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意涵向面前的五个人鞠了一躬，退出了会议室。
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郭经理一边将合同收拢归入档案盒，一边小心翼翼地用余光察言观色。还好，胡老板心情看起来还不错，并没有因为刚才的一点小小波折而影响情绪。
“今天辛苦各位了。”胡老板站起身来，走向方士谦，咧嘴一笑，“小方，我可听了你的建议，把你的两个徒弟都给留下来了。”
王杰希闻言，有些讶异。他刚才也在心里瞎琢磨着这件事，原来竟是方士谦设法游说了胡老板。
方士谦颇为谦逊地点了点头：“谢谢老板，他们都是很优秀的孩子。”
“优秀归优秀，”然而，胡老板却倏地扭转了话锋，“但是，你之后得跟他们说清楚，微草不需要这么多治疗，合同只有一年，明年二队还是会有淘汰的。”
方士谦闻言，先是露出了些微诧异的表情，但他很快敛起了惊讶，抬眸望着胡老板的一排焦黄的牙齿，沉声道：“好的，胡老板。但是，我个人认为，选手的精力和体力有一定的限度，在高强度的比赛下，治疗还是有必要进行轮换的。”
“没说不给你们轮换。这不还有你吗？”胡老板笑着拍了拍方士谦的肩膀，显示出颇为器重的模样，“你先跟你的徒弟打轮换，过个几年徒弟成熟了，再带新人打轮换，这样我们战队的梯度建设也更合理一些。”
他顿了顿，生怕方士谦没听懂似的，又补充道：“我们微草可以有两个治疗，但是，不需要第三个治疗，至少现在不要。”
方士谦知道，胡老板已经拍板定了主意，再多费口舌也是无济于事的了。他只能勉强地垂下头，不再言语。
所幸，他至少给徒弟们争取到了一年的时间。一年，可以发生的事情很多。
胡老板应付完方士谦，又转头对王杰希道：“小王，最近战队的成绩很不错，你是最辛苦的。”
王杰希一向不大乐意应付这位官气十足的老板，他垂眸道：“大家都很努力。”
“嗯，好好带队，不要松懈了，今年争取再拿一个冠军。”胡老板满意地点了点头，“还有那个小高，这孩子一天不来战队我就一天放心不下。你要盯盯紧，我们辛苦培养的种子选手被别的战队挖墙脚的事情以前也是有过的。”
高英杰不是那种会背信弃义的人，但是王杰希才懒得跟胡老板去理论，只是点头应下。
“还有，老杨，小郭，如果刚才那个小姑娘改了主意，那就直接给她签下吧，不用再叫我过来了。如果她不肯接手的话，那也无所谓，想来微草的人很多，不缺她一个。”胡老板又对房间里剩下的两个人关照道，眼镜背后的一双鹰隼般的眼睛不带太多冗余的情感。
陆意涵回到训练室时，她的三个伙伴正抱着手机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一会儿上哪里吃饭。每个人都不想辜负这难能可贵的庆功时刻，众口难调，三个人吵吵嚷嚷的，一时还没做出决断。
见陆意涵回来了，他们暂停了争论，钱蕴玮敛起笑容，迎上前，有些腼腆地向陆意涵确认：“怎么样？一切还顺利吧？”
“还行吧。”陆意涵言简意赅，避开了钱蕴玮的视线。
她并没有像他们一样露出喜不自胜的表情，这让钱蕴玮心中响起了警铃。她迅速和身后的男生们交换了眼色，他们和她一样，也察觉到了陆意涵的异常。钱蕴玮迅速转动着脑筋组织语言，但还未等她想好如何开口询问，陆意涵却自顾自开口了：“我还没签，合同上有些地方不太明白，我得回去和我爸爸妈妈商量一下。”
闻言，两个男生都明显地舒了一口气，知道陆意涵和他们一样，拿到了那份珍贵无比的签约合同。然而，钱蕴玮想起了方士谦的话，心中依旧涌动着不安。
趁着其他三人没有注意，钱蕴玮偷摸着给方士谦编辑了消息：“师父，俱乐部要让小陆换职业吗？”
她刚摁下发送键，就听袁柏清喊她，急忙将手机往兜里一塞，若无其事地微笑着抬起头：“怎么了？晚饭去哪儿？”
“越南菜你爱吃吗？小陆说想吃火车头米线。”袁柏清问她。
钱蕴玮将目光落在陆意涵身上。小姑娘这时正在和刘小别说话，只留给她一个赏心悦目的侧脸，看不出情绪的起伏。
“可以啊，在哪里？”钱蕴玮感到口袋里的手机嗡地一震。她的心思飘逸出去，竭力维系着脸上的笑容，不让袁柏清他们看出丝毫的裂缝。
“从这儿过去就两站地铁，我看网上评价都还不错，走吗？”
袁柏清递过手机给她展示点评页面，钱蕴玮却只看到眼前一团横竖撇捺的乱麻，一个字都认不得，只是胡乱地点了点头。
