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节宜吃瓜
武诚初年，三月初三，上巳节。
春日的晨曦中，漫天杨花飞絮，如霰似雾般轻舞，将长安108坊，并满城红男绿女，皆笼上一重旖旎氛围。
这一日，不论勋贵权爵，还是平民百姓，都渴盼着涤去一冬的污秽邪祟，迎接万物向新的又一年春。
长安，万年县。
永嘉坊，齐王府内，广厦朱墙，深院碧瓦自不必提。南院杂植的各色新草都冒了芽儿，最触目的是一从山茶，似碧玉中的血沁，殷红一片。
这盆山茶乃是云南名种，为圣人御赐，虽不过盈尺，名字却豪气干云，又暗藏无奈：恨天高。
一名清俊小厮站在天井中，一脸的如临大敌。身侧立着个满头华发的老嬷嬷，亦忧心忡忡，口中碎碎叮咛。
小厮身后，两个俏生生的丫头相互递着眼神，同情中带点幸灾乐祸，抿唇忍笑，替他背好褡裢，挎上包袱。
这小厮伸头探脑，目光始终追随着一人的背影，终于一跺脚，似下了很大决心，忙不迭奔向东角门。
脑后响起嬷嬷的嘱咐：“好生……劝着王爷，别惹出……大乱子就成。”
这要求，委实不高。
谁知，他刚追到跟前，前面那人却猛然回首，竟是个赤口獠牙的妖鬼，把小厮唬了一大跳，半晌才抚着胸口嘟囔：“王爷，您这又是为哪般哪！”
齐王自面具下发出闷闷的笑声，一本正经道：“废话，自是为了吓人。”
小厮面上一窘，忍了又忍才道：“哎，王爷，上巳节本就是为祛除邪祟的，您偏要打扮成邪祟，这未免太……不合时宜了！”
他劝罢，觑着齐王毫无反应，索性加码：“王爷……镇远大将军府已然退亲，您再这么着，别说高门淑女了，就算是想娶个商户女，怕都困难！”
“娶个商户女都困难？哼，刁儿，你未免太小觑我！”齐王说罢，出了侧门，穿过马鹏，绕过琉璃影壁，便在那三间兽头正门前站定了。
那姿态，犹如飞檐垂脊上蹲着的吻兽，昂首抱臂而立，清清嗓子唤道：“叫门房张六来开门。”
那唤做刁儿的小厮登时便哭出来，求肯不迭：“爷，王爷……我的主子爷啊，求您别为难我了，除了婚丧嫁娶还有圣人……这……什么时候开过正门哪，我求求您。”
就见那朱漆大门巍峨紧扣，前有两头狻猊镇守，上嵌纵九横七-六十三枚金钉。
这金钉的制式，非寻常官僚可用，唯圣人敕封的亲王贵胄堪配。
可齐王呢，竟瞧也不瞧，想也不想，径自上前拔起嵌在地上的铜拴，顺手扳开铜蠡门环。
只听数声沉闷的“吱嘎-嘎-嘎”，厚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一条缝。
门外亦是坊外，走过路过的万年县百姓，一辈子也赶不上几回公候权爵的盛事，如今见齐王府正门洞开，忙围上来瞧热闹。
“可是迎圣旨吗？”一老爷子抚须自问自答：“不对啊，怎没有司礼太监清场？”
“怕不是齐王要娶亲吧！”
“哪儿那么快！将军府不是刚退亲？哎哟哟，都几回了，好好一个亲王，咋偏偏没个好姻缘！”
“那能怪谁？要不是他自己做事荒唐，如他这般家世人品，能拖到这时候？”
“我邻居是王府管家周贵家的表姨丈的二婶子，她说呀，王爷是被妖鬼魇镇了，每隔七七四十九日便要用童男童女……”
“我的佛，作孽哟，这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囊货，我再年轻四十岁，也决计不嫁他。”
