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如今八月已过半,越往北走,风越是凉。

    京城尚且绿树浓荫,关外的景色却已有了萧瑟之感,漫山金黄的木叶随风萧萧而下,是生命沉睡前盛大的告别。

    萧承安已然披上了外袍,孟娴却依旧是那身天水色的单衣。

    面对他时不时投来的惊叹目光,孟娴一脸的无所畏惧:“我身体好,会养生。”

    萧承安哽了一下,到底没说什么。

    他依旧妥帖,行囊里总是能拿出各种各样她需要的小玩意,梳子、巾帕,甚至是香囊,偶尔也会拿出些没什么用、却能打发时间的东西。

    萧承安的手很灵巧,会用枯黄的草叶编蚂蚱、小鸟,孟娴没见过这些,很是新奇,时常拿着玩。

    枯叶焦脆,不经把玩,很容易坏。萧承安也不在意,不厌其烦地编新的给她。

    “若是春夏,用新草来编,就不会这么易折了。”

    萧承安手里动作不停,说:“我还会编花环,来年春天编一个给你。”

    他总爱说以后,每每这时,孟娴都是不作声的。

    萧承安的目光太沉,她总觉得他知道些什么。

    不知不觉已到了关外,这里狍美鱼肥,端的是一片宝地。

    那些狍子傻愣愣的,见人也不知道躲,还探头探脑的去看,若是被吓一跳,尾巴还会开花,短短的像把小扇子。

    “你看这傻狍子,像不像你弟弟?”

    孟娴毫不客气的嘲笑。

    萧承安捂脸,不是很想承认:“好像……是有点。”

    用内力去打鱼,简直是作弊一般的存在。

    孟娴好整以暇的托腮坐着,不一会就见岸上几条大鱼扑腾。

    萧承安烤鱼也有一手,鱼鳞被仔细的清理干净,鱼腹中塞上野果和香草,架在火上不一会就飘起了阵阵香气。

    等鱼的功夫他也没闲着,手上摆弄着几缕锦绳和丝线,给自己编了个剑穗。

    “你够贤惠的啊。”

    “嗯……”

    明明是句调笑,萧承安却没反驳。

    他俊脸微微泛红,而后竟像是有些骄傲的抬起头:“我什么都会的,煮饭洗衣,练武经商……”

    “会绣花吗?”孟娴挑眉,故意挤兑他。

    “……我可以学。”

    **

    绝影峰下的城名为平安,关外的人们性情粗豪质朴,连城池的名字都起的简单直接。

    萧承安出身富贵,自小没过过苦日子。山上清苦,自入了绝影峰后他便日日吃酒楼,平安城里的酒楼掌柜个个都和他相熟。

    “小萧好久没来了。”一个络腮胡大叔惊讶道。

    “谁说不是呢,安安可是吃着我家的饭菜长大的!今儿个也来我这啊。”

    另一家酒楼的姨娘出来招呼。

    萧承安脸色微红,“于姨,我都及冠了,别这么叫我了。”

    “哈哈哈,好!萧少侠!”

    于姨热情地招呼着二人进来,很快上了一大桌酒菜。

    关外人性情直爽,菜量也大的惊人,味道竟与萧府的关外菜师傅做的一般无二,想来萧父萧母确实是花了许多心思。

    二人饱餐了一顿,萧承安提了几坛好酒并下酒小菜,和孟娴一道上了山。

    翌日,便是萧承安的出师试炼。

    江湖人不讲究那么多,寻常人出师,通过出师任务,敬上谢师酒也就罢了,但萧承安是绝影峰嫡传弟子。

    绝影峰地处关外,却在中原武林声名赫赫,除功法强劲,代代人才辈出外,便是因其神秘的禁地了。

    相传数百年之前的侠客十分强大,可御剑飞天,仅凭剑气伤人。

    那时的世间妖兽横行,不但食人,还以虐杀为乐,时常有村落甚至城池被屠,百姓民不聊生。

    时任江湖领袖率众击杀妖兽,与其抗争了整三十年,期间武林高手陨落无数,许多武学传承都断了根脉。

    最终,失去所有族类的兽王败走东北,在山海关外被同样的力竭的侠客镇压。

    他们无力斩杀兽王,便以秘术将其封印在绝影峰禁地,并世世代代守卫于此。

    是以绝影峰无门无派,仅以一座孤山命名,却能在武林数百年中占据一席之地。

    “说是禁地,其实大家都去过的。”

    萧承安牵着孟娴上山,闲聊道:“小孩子调皮,就爱往不让去的地方跑,代代如此。”

    “那里有什么?”孟娴问。

    “枯山枯井,什么都没有。”

    萧承安顿了顿,迟疑道:“师姐与师长们都说没有,但我仿佛看到井下有只眼。”

    “与别的门派不同,绝影峰嫡传弟子继承的不是门派与家产,而是禁地。”

    萧承安笑道:“出师游历个几十年,闯荡江湖,之后便要永驻绝影峰看守禁地了。”

    孟娴忍不住赞叹逍遥散人选徒弟的眼光,让萧承安看守被封印的妖兽,和用肉包子栓狗有什么区别。

    那妖兽但凡还有一点意识,一定会用尽全力突破禁制吞了萧承安。

    几百年前尚有修真遗风、能御剑而行的武林中人尚且斗不过这兽王,若是再吸收了萧承安这样强大的灵魂能量,只怕会把这片小世间的天都捅破。

    “到了。”

