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第一甲第一名，汴梁城，江远舟。”
新科状元郎江远舟走到集贤殿前，那通身的气派可谓君子端方。同榜进士在太学时皆知这位的鼎鼎大名，今日看来更为卓尔不凡，输给这般人物心服口服，能与三元及第的才子同榜也是面上有光。
三甲的名次一一唱毕，内臣捧着金箔边框的红纸出宫张榜，进士们鱼贯而出，簪上鲜花骑马游街。不少高门大户跃跃欲试，准备在今日榜下捉婿，为女儿寻门好姻缘。
“江兄，恭喜恭喜。”太学的同学们纷纷上前道贺，江远舟拱手回礼,“同喜，同喜。”喜气洋洋的众人都没注意到，有位昔日同窗藏在阴影中，暗自攥紧双拳，冷眼旁观他们一群人。
江远舟抚了抚白马的鬃毛，轻轻一跃便稳稳当当跨坐鞍上，随着报喜长队逛遍京城的繁华街道。
待嫁少女们向新科进士抛掷自己绣的手帕，待他们看往这个方向又害羞地用衣袖遮住脸庞。
“探花郎真是风神俊朗。”
“榜眼也一表人才啊！”
“我看还是状元郎更上一筹，像是书中走出来的风度翩翩美男子。”
状元郎本人对赞美置之不理，扬起的马蹄反而更轻快，他想“一日看遍长安花”的同时，也想早早离开这条满地香囊的街道。他向来闻不惯浓郁的香气，强忍着才没有打喷嚏。
“金殿传胪第一声，三元连中占魁名【1】。”
闻喜宴上觥筹交错，江远舟出身一介白衣，圈子仅限于文士雅会。不分贫贱富贵，均能面见天颜，他第一次身临这样的聚会，仍能从容不迫地与同榜们谈笑风生。熟知他的学子皆暗自叹服，此人非但年纪轻轻就才情出众，夺得魁首还能不骄不躁，今后在朝堂定有一番大作为。
赐状元等三人酒食五盏，余人赐泡饭【2】。前三名早已获赠了重戴、绿袍、丝鞭、骏马，宴上需要进献一首谢恩诗。
蟾宫折桂君恩重，万里山河百尺楼。
治道昌明平宇内，儒冠上马带吴钩。【3】
不少人围在三元及第的江远舟身边敬酒，今后以同榜之名相互帮衬，亦是美事一桩。
江远舟虽与他们把盏笑谈，却始终滴酒不沾。他扬起衣袖，爽快地喝完一杯清茶，再向来人点头示意。众人一笑而过，也不做刁难，却觉得这位状元郎不知变通，刻板得有些不近人情。
“圣上驾到！”冠冕上的流苏轻轻摇晃，皇上身材高大，却病恹恹得提不起精气神，只是听听抬手示意，“爱卿平身。”听闻江远舟父母双亡，家中只有族亲叔伯，不到弱冠尚未婚配，皇上将鹰隼般的目光锁定在他身上，上下逡巡着仿佛在考量些什么，然后缓缓开口道：“江状元确实不同凡响，与萧云逸将军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朕做个主婚人，写好这一段佳话。”
女将军萧云逸是世勋武将，大捷回京时遭敌行刺，至今昏迷不醒，父母兄长皆在边境，无人照料看顾。皇上话里话外是选寒门子弟入赘，冲喜郎君需家世清白、了无牵挂，也得才貌尚可、与之匹配。看来看去，江远舟是最佳选择，但如此入赘便彻底断绝了这位新科状元郎的仕途。赘婿向来身无长物，一般没什么抱负，常常暗地里受人指指点点，本朝从未有过赘婿科举入仕的先例。
江远舟跪在地上长叩首，手指紧紧攥着衣袍，因大喜到大悲而面色苍白。他将双唇咬出血珠，听皇上虽是询问却肯定的语气，知道此事已无回旋余地，声音嘶哑道：“臣，谢主隆恩。”
江远舟起身后趔趄了一下，仿佛虽是一瞬却仿佛跪了很久很久，汉白玉地砖的凉意渗进股骨。他很快恢复正常神色无忧无惧，只是身侧褶皱的衣摆暴露了他不平静的思绪。
十几年的寒窗苦读，换来的金榜题名时，江远舟攀登峭壁即将翻越命运的樊笼，刚刚看到曙光又被无情打回深渊。即使入赘世勋而绝缘仕途，他从来不信自己只能庸庸碌碌过一生。