她等袁柏清扭过头去，才急不可耐地掏出了手机，甚至都没等她解开锁定，屏幕上跃然而出的一个字便灼痛了她的眼睛。她伸出手，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可这疼痛却始终灼烧不息，只能以泪水浇灭。
方士谦说：“嗯。”
方士谦放下手机，心思转了转，怕钱蕴玮难过，又拾起了对话，一边往第一训练室走一边敲道：“小陆没有当场拒绝，说要回去再想想，事情还没个准，你先别太担心。”
走在方士谦身边的王杰希用余光瞥见了钱蕴玮那标志性的仓鼠头像，他不动声色地垂眸看了一眼腕间的智能手表，消息栏空空如也。一种古怪的情绪在他胸口蔓延，但却找不到合适的位置将其归类安放。
钱蕴玮那边很快给方士谦发来了一张微信表情：肉乎乎的小仓鼠虽然哭丧着脸，但还是抱着瓜子乖巧地点了点头。方士谦心念微动，想象着自己伸出手，揉了揉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
“和徒弟发消息？问小陆的事？”见方士谦发完消息收起手机，王杰希这才忍不住开腔问道。
“嗯，他们都很聪明，猜得到的。”方士谦耸耸肩，并没有刻意向王杰希提起钱蕴玮的名字。
王杰希一拧眉：“你怎么说？”
“我就说事情还没个准，但我估摸着小陆不会答应的，你觉得呢？”在王杰希面前，方士谦倒是可以毫不掩饰地以诚相告。
王杰希闻言颔首，对方士谦的观点表示同意。他忽然想起了去年第一次见到陆意涵时的光景：当时水平不过尔尔的小姑娘欢天喜地地将笔记本递给他签名，苍翠欲滴的扉页上端端正正地写着“区区微草，生于毫末；毫末之草，可以成原”。小姑娘还用力地在一旁画上了一个笑脸。
那个笑脸逐渐和刚才的陆意涵重叠。陆意涵从郭经理手中接过合同，脸上的表情从狂喜转为错愕，错愕变作受辱，最后归于无边无际的黯然，仿佛成原的青草化作了一地焦黑。
他的心中荡开一些幽微的情绪，如平静的湖面漾起一圈涟漪。
“挺残酷的。”方士谦轻而易举地将他心中幽微的情绪具象化后脱口而出，“她的风格不适合刺客，签下合同对她没好处。”
他们彼此沉默了片刻，随后王杰希提起了战队晚训时的任务，方士谦也如蒙大赦一般接过了话头。他们没有再提起陆意涵。
不管是钱蕴玮或是陆意涵在晚饭时都显得心事重重，只有两个男生当真卸下了心头的包袱，实实在在地大快朵颐了一顿。高涨的情绪一直持续到晚训结束，袁柏清一开手机，见方士谦在三人群里扔了个大红包，他大赞三声师父霸气，领了红包就跑到楼下自动贩卖机上买了两罐芬达三包辣条，勾着刘小别准备回宿舍后继续庆功。
钱蕴玮手气好，戳开红包后领到的数额比袁柏清大得多，可是她却只是盯着屏幕上的一行数字，提不起什么劲来。
陆意涵出门打了个电话，回转过来和钱蕴玮说，她今天要回家一趟，就不住寝室了。
钱蕴玮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心中也略微松了口气：她在匆促之间，也确实不知该怎样才能让陆意涵好受一点。
她陪陆意涵在门口等到了她妈妈的车才独自一人回到寝室。道别的时候，陆意涵只是像往常一样向她挥了挥手，没有泪水，没有拥抱，没有任何属于离别的信号，这让她感到一切尚未定论。
钱蕴玮走进房间，没有亮灯，换了衣服后径直扑到了床上，将头埋进枕头里蒙了一会儿，才翻转过身来，隔着满室的黑暗，眺望天边的月亮。当下正是农历十五，或者十六，满月流光丰盈，却也是重归晦暗的开始。
她沉默地反刍着这一天纷至沓来的变故：如释重负的狂喜，感同身受的悲伤，不知所措的焦灼。而如今，那狂乱的喜悦又带着罪恶感卷土重来了。她惴惴不安地翻了个身，闭上眼睛，可是那关于未来微草生活的想象却接二连三地往她的脑袋里蹦。她一时之间沮丧万分，感觉愧对了自己的朋友，意识到人终究是不可能做到完全设身处地地理解他人的。
钱蕴玮坐起身来，想起要给爷爷奶奶打个电话分享喜讯。幸好奶奶有每晚看电视剧的习惯，眼下两位老人大概还没有睡着。
她艰难地从床头柜上捞过手机，却见屏幕上亮着一通未接来电，来自王杰希。训练结束后她忘记将手机从静音调成响铃，是故错过了电话。
微草队长的来电在这个风口浪尖显得可疑又恐怖，钱蕴玮诚惶诚恐地捧起手机回拨了电话，心中早已绘出了一百种糟糕的情况。
王杰希很快地接通了电话。钱蕴玮张了张嘴，刚想喊出一声“队长”，却听王杰希的声音隔着模糊的网线传来：“啊，小玮。”
那一百种最坏的可能消散了，钱蕴玮心中微微一定，知道如今电话那头的人不是大家的队长，而是她的杰希哥。
