死于飞船之上。

    当务之急,小七需要找到一个仙女座的外星人,然后两人结伴一起回到A星。但是,人海茫茫,哪里去找仙女座的人,即便是找到,他或是她也不一定愿意和小七一起返回A星,即使愿意,也不一定找到光速飞船,就是找到光速飞船,也一定会老死于旅途之中,那么,回A星的意义何在?

    每天早晨,睁开眼睛,必定会看到长发披肩的春藤端坐在梳妆镜前,而她的旁边必定是那个给过小七无限温暖与爱的妇人,那个妇人一定执一把木梳,用爱怜的眼神看着春藤。

    春藤长长的睫毛一定是闪烁不定的,她顾盼生辉的玲珑劲一定是流光的晶莹剔透,这些都不用猜。春藤修长的如春葱般的手指必定是在抚耳鬓的长发,而此刻,春日的晨阳一定穿过风铃叮当作响的屋檐落在春藤的好看的耳垂上,她的耳垂定然是半透明、红彤彤的,煞是可爱。快要10岁的春藤已然是一副初长成的少女模样,她秀气、安静、若人怜爱,而这些显而易见的优点都是摧折小七内心的刀剑风霜。

    在这人世间,若真正算起来,小七只有一个朋友,那便是瞎子阿婆的孙子阿丙。阿丙并不是瞎子,相反,他眼睛明亮得很,而且,他天生神力,据说有人亲眼见过他在森林里徒手放倒了一头大野猪,而这头大野猪足足让瞎子阿婆家的蛋白质富余了大半年。当然,这也仅仅只是传说 ,没有人见过那只大野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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