吃瓜群众正说得热火朝天，就见一身量奇高，猿臂蜂腰的男子，身着藏青蝙蝠纹缂丝春衫，身姿一闪，自门内跃了出来。
那背影，如青松翠柏般挺拔，肌肉线条在窄袖长袍中显得紧实而修长，惹得几个娘子略有些脸热，男人则十分艳羡。
众人诧异的呆望着，三两少女春心萌动，踮起脚尖，期待着他转过头来。
谁知那人猛一扭脸，面上竟罩着可怖的妖鬼面具，就讲他忽然张牙舞爪，向众街坊作势扑来。
人群立时作鸟兽散，少女心也碎了一地。
只一个总角小童，牵着只团团小狗，伸着短胖的小手，指着“妖鬼”咯咯直笑。
戴妖鬼面具的男子显然不甘心，立刻伸出指爪，“嗷呜”一声虎吼。
却反逗得小童眉花眼笑。
那男子一怔，也被逗乐，正欲伸手轻抚小童毛茸茸的脑袋，旁边忽窜出一个中年妇人，一把将小童抱起，临走前还不忘回头，狠狠瞪了男子一眼。
齐王府的小厮刁儿到底谨慎惯了，不敢跟着主子胡闹，同赶来的门房将正门落锁后，紧赶慢赶自东角门跟出来，正好看见这一幕。
自家王爷的手虚悬半空，为解尴尬，只能改做抱臂而立。
被抱走的小童频频回眸，他手中牵着的小黄狗，正扭头冲着当今齐王汪汪狂吠。
刁儿不由轻叹：啧啧啧，自家王爷，真是狗都嫌哪。
这时，就见东角门正要闭合，却从堪堪一尺的缝隙内又闪出一个男子，酱色面孔，乌紫的唇上嵌着一粒麻子，生的并不起眼，身手却极敏捷，他习惯性的摸摸腰间，显是惯配刀的，此刻却只留空空的铜环。
此人瞄了刁儿一眼，一转身躲进高墙后的阴影中。
齐王状似不经意的向其看过来，却旋即转开目光。
刁儿人矮腿短，一路小跑，堪堪跟上齐王的脚步，他巴巴儿的道：“王爷您为何非要从正门走哇！”
齐王头也不回，语气似有薄怒，甩来两个字：“近便。”
上巳节的长安，已不能用热闹形容，几乎可说是摩肩接踵，刁儿亦步亦趋的跟着王爷，二人被涌动的人潮直推向曲江池畔。
曲江池上，水澄如练，游船画舫星罗棋布。曲江池畔，花红柳绿，珠围翠绕莺声燕语。
饶是刁儿心事重，此刻满眼尽是盛装华服的水边丽人，也不由得喜上眉梢。
一转眼，却发现齐王不见了，他心一紧，忙左钻右突，赔小心道不是的苦寻，终于在一处兰草丛生的芳汀边寻到主子。
齐王的皂靴就歪在小汀上，他本人正弯腰自水中捞着什么，刁儿凑近一瞧，哭笑不得。
原来，曲江池上游百姓向水中抛洒素卵（鸡子）、红枣祈福，是上巳节习俗。
可当今齐王竟站在水中，任裤脚浸透，捞上游百姓抛在河中的素卵来吃，却是闻所未闻。
就见他拢了一把蛋壳，在掌中捏碎，顺手在芳汀泥地里埋了。
刁儿四下打望，忽然眼前一亮，忙奔到王爷近前，悄悄附耳努嘴道：“王爷您瞧，水边那个小娘子正浣足呢！”
齐王闻听“浣足”二字，微微一愣，旋即望向手中的一捧红枣，悻悻抛回池中，懒懒道：“那有什么稀奇，若依着春秋古风，还得褪下衣衫，在池里洗澡呢！”
刁儿急道：“可……那小娘子生的颜色极好！”
这下，齐王终于向刁儿所指方向望去，就见一个婀娜的女子，身着一袭水红色石榴裙，轻提裙摆，任清凌凌的池水扑着玉足。
“如何？很美吧？”
齐王细看良久，给出中肯评价：“美，我是说她面上的妆，化的很美……”
刁儿撇撇嘴，心中暗道：“怨不得您至今未婚配，该！”
