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来找你的呀,我家娘子生病了,听说你有一块可治百病的胭脂盐,遂从老家庐州来到长安,再从长安到曹州,星夜兼程,劳苦不堪,可是一到曹州便被投入大牢。你那块胭脂盐还在吗?”

    “没有了。”黄巢摇摇头。“这也是为什么我和你在狱中相见的原因了。这还得从我前年到长安赶考再次落弟说起,我家夫人王柳为了给我谋取个功名,就请我的岳父王员外周旋结识了曹州知府,知府大人的母亲已是卧床一年多,王柳便说我有一个胭脂盐,可治百病,并把那块胭脂盐偷拿去送于知府大人,本来这病是可以治好的,不曾想,知府大人用药过猛,一剂药下来,他的母亲便七窍流血、呜呼哀哉。剩下的事情,你便看到了。”

    “唉!”玄明长叹一声,“这可教我如何是好,我家妙香可是危在旦夕,我心忧如炙,我不远万里,横跨千年,我自1400年后长江边的昭关镇来,只是为了求得你那块胭脂盐给妙香治病,不曾想,你已然拿去送人了。”

    “胭脂盐的确可以治疗疑难杂症,不过,却把知府大人的娘也治死了,胭脂盐也没有,不然,送你又何妨。”黄巢停顿片刻,“近些年好生奇怪,前两年,我在长安城遇到一个叫小七的少年,这少年通过杂耍害我丢掉两大锭金子,这两大锭金子本来我是要送给户部和大理寺的主考官的,这样,我科举失利,也为我身陷大牢埋下了伏笔。前段时间,听人说有个叫罗刹鬼的在曹州城四处打听我的消息,后来听说他为我的天罡之气所震慑,悻悻然逃回长安去了。再者就是你了,我根本不认识你,你如何知道我有块胭脂盐?”

    “兄台,忘了自我介绍,我姓玄,天地玄黄的玄,日月光明的明,我毕业自哈佛大学,这个你可能不太明白,反正我和你一样,是个读书人,我是给你写传记的,我知道十年后,大唐的江山就会在你的重重一击之下腐朽崩坍,不过,这本书我还没有写完。既然胭脂盐找不到了,我还得回去,妙香余下的时日无多,我得好好陪陪她。”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玄贤弟,你终于回到了正题,我们如何出得了这曹州府森森的大狱?”

    玄明摇摇头。

    “念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我黄巢也就附带送你出狱。”

    “如何做到?”

    “告诉你也无妨。”黄巢微微一笑,竟然还有些羞涩,“实话告诉你吧,知府大人的夫人是我的初恋情人,不出三日,知府大人必定要亲自送我出狱。”

    回到昭关时,是一个仲夏夜。

    玄明在昭关度过了无数个仲夏,至少在他去哈佛大学读书之前是这样,那些夏天无疑是无趣而孤单的。除了自己与自己对话,他的生活中着实找不到一个玩伴,这与他孤僻敏感却又自命不凡的性格不无关系,而且,他的优异成绩在昭关镇那帮充满野性的孩子们中间显得太突兀了,让他有了一种曲高和寡、高处不胜寒的感觉,也让他与周边环境有了难以形容的隔阂。

    关于那些夏天的回忆都甚是无味,也是他试图要忘却的,但也不能全都忘却,因为回忆的部分章节出现了妙香,这才让他关于那些夏天的回忆有了月影浮动的暗香和年少轻狂的惆怅。

    在过去一百年间,中国的科技乃至世界的科技停滞不前甚至在不少领域都在倒退,在铁路系统尤其如此。这在玄明进入哈佛大学读博士的第一年的论文《论中国和东亚近一百年的科技发展史》上有详尽的数据支持,当然,在这篇论文中,玄明给出了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无外乎是如下两种原因,一是地球人破译出一万年前人马座A星发往太阳系的讯号:太阳系即将被征服和殖民,当时,联合国也组织了全球顶级的天体物理学家与自然科学家在美国的佛罗里达州的阳光海岸开了一个为期两个月的会议。

    在会议的前一个月,科学家们愈是分析,愈觉得人类要是对抗人马座A星人无疑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以卵击石、自取灭亡,在这样悲观压抑的气氛下,一批批的科学家蹈海赴死,一个月下来,近千名科学家只剩下不到三百人了。

    就是这三百名科学家也是整日神思恍惚、魂不守舍,但还没有等他们跳海自杀,一股来自大西洋的超级飓风便把这三百名科学家一个不剩地全部带到上帝那儿,随后,联合国宣布佛罗里达会议失败。二是不明原因的π病毒在全球肆虐了近30年,带走了人类四分之三的人口,直到π病毒渐渐消匿,人类始终找不到π病毒的发病机理与治疗方法。

    耽溺于往事,让玄明从县城到昭关镇的这段夜路显得没有那么漫长,这样的夜路他在美国也时常走过,人口的急剧减少使得公路沿线的村镇大多荒废了,有次他在新墨西哥州的公路上开了两天两夜的车才找到一家还在经营的汽车旅馆,中国的情形大致了也是一样的,从县城到镇上的村庄都是黑黢黢的,被绿色植物完全覆盖住了,看不到有一丝灯光。