江远舟木然地跟随进士们走出宫门，冲着顾明辉摆手示意无事，却被一位内侍拦住。“江状元留步，圣上亲赐一处府邸，您成婚前暂居那处。待到钦天监算出良辰吉日，您和将军文武双全，能奉谕旨完婚，定能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一脸喜气的内侍引着江远舟前往府邸，后面的羽林军抬着十几箱珠宝玉器，赏赐件件都是稀世珍品。
等进了红墙黛瓦的高门大户，羽林军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满满放在院落的地上。江远舟虽然失魂落魄，但还是强打精神把皇上新赐的赏银分出一部分。
“谢谢大人送在下至此。”江远舟恭恭敬敬地向内侍行礼，反倒出乎了王公公的预料。读书人向来耻于和阉党为伍，年纪轻轻的江状元却不迂腐，在失意时亦能彬彬有礼，这样心性十分难得。
“江状元郎，陛下已赐下这府邸，您的弟妹们也可安身于此。”内侍在皇上与尚书定夺人选时伴驾左右，知晓这江状元乃一位至情至性的好人，出于善意多提醒了一句。
“在下多谢大人好意。”江远舟真心实意地俯身相拜，难得这位王公公为自己着想一番。宴会结束后那些同榜躲避自己唯恐不及，他们嫌恶的神色与宴会上庆贺的样子判若两人。自父母双亡后他饱尝世间冷暖，对捧高踩低之事早已看得分明，意料之中的情况便谈不上失落。
送走一行人之后，江远舟席地静坐在箱子之间，抬头仰望亘古不变的星河流转。他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忽地起身，抓起一锭银子朝自己原本的家走去，路上不忘在快打烊的糕点店买了些吃食。冷风呼啸着灌进领口，他紧紧衣襟加快脚程。
大风吹过，房门虚掩着，两进两出的院落不小，家具布置却已陈旧，像是长期无人打理。烛光摇曳下，一群孩子眼巴巴地望着门口，可算盼回来他们的大哥。
虽然入赘便意味着困在后院高墙，不异于折断雄鹰的羽翼、拔去猛虎的牙齿。但是江远舟面对这样的境况却无能为力，没办法断开枷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是他已过世的父母教诲他的。
哄着弟弟妹妹们入睡后，江远舟开始回顾今天发生的事。在琼林宴上得知被赐婚给威风凛凛的萧云逸将军，江远舟其实是五味杂陈的。横刀立马、戍守边疆的人是他遥不可及的期待。他幼年时每逢年节回京探亲，虽然那时的萧家就两地奔波，但是周围的小伙伴全都听说过鼎鼎大名的萧家兄妹。
出名的孩子王已经长成了国家栋梁，文静的小公子也蟾宫折桂高中状元，时间迅疾如风地奔跑着，无论如何他也想象不到会以这种方式，在多年未见之后重逢。
跪在地上的那一会儿工夫，江远舟不仅想起来悠远的回忆，也想好了弟弟妹妹们的安置问题。如今的他不缺金银财宝，还能给更多孩子一个遮风挡雨之处。被迫签下入赘的“卖身契”，能换来家人的安稳生活，也不是毫无益处。
京城居大不易，父亲当初外放为官时，母亲常常照顾无家可归的孩子，家中就没有太多盈余。后来父母双亡，江远舟带着几个养弟妹一路北上返回家中，可是京中祖产被远房亲戚瓜分殆尽，加之灾年时又救了些被遗弃在路边的孩子，积蓄消耗得所剩无几。
所幸他当时已有秀才功名，丧期满后进入太学读书，朝廷发放廪米，一家人虽然过得捉襟见肘，但也能勉勉强强混个温饱。华服美食、声名钱财皆乃身外之物，江远舟看得很开，若不是恩爱的父母做榜样，善良地收养很多孩子，可能无牵无挂的他早已心灰意冷了。