话音未落，那女子身畔响起几个浮浪少年的声音：“喲，小娘子，你的脚好白呀！”
那女子掩面不理，含羞带嗔，“噔噔”退后几步，溅起一池春水，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刁儿瞧着心里直痒痒，连忙踮起脚尖，压低嗓子，声音难掩兴奋：“王爷，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您快去英雄救美呀，说不定能给咱们寻个姨娘主子回来。”
齐王用力揉揉耳朵，扶正面具，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大马金刀的走到岸边，一脚蹬上皂靴，口中轻吐出两个字：“无聊。”
就在这时，人潮忽向两侧涌开，一群人前呼后拥冲上来。
为首的是个胖大妇人，满头珠翠，一脸横肉，人未到声先到，叉着腰，扯开嗓子，手指如擀面杖，朝前一抻，嘶声怒喝：“小娼妇，敢情你在这儿呢！让姑奶奶我好找！”
说罢，似乎生怕围观群众不知，指着那浣足美人向众人介绍：“你既做了人家外室，就该安分守己，怎么还跟做窑姐儿似的，走到哪儿浪到哪儿呢！”
说罢，身后两个凶蛮婆子奔上去，一人扯住美人的一只胳膊，狠狠往后一拧。
这一下，瞧热闹的人都看清了，那外室竟是个大大的美人，顿时风向倒转，纷纷指责那胖大妇人欺负弱小。
尤其是几个老爷相公，立马搬出圣人训来评说，再看那满眼的疼惜，仿佛被捉奸的是自己豢养的外室。
齐王妖鬼面具下，堪堪露出一双点漆般的眸子，他微微撑大双眼，终于提起了一丝兴趣。
刁儿的八卦之魂早已熊熊燃烧，张臂拨开人群，挤到最前面，还献宝似的一摊手，将最好的吃瓜位置留给自家主子。
齐王从善如流，自一群婆婆妈妈中从容穿行，择了正中间的风水宝位，悠然站定，负手观战。
刁儿的服侍十分到位，双手立刻伸进褡裢，捧出一把乌油油的西瓜子，递到主人面前，齐王随手抓了一把，继续看戏。
就见一个大丫头走上前，向那胖妇人一福身，恭敬道：“夫人，这小贱人如何处置！”
那胖妇人柳眉倒竖，挺胸凸肚，下了旨：“小蹄子浮浪，所凭无非一张脸，我今儿便毁了她这张脸！”
围观群众齐齐倒吸一口冷气，刁儿忙撺掇：“王爷，您还不出手吗？这么美的一张脸就这么毁了，您能落忍吗？”
齐王顺手将瓜子递给旁边的大伯，闲闲道：“这万年县，处处都有里卫、不良人、武候、旅贲军，管事儿的多了，不差我一个。”
话音未落，就听一个苍老的声音拖长腔调，自半路杀出。
“不许你们欺辱她！”
众人定睛一看：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只不过不是管事儿的，而是个穿锦着缎的半老头子，做员外爷打扮。
婆子丫头立刻为大家答疑解惑，齐齐唤此人老爷。
好家伙，正头夫人痛殴外室，老爷出面回护。
这正妻灭宠妾的戏码，算是齐活儿了！
“动手！”那胖妇人向左右使了个眼色，后退一步，狞笑起来。
两个丫头子自怀中掏出两只瓷瓶，同时拔下软木塞，一阵异香扑鼻，众人连忙闪避，自动让出一方五米开外的空地。
半老头子倒也多情，张臂挡在美人儿面前。
说时迟，那时快。