    走过那么多漫长幽黑、惊悚恐怖、艰苦异常的夜路,这些经历像是过眼云烟一样,玄明都不记得了,又或是他还记得但他并不愿意再次忆起,唯有一次夜路,他至死也不会忘记。

    记得那时他刚懂事,也许是刚上小学的年纪,那天是一个周末,母亲早早地起床,等他起来时,发现母亲像是换了一个人,显得那么年青、那么光彩照人,这让他很是疑惑:是平时那个邋里邋遢、脏兮兮的女人是母亲,还是现在这个刹那芳华的女人是母亲?他也不问,在他小小的年纪,他已然知道时间会告诉他所有问题的答案。

    果然,那个傍晚,在母亲几近绝望的等待里,一个上了年纪、背微微有些驼的男人带着一身的夕阳出现在他家门口。那个男人带了好些好吃、好玩的东西,一见面,便抓了一大把奶糖给他,还从包里像杂耍般地取出了万花筒、望远镜等小孩子爱玩的东西,带着和善的、讨好的眼神看他,他一下子便喜欢上这个男人。

    除了送别,关于那个男人在那天的事情,玄明记不大清了。他只记得那个男人身体可能不大好,总是在咳嗽,那个男人咳嗽时,母亲总是悄然站在那个男人的身后,轻轻地给他捶背,还对玄明说:“去把那瓶枇杷露拿来。”待玄明不情愿地从楼上下来时,却见母亲和那个男人抱在一起,母亲的头发披散着,泪水像是泥石流一样把早晨施抹的粉冲得沟壑交错、露出黝黑的本色来。

    月亮上来时,那个男人便要走了,至于他要去哪里,玄明也不知道。月亮把远山、树木、街道披上一层轻飘又微凉的衣裳,街道上寂静无声,只有移动的薄薄的云彩把月光弄得时而稀疏、时而爽朗。

    那个男人走在前头,玄明跟在他身后,母亲在最后头,那个男人倏地回头,一把便将玄明抱了起来,玄明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烟草香味和好闻的香水味,玄明忽然想到,母亲也有这种味道的香水。走出老远,那个男人终于把玄明放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东西,塞进玄明的口袋。在稀薄暗昧的月光下,那个男人回头望了玄明母亲一眼,转身便消失在月光如水、凉意渐起的夜。

    不得不承认,一个男人若是上了一定的岁数,回忆便成了他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游走在回忆与现实日渐模糊的边界线也成了生活必不可分的一部分。

    这一点,玄明从来也不否定。关于他对妙香的回忆,即便是在他的荷尔蒙处于峰值的年龄,即便是他在哈佛大学怀着对Hawaii的Annie不可言说的感情时,即便是他与为数众多、热情奔放的外国女郎花前月下、耳鬓厮磨时,都从未止歇过。

    他爱妙香,但他却用与爱相反的方式表达出来,他无情地抛弃妙香,又生生把玄月从她身边带走,他所做的一切,无非是用伤害来证明爱,他不过是想让妙香跪在他的面前,痛哭流涕,真诚忏悔,求他原谅她,如果真的是这样,他便真的会原谅她,但这样的情形却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究其原由,因为妙香自始至终和他都是一类人——绝不向他人让步,绝不向现实低头。在哈佛大学想明白这一点后,他愈发觉得和妙香之间是不可能的,因为再怎么自恋的一个人,也不可能爱上和自己缺点完全一致的女人,况且那个女人毫无悔改之意、也没有半分取悦之心。

    若非在美国实在混不下去而且玄月身染π病毒时日不多却整日思念母亲,玄明是不会回到昭关的。想当初,他是带着一身的荣耀去的美国,拼尽全力却只是混到教授就戛然而止,再也无法前进一步了,而那些他根本看不上眼的美国科学院的学术寡头们,每天只是打打高尔夫球,到世界各地的知名大学讲那些他们自己也搞不清楚的课题,就可以拿着不菲的政府津贴和课题基金,过着奢华浮靡的生活。

    老实说,这些学术寡头们的课玄明也听过,可以说毫无营养可言,学生们若是长期听这样的课,定然会因缺乏营养而活活饿死。

    在昭关疗养院等待上帝接见的日子,玄明回忆起这一生留下的憾事,无论如何,抛弃妙香算是一件,否则他也不会在这么多辗转反侧、孤枕难眠的夜晚过去后还在向往灯火下妙香于盈盈一望间伸出的纤纤素手。

    不得不说,玄明一意孤行、意气用事无情抛弃妙香带来的刹那快慰被日后深深的负疚所覆盖。他在美国拼命工作也便是竭力愈合因负疚留下的越来越大的空洞,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那一日,在昭关疗养院,他闻到睽违已久茉莉花的香气,他便知道是妙香来了。那一刻,他的内心波澜壮阔、阴雨绵绵,也便是在那一刻,他下定决心,只要上帝没有带他走,只要妙香愿意破镜重圆、再续前缘,他便放下所有的过往,往后余生只为取悦她而过活。

    月影西斜,玄明终于来到妙香家的三层小楼。他坐在门前的石凳上,借助淡薄的月光,看到院子的香椿树上挂着几只丝瓜在风中轻轻摇晃,“妙香还活着。”他的眼角涌出泪来。

章节目录

玄月春藤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江湖千澍雨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江湖千澍雨并收藏玄月春藤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