新科状元郎江远舟走到集贤殿前，那通身的气派可谓君子端方。同榜进士在太学时皆知这位的鼎鼎大名，今日看来更为卓尔不凡，输给这般人物心服口服，能与三元及第的才子同榜也是面上有光。
三甲的名次一一唱毕，内臣捧着金箔边框的红纸出宫张榜，进士们鱼贯而出，簪上鲜花骑马游街。不少高门大户跃跃欲试，准备在今日榜下捉婿，为女儿寻门好姻缘。
“江兄，恭喜恭喜。”太学的同学们纷纷上前道贺，江远舟拱手回礼,“同喜，同喜。”喜气洋洋的众人都没注意到，有位昔日同窗藏在阴影中，暗自攥紧双拳，冷眼旁观他们一群人。
江远舟抚了抚白马的鬃毛，轻轻一跃便稳稳当当跨坐鞍上，随着报喜长队逛遍京城的繁华街道。
待嫁少女们向新科进士抛掷自己绣的手帕，待他们看往这个方向又害羞地用衣袖遮住脸庞。
“探花郎真是风神俊朗。”
“榜眼也一表人才啊！”
“我看还是状元郎更上一筹，像是书中走出来的风度翩翩美男子。”
状元郎本人对赞美置之不理，扬起的马蹄反而更轻快，他想“一日看遍长安花”的同时，也想早早离开这条满地香囊的街道。他向来闻不惯浓郁的香气，强忍着才没有打喷嚏。
“金殿传胪第一声，三元连中占魁名【1】。”
闻喜宴上觥筹交错，江远舟出身一介白衣，圈子仅限于文士雅会。不分贫贱富贵，均能面见天颜，他第一次身临这样的聚会，仍能从容不迫地与同榜们谈笑风生。熟知他的学子皆暗自叹服，此人非但年纪轻轻就才情出众，夺得魁首还能不骄不躁，今后在朝堂定有一番大作为。
赐状元等三人酒食五盏，余人赐泡饭【2】。前三名早已获赠了重戴、绿袍、丝鞭、骏马，宴上需要进献一首谢恩诗。
蟾宫折桂君恩重，万里山河百尺楼。
治道昌明平宇内，儒冠上马带吴钩。【3】
不少人围在三元及第的江远舟身边敬酒，今后以同榜之名相互帮衬，亦是美事一桩。
江远舟虽与他们把盏笑谈，却始终滴酒不沾。他扬起衣袖，爽快地喝完一杯清茶，再向来人点头示意。众人一笑而过，也不做刁难，却觉得这位状元郎不知变通，刻板得有些不近人情。
“圣上驾到！”冠冕上的流苏轻轻摇晃，皇上身材高大，却病恹恹得提不起精气神，只是听听抬手示意，“爱卿平身。”听闻江远舟父母双亡，家中只有族亲叔伯，不到弱冠尚未婚配，皇上将鹰隼般的目光锁定在他身上，上下逡巡着仿佛在考量些什么，然后缓缓开口道：“江状元确实不同凡响，与萧云逸将军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朕做个主婚人，写好这一段佳话。”
女将军萧云逸是世勋武将，大捷回京时遭敌行刺，至今昏迷不醒，父母兄长皆在边境，无人照料看顾。皇上话里话外是选寒门子弟入赘，冲喜郎君需家世清白、了无牵挂，也得才貌尚可、与之匹配。看来看去，江远舟是最佳选择，但如此入赘便彻底断绝了这位新科状元郎的仕途。赘婿向来身无长物，一般没什么抱负，常常暗地里受人指指点点，本朝从未有过赘婿科举入仕的先例。
江远舟跪在地上长叩首，手指紧紧攥着衣袍，因大喜到大悲而面色苍白。他将双唇咬出血珠，听皇上虽是询问却肯定的语气，知道此事已无回旋余地，声音嘶哑道：“臣，谢主隆恩。”
江远舟起身后趔趄了一下，仿佛虽是一瞬却仿佛跪了很久很久，汉白玉地砖的凉意渗进股骨。他很快恢复正常神色无忧无惧，只是身侧褶皱的衣摆暴露了他不平静的思绪。
十几年的寒窗苦读，换来的金榜题名时，江远舟攀登峭壁即将翻越命运的樊笼，刚刚看到曙光又被无情打回深渊。即使入赘世勋而绝缘仕途，他从来不信自己只能庸庸碌碌过一生。