两个丫头身轻如燕，轻巧绕过老爷，直奔那美人儿的面门，兜头浇了下去。
瞬间，那美人面上，前襟上，便满是黄澄澄的腌臜。
美人一把捂住自己的脸，尖叫着呜咽道：“啊-我的脸，我的脸！”
有人见闹大了，吓得连忙钻出人群，想去报官。
半老头子连连跺脚，冲着胖大妇人就要赏巴掌。
那胖大妇人仰头大笑，一把扒拉开小鸡仔似的老爷，哀怨一叹，翘起兰花指，轻轻一点自己的酒糟鼻，幽幽道：“想当年，我也是美人坯子，谁还没年轻过呢……”
说话间，又看向地上美人，忽的怒从中来，话锋一转，冷笑：“我早瞧你不顺眼了，那粉厚的，快能糊墙了，哼，你卸了妆，可未必有我……年轻时好看！”
见丫头没领会精神，胖妇人脸上肥肉一抖，冲着卧在地上的美人，指着鼻子跳脚骂道：“小贱人，小娼妇，我让你美！我让你美！彩娟，彩凤，拿帕子来，把她脸上的妆都给我卸干净！”
闻言，那想报官的人立刻停了脚步，狐疑的转过头来，还想挤回去，可惜原本的吃瓜位置早被人占了。
众人悬着的心放下来，好奇心却给吊起来。
旁边一个老妇好心解释：“闻着味儿，像是桂花油！”
“嗨，敢情是卸妆啊！我还以为要……”
那两个丫头子后知后觉，连忙抄起帕子，三擦两抹，将美人儿脸上的妆全卸了，彩娟心细，连脖子也不忘狠狠抹上一把！
那美人儿弱不禁风，捂着脸嘤嘤哭泣，似乎再没脸见人了，半老头子见状，一面心疼的望着美人，一面控诉的瞪着老妻。
两个婆子收到胖大妇人眼色，上前一把拉开美人挡在脸前的纤手。
将她卸了妆的素颜展示在众人面前。
弹指间，所有人都愣住了，傻掉了，仿佛更漏静止，春风停驻，柳絮悬浮。
连齐王也忍不住按着面具，一脸错愕。
春日的晨曦中，漫天杨花飞絮，如霰似雾般轻舞，将长安108坊，并满城红男绿女，皆笼上一重旖旎氛围。
这一日，不论勋贵权爵，还是平民百姓，都渴盼着涤去一冬的污秽邪祟，迎接万物向新的又一年春。
长安，万年县。
永嘉坊，齐王府内，广厦朱墙，深院碧瓦自不必提。南院杂植的各色新草都冒了芽儿，最触目的是一从山茶，似碧玉中的血沁，殷红一片。
这盆山茶乃是云南名种，为圣人御赐，虽不过盈尺，名字却豪气干云，又暗藏无奈：恨天高。
一名清俊小厮站在天井中，一脸的如临大敌。身侧立着个满头华发的老嬷嬷，亦忧心忡忡，口中碎碎叮咛。
小厮身后，两个俏生生的丫头相互递着眼神，同情中带点幸灾乐祸，抿唇忍笑，替他背好褡裢，挎上包袱。
这小厮伸头探脑，目光始终追随着一人的背影，终于一跺脚，似下了很大决心，忙不迭奔向东角门。
脑后响起嬷嬷的嘱咐：“好生……劝着王爷，别惹出……大乱子就成。”
这要求，委实不高。
谁知，他刚追到跟前，前面那人却猛然回首，竟是个赤口獠牙的妖鬼，把小厮唬了一大跳，半晌才抚着胸口嘟囔：“王爷，您这又是为哪般哪！”
齐王自面具下发出闷闷的笑声，一本正经道：“废话，自是为了吓人。”
小厮面上一窘，忍了又忍才道：“哎，王爷，上巳节本就是为祛除邪祟的，您偏要打扮成邪祟，这未免太……不合时宜了！”
他劝罢，觑着齐王毫无反应，索性加码：“王爷……镇远大将军府已然退亲，您再这么着，别说高门淑女了，就算是想娶个商户女，怕都困难！”
“娶个商户女都困难？哼，刁儿，你未免太小觑我！”齐王说罢，出了侧门，穿过马鹏，绕过琉璃影壁，便在那三间兽头正门前站定了。