    萧承安放开孟娴的手,取出恒如剑。

    孟娴环视这片山地。

    关外土地肥沃富饶,山林密布,偏偏绝影峰苦寒贫瘠。

    并且,一路越是靠近禁地,便越是荒凉。

    绝影峰当真如其名字一般,水涸树枯,百兽绝影。

    禁地里山石沙化,地上扒着几片半死不活的芨芨草,几棵死而不倒的枯树暗示着这里也曾有生机。

    “禁地越发荒凉了。”萧承安道。

    是妖兽在吸收这片土地的生命力。孟娴心想。

    “出师需要勘探缚妖大阵,确保记下每一个阵位,而后亲自加固一遍。”

    萧承安面色轻松,“我自小便学过的,很快就能好。”

    他带着孟娴在禁地里穿行,很快便在一处隐秘之地找到阵位之一。

    “师父其实并非绝影峰嫡传弟子,而是…上一代嫡传弟子的爱人。”

    萧承安垂着头,耳尖有些红,忽然说起往事。

    “说来奇异,绝影峰初代先辈布下如此大阵,靠的并不是什么天才地宝,而是……爱与守护之情。”

    “师父说,人类的情感与信念具有强大的能量。苍生之爱,家国之爱,一人之爱,无论大小,都是大阵需要的能量。”

    青年的声音微微颤抖,红意漫上了面颊:“所以,除了精心培养心怀大爱的嫡传弟子外,每代嫡传弟子还可与其爱人一同维护大阵。”

    萧承安在阵前单膝跪下,淡笑着捧起那块白玉阵石,面对着孟娴抬起眼眸,轻声问:“孟娴,你可愿与我一同守阵?”

    青年仰起的双眸中藏着几许忐忑,那双眼似水一般的温柔,如盛星辉,如敛月华,满溢着灼灼的情意。

    孟娴看的出神,忍不住沉溺在那片柔光中,指尖微动。

    “喀——”

    萧承安一怔,难以置信的看着手心,无暇的白玉阵石裂成两半,在他愣神的功夫里又迅速碎成齑粉,无风自动,从他指缝中散落了出去。

    孟娴不忍地闭上眼,还未来得及抬起的手指在身侧紧握成拳。

    终于,还是来了。

    霎那间,地动山摇,小小的石洞里裂石碎岩四下滚落。

    萧承安回过神,拔出恒如剑扫开乱石,扑过来护住孟娴退出山洞。

    他急急的揽着孟娴在山林间起跃,来到一口枯井旁,井底传来沉重的撞击声与低沉的野兽嘶吼。

    仅是几息的功夫,那吼声越发有力,伴随着“砰砰”的撞击,地动强烈到站都站不住。

    萧承安垫在孟娴身下,二人摔倒在地,他抱紧了怀中人,呆呆的喊了句:“孟娴……”

    孟娴指尖微颤,端出一鼎汤,有些不敢看他。

    “凌风……你的时间到了,喝汤吧。”

    “都会好的……我保证。”

    萧承安的声音有些飘忽:“孟娴,你是神仙吧。”

    “不……”

    三万年久久未能成神,她只是孟娴,与冥界同生的、唯一的孟君。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温润的声线微微颤抖,紧紧贴在孟娴的耳边:“我只是以为能多些时间。”

    动荡不断加剧,青年缓缓放开怀中的女子,垂眸接过九冥转魂鼎,将那紫色的汤汁一饮而尽。

    耀眼的光辉自他眉间爆发,萧承安的身影渐渐虚化,化作点点微光消散在空中。

    “命知悲不绝,恒如注海泉。”

    他将恒如放进孟娴手心,未尽的话语藏着无尽的心事,终于,那双温柔的眼眸也散作了星芒,归于虚无。

    “孟娴,若有来生……”

    孟娴惊愕的看着眼前的青年消散,徒劳的伸出手臂去抓取散逸的微芒,光芒留恋的围绕着她,在她的指尖熄灭、消失。

    “不!这不对……”

    ……为什么会这样,萧承安的魂魄呢?

    伴随着最后一点光芒的消散,一块纯白色的碎片冲天而起,突破了小世界壁障,向远方飞去。

    孟娴的眼中亮起一丝光彩,那是……萧承安!

    妖兽不知何时停止了撞击,地动已然平息。

    孟娴一声冷笑,随手一掌拍向井底,而后抓起妖兽魂魄,起身离开了这方小世界。

    远处,正急急赶来的逍遥散人呆愣在原地,半晌,困惑地拍拍头:“大白天的,还没到喝酒的侍候,我出来干嘛?”

    “宝庆,你就不能劝劝你师姐吗,我哥他那么好……”

    京城,话说到一半的萧承岩猛然愣住,许久无言。

    久久没等到下文的宝庆疑惑道:“劝谁?我哪个师姐?你还有哥哥吗?”

    萧承岩挠挠头,莫名的看向东北的方向。

    “没什么,你就当我说胡话了吧。”

    “嘁!”宝庆撇嘴道:“你每天都在说胡话,我就该像……那样,给你也下点毒。”

    像谁呢?

    神医谷除了她,还有出外游历的吗?

    宝庆皱眉思索,记忆里却满是迷雾。

    “别想了,来看诊的了!”

    “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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