江远舟木然地跟随进士们走出宫门，冲着顾明辉摆手示意无事，却被一位内侍拦住。“江状元留步，圣上亲赐一处府邸，您成婚前暂居那处。待到钦天监算出良辰吉日，您和将军文武双全，能奉谕旨完婚，定能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一脸喜气的内侍引着江远舟前往府邸，后面的羽林军抬着十几箱珠宝玉器，赏赐件件都是稀世珍品。
等进了红墙黛瓦的高门大户，羽林军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满满放在院落的地上。江远舟虽然失魂落魄，但还是强打精神把皇上新赐的赏银分出一部分。
“谢谢大人送在下至此。”江远舟恭恭敬敬地向内侍行礼，反倒出乎了王公公的预料。读书人向来耻于和阉党为伍，年纪轻轻的江状元却不迂腐，在失意时亦能彬彬有礼，这样心性十分难得。
“江状元郎，陛下已赐下这府邸，您的弟妹们也可安身于此。”内侍在皇上与尚书定夺人选时伴驾左右，知晓这江状元乃一位至情至性的好人，出于善意多提醒了一句。
“在下多谢大人好意。”江远舟真心实意地俯身相拜，难得这位王公公为自己着想一番。宴会结束后那些同榜躲避自己唯恐不及，他们嫌恶的神色与宴会上庆贺的样子判若两人。自父母双亡后他饱尝世间冷暖，对捧高踩低之事早已看得分明，意料之中的情况便谈不上失落。
送走一行人之后，江远舟席地静坐在箱子之间，抬头仰望亘古不变的星河流转。他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忽地起身，抓起一锭银子朝自己原本的家走去，路上不忘在快打烊的糕点店买了些吃食。冷风呼啸着灌进领口，他紧紧衣襟加快脚程。
大风吹过，房门虚掩着，两进两出的院落不小，家具布置却已陈旧，像是长期无人打理。烛光摇曳下，一群孩子眼巴巴地望着门口，可算盼回来他们的大哥。
虽然入赘便意味着困在后院高墙，不异于折断雄鹰的羽翼、拔去猛虎的牙齿。但是江远舟面对这样的境况却无能为力，没办法断开枷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是他已过世的父母教诲他的。
哄着弟弟妹妹们入睡后，江远舟开始回顾今天发生的事。在琼林宴上得知被赐婚给威风凛凛的萧云逸将军，江远舟其实是五味杂陈的。横刀立马、戍守边疆的人是他遥不可及的期待。他幼年时每逢年节回京探亲，虽然那时的萧家就两地奔波，但是周围的小伙伴全都听说过鼎鼎大名的萧家兄妹。
出名的孩子王已经长成了国家栋梁，文静的小公子也蟾宫折桂高中状元，时间迅疾如风地奔跑着，无论如何他也想象不到会以这种方式，在多年未见之后重逢。
跪在地上的那一会儿工夫，江远舟不仅想起来悠远的回忆，也想好了弟弟妹妹们的安置问题。如今的他不缺金银财宝，还能给更多孩子一个遮风挡雨之处。被迫签下入赘的“卖身契”，能换来家人的安稳生活，也不是毫无益处。
京城居大不易，父亲当初外放为官时，母亲常常照顾无家可归的孩子，家中就没有太多盈余。后来父母双亡，江远舟带着几个养弟妹一路北上返回家中，可是京中祖产被远房亲戚瓜分殆尽，加之灾年时又救了些被遗弃在路边的孩子，积蓄消耗得所剩无几。
所幸他当时已有秀才功名，丧期满后进入太学读书，朝廷发放廪米，一家人虽然过得捉襟见肘，但也能勉勉强强混个温饱。华服美食、声名钱财皆乃身外之物，江远舟看得很开，若不是恩爱的父母做榜样，善良地收养很多孩子，可能无牵无挂的他早已心灰意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