那姿态，犹如飞檐垂脊上蹲着的吻兽，昂首抱臂而立，清清嗓子唤道：“叫门房张六来开门。”
那唤做刁儿的小厮登时便哭出来，求肯不迭：“爷，王爷……我的主子爷啊，求您别为难我了，除了婚丧嫁娶还有圣人……这……什么时候开过正门哪，我求求您。”
就见那朱漆大门巍峨紧扣，前有两头狻猊镇守，上嵌纵九横七-六十三枚金钉。
这金钉的制式，非寻常官僚可用，唯圣人敕封的亲王贵胄堪配。
可齐王呢，竟瞧也不瞧，想也不想，径自上前拔起嵌在地上的铜拴，顺手扳开铜蠡门环。
只听数声沉闷的“吱嘎-嘎-嘎”，厚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一条缝。
门外亦是坊外，走过路过的万年县百姓，一辈子也赶不上几回公候权爵的盛事，如今见齐王府正门洞开，忙围上来瞧热闹。
“可是迎圣旨吗？”一老爷子抚须自问自答：“不对啊，怎没有司礼太监清场？”
“怕不是齐王要娶亲吧！”
“哪儿那么快！将军府不是刚退亲？哎哟哟，都几回了，好好一个亲王，咋偏偏没个好姻缘！”
“那能怪谁？要不是他自己做事荒唐，如他这般家世人品，能拖到这时候？”
“我邻居是王府管家周贵家的表姨丈的二婶子，她说呀，王爷是被妖鬼魇镇了，每隔七七四十九日便要用童男童女……”
“我的佛，作孽哟，这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囊货，我再年轻四十岁，也决计不嫁他。”
吃瓜群众正说得热火朝天，就见一身量奇高，猿臂蜂腰的男子，身着藏青蝙蝠纹缂丝春衫，身姿一闪，自门内跃了出来。
那背影，如青松翠柏般挺拔，肌肉线条在窄袖长袍中显得紧实而修长，惹得几个娘子略有些脸热，男人则十分艳羡。
众人诧异的呆望着，三两少女春心萌动，踮起脚尖，期待着他转过头来。
谁知那人猛一扭脸，面上竟罩着可怖的妖鬼面具，就讲他忽然张牙舞爪，向众街坊作势扑来。
人群立时作鸟兽散，少女心也碎了一地。
只一个总角小童，牵着只团团小狗，伸着短胖的小手，指着“妖鬼”咯咯直笑。
戴妖鬼面具的男子显然不甘心，立刻伸出指爪，“嗷呜”一声虎吼。
却反逗得小童眉花眼笑。
那男子一怔，也被逗乐，正欲伸手轻抚小童毛茸茸的脑袋，旁边忽窜出一个中年妇人，一把将小童抱起，临走前还不忘回头，狠狠瞪了男子一眼。
齐王府的小厮刁儿到底谨慎惯了，不敢跟着主子胡闹，同赶来的门房将正门落锁后，紧赶慢赶自东角门跟出来，正好看见这一幕。
自家王爷的手虚悬半空，为解尴尬，只能改做抱臂而立。
被抱走的小童频频回眸，他手中牵着的小黄狗，正扭头冲着当今齐王汪汪狂吠。
刁儿不由轻叹：啧啧啧，自家王爷，真是狗都嫌哪。
这时，就见东角门正要闭合，却从堪堪一尺的缝隙内又闪出一个男子，酱色面孔，乌紫的唇上嵌着一粒麻子，生的并不起眼，身手却极敏捷，他习惯性的摸摸腰间，显是惯配刀的，此刻却只留空空的铜环。
此人瞄了刁儿一眼，一转身躲进高墙后的阴影中。
齐王状似不经意的向其看过来，却旋即转开目光。
刁儿人矮腿短，一路小跑，堪堪跟上齐王的脚步，他巴巴儿的道：“王爷您为何非要从正门走哇！”
齐王头也不回，语气似有薄怒，甩来两个字：“近便。”
上巳节的长安，已不能用热闹形容，几乎可说是摩肩接踵，刁儿亦步亦趋的跟着王爷，二人被涌动的人潮直推向曲江池畔。
曲江池上，水澄如练，游船画舫星罗棋布。曲江池畔，花红柳绿，珠围翠绕莺声燕语。
饶是刁儿心事重，此刻满眼尽是盛装华服的水边丽人，也不由得喜上眉梢。
一转眼，却发现齐王不见了，他心一紧，忙左钻右突，赔小心道不是的苦寻，终于在一处兰草丛生的芳汀边寻到主子。
齐王的皂靴就歪在小汀上，他本人正弯腰自水中捞着什么，刁儿凑近一瞧，哭笑不得。
原来，曲江池上游百姓向水中抛洒素卵（鸡子）、红枣祈福，是上巳节习俗。
可当今齐王竟站在水中，任裤脚浸透，捞上游百姓抛在河中的素卵来吃，却是闻所未闻。
就见他拢了一把蛋壳，在掌中捏碎，顺手在芳汀泥地里埋了。
刁儿四下打望，忽然眼前一亮，忙奔到王爷近前，悄悄附耳努嘴道：“王爷您瞧，水边那个小娘子正浣足呢！”
齐王闻听“浣足”二字，微微一愣，旋即望向手中的一捧红枣，悻悻抛回池中，懒懒道：“那有什么稀奇，若依着春秋古风，还得褪下衣衫，在池里洗澡呢！”
刁儿急道：“可……那小娘子生的颜色极好！”
这下，齐王终于向刁儿所指方向望去，就见一个婀娜的女子，身着一袭水红色石榴裙，轻提裙摆，任清凌凌的池水扑着玉足。
“如何？很美吧？”
齐王细看良久，给出中肯评价：“美，我是说她面上的妆，化的很美……”
刁儿撇撇嘴，心中暗道：“怨不得您至今未婚配，该！”
话音未落，那女子身畔响起几个浮浪少年的声音：“喲，小娘子，你的脚好白呀！”
那女子掩面不理，含羞带嗔，“噔噔”退后几步，溅起一池春水，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刁儿瞧着心里直痒痒，连忙踮起脚尖，压低嗓子，声音难掩兴奋：“王爷，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您快去英雄救美呀，说不定能给咱们寻个姨娘主子回来。”
齐王用力揉揉耳朵，扶正面具，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大马金刀的走到岸边，一脚蹬上皂靴，口中轻吐出两个字：“无聊。”
就在这时，人潮忽向两侧涌开，一群人前呼后拥冲上来。
为首的是个胖大妇人，满头珠翠，一脸横肉，人未到声先到，叉着腰，扯开嗓子，手指如擀面杖，朝前一抻，嘶声怒喝：“小娼妇，敢情你在这儿呢！让姑奶奶我好找！”
说罢，似乎生怕围观群众不知，指着那浣足美人向众人介绍：“你既做了人家外室，就该安分守己，怎么还跟做窑姐儿似的，走到哪儿浪到哪儿呢！”
说罢，身后两个凶蛮婆子奔上去，一人扯住美人的一只胳膊，狠狠往后一拧。
这一下，瞧热闹的人都看清了，那外室竟是个大大的美人，顿时风向倒转，纷纷指责那胖大妇人欺负弱小。
尤其是几个老爷相公，立马搬出圣人训来评说，再看那满眼的疼惜，仿佛被捉奸的是自己豢养的外室。
齐王妖鬼面具下，堪堪露出一双点漆般的眸子，他微微撑大双眼，终于提起了一丝兴趣。
刁儿的八卦之魂早已熊熊燃烧，张臂拨开人群，挤到最前面，还献宝似的一摊手，将最好的吃瓜位置留给自家主子。
齐王从善如流，自一群婆婆妈妈中从容穿行，择了正中间的风水宝位，悠然站定，负手观战。
刁儿的服侍十分到位，双手立刻伸进褡裢，捧出一把乌油油的西瓜子，递到主人面前，齐王随手抓了一把，继续看戏。
就见一个大丫头走上前，向那胖妇人一福身，恭敬道：“夫人，这小贱人如何处置！”
那胖妇人柳眉倒竖，挺胸凸肚，下了旨：“小蹄子浮浪，所凭无非一张脸，我今儿便毁了她这张脸！”
围观群众齐齐倒吸一口冷气，刁儿忙撺掇：“王爷，您还不出手吗？这么美的一张脸就这么毁了，您能落忍吗？”
齐王顺手将瓜子递给旁边的大伯，闲闲道：“这万年县，处处都有里卫、不良人、武候、旅贲军，管事儿的多了，不差我一个。”
话音未落，就听一个苍老的声音拖长腔调，自半路杀出。
“不许你们欺辱她！”
众人定睛一看：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只不过不是管事儿的，而是个穿锦着缎的半老头子，做员外爷打扮。
婆子丫头立刻为大家答疑解惑，齐齐唤此人老爷。
好家伙，正头夫人痛殴外室，老爷出面回护。
这正妻灭宠妾的戏码，算是齐活儿了！
“动手！”那胖妇人向左右使了个眼色，后退一步，狞笑起来。
两个丫头子自怀中掏出两只瓷瓶，同时拔下软木塞，一阵异香扑鼻，众人连忙闪避，自动让出一方五米开外的空地。
半老头子倒也多情，张臂挡在美人儿面前。
说时迟，那时快。
两个丫头身轻如燕，轻巧绕过老爷，直奔那美人儿的面门，兜头浇了下去。
瞬间，那美人面上，前襟上，便满是黄澄澄的腌臜。
美人一把捂住自己的脸，尖叫着呜咽道：“啊-我的脸，我的脸！”
有人见闹大了，吓得连忙钻出人群，想去报官。
半老头子连连跺脚，冲着胖大妇人就要赏巴掌。
那胖大妇人仰头大笑，一把扒拉开小鸡仔似的老爷，哀怨一叹，翘起兰花指，轻轻一点自己的酒糟鼻，幽幽道：“想当年，我也是美人坯子，谁还没年轻过呢……”
说话间，又看向地上美人，忽的怒从中来，话锋一转，冷笑：“我早瞧你不顺眼了，那粉厚的，快能糊墙了，哼，你卸了妆，可未必有我……年轻时好看！”
见丫头没领会精神，胖妇人脸上肥肉一抖，冲着卧在地上的美人，指着鼻子跳脚骂道：“小贱人，小娼妇，我让你美！我让你美！彩娟，彩凤，拿帕子来，把她脸上的妆都给我卸干净！”
闻言，那想报官的人立刻停了脚步，狐疑的转过头来，还想挤回去，可惜原本的吃瓜位置早被人占了。
众人悬着的心放下来，好奇心却给吊起来。
旁边一个老妇好心解释：“闻着味儿，像是桂花油！”
“嗨，敢情是卸妆啊！我还以为要……”
那两个丫头子后知后觉，连忙抄起帕子，三擦两抹，将美人儿脸上的妆全卸了，彩娟心细，连脖子也不忘狠狠抹上一把！
那美人儿弱不禁风，捂着脸嘤嘤哭泣，似乎再没脸见人了，半老头子见状，一面心疼的望着美人，一面控诉的瞪着老妻。
两个婆子收到胖大妇人眼色，上前一把拉开美人挡在脸前的纤手。
将她卸了妆的素颜展示在众人面前。
弹指间，所有人都愣住了，傻掉了，仿佛更漏静止，春风停驻，柳絮悬浮。
连齐王也忍不住按着面具，一脸错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