接到钱蕴玮的回电时，王杰希正在懊悔刚才拨打了那一通电话。
其实并没有什么非说不可的事情。毫无动机，毫无缘由，毫无逻辑。他凝视着钱蕴玮的仓鼠头像，一双豆豆眼无辜地望向他，在他看来却像是一句无声的质询。
紧接着，那只小仓鼠猛地一跃，跳到了屏幕的正中央，咄咄地逼问他。他几乎愣了足足一秒，才意识到这是钱蕴玮打来的回电。
“杰希哥，怎么啦？”钱蕴玮问。
没什么事。王杰希差点脱口而出，但是他终究还是稳了稳心神，开口道：“小玮，白天没来得及跟你说——恭喜你。”
他听见小姑娘在电话那头笑了。他也忍不住扬起嘴角，想象着她喜笑颜开时脸颊上绽放的酒窝。
“谢谢你，杰希哥！”钱蕴玮由衷地感激道。
“之后出道要走的程序很多，季后赛时你们也得全程跟着我们到处飞了，到时候会很忙，要做好准备。”王杰希又换上了公事公办的口吻，他意识到，队长的身份和秉公的态度才是他的舒适区。他抬眼看着天边的月亮，心中的思绪却缓缓流淌开来：是否正因如此，钱蕴玮才更愿意第一时间向方士谦开口求助呢？
钱蕴玮当然没有发现王杰希心绪的起伏，她听得认认真真，朝气蓬勃地回应道：“好的，没问题！”
“嗯，如果你有任何问题和困难，随时都可以来找我。”王杰希不再看月亮了，他垂下了眼眸，低声道。
钱蕴玮愣了愣：她想到了陆意涵。无数的问题滑过她的喉咙：俱乐部为什么要更换陆意涵的职业？是否还存在任何转圜的余地？如果陆意涵不愿意，她又该去哪里？
可是，她抿了抿嘴唇。
太多的追问和索求对她而言没有意义，对于陆意涵来说更是一种冒犯。
“……好的，谢谢杰希哥，我会的。”在片刻时间的空白后，她只是这么答道。
王杰希闻言，有一瞬的睖睁：他也以为钱蕴玮会向他问起陆意涵。
还好，就在此时，手机叮咚一响，有如神谕。骤然切入的微信消息打断了这通让他逐渐变得窘迫的对话，他匆匆地作别了钱蕴玮，点开了郭经理发来的消息。
“陆意涵确定不来了，她妈妈刚刚给我打了电话。”
王杰希将这条讯息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随后，他才用缓慢而艰难的速度叩击着手机，答复道：“好。”
放下手机，他闭上了眼睛。陆意涵用力画下的笑脸，又一次地跃然于他的眼底。
离别往往是没有征兆的。
离别总是发生在一瞬间。
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郭经理一边将合同收拢归入档案盒，一边小心翼翼地用余光察言观色。还好，胡老板心情看起来还不错，并没有因为刚才的一点小小波折而影响情绪。
“今天辛苦各位了。”胡老板站起身来，走向方士谦，咧嘴一笑，“小方，我可听了你的建议，把你的两个徒弟都给留下来了。”
王杰希闻言，有些讶异。他刚才也在心里瞎琢磨着这件事，原来竟是方士谦设法游说了胡老板。
方士谦颇为谦逊地点了点头：“谢谢老板，他们都是很优秀的孩子。”
“优秀归优秀，”然而，胡老板却倏地扭转了话锋，“但是，你之后得跟他们说清楚，微草不需要这么多治疗，合同只有一年，明年二队还是会有淘汰的。”
方士谦闻言，先是露出了些微诧异的表情，但他很快敛起了惊讶，抬眸望着胡老板的一排焦黄的牙齿，沉声道：“好的，胡老板。但是，我个人认为，选手的精力和体力有一定的限度，在高强度的比赛下，治疗还是有必要进行轮换的。”
“没说不给你们轮换。这不还有你吗？”胡老板笑着拍了拍方士谦的肩膀，显示出颇为器重的模样，“你先跟你的徒弟打轮换，过个几年徒弟成熟了，再带新人打轮换，这样我们战队的梯度建设也更合理一些。”
他顿了顿，生怕方士谦没听懂似的，又补充道：“我们微草可以有两个治疗，但是，不需要第三个治疗，至少现在不要。”
方士谦知道，胡老板已经拍板定了主意，再多费口舌也是无济于事的了。他只能勉强地垂下头，不再言语。
所幸，他至少给徒弟们争取到了一年的时间。一年，可以发生的事情很多。
胡老板应付完方士谦，又转头对王杰希道：“小王，最近战队的成绩很不错，你是最辛苦的。”
王杰希一向不大乐意应付这位官气十足的老板，他垂眸道：“大家都很努力。”
“嗯，好好带队，不要松懈了，今年争取再拿一个冠军。”胡老板满意地点了点头，“还有那个小高，这孩子一天不来战队我就一天放心不下。你要盯盯紧，我们辛苦培养的种子选手被别的战队挖墙脚的事情以前也是有过的。”
高英杰不是那种会背信弃义的人，但是王杰希才懒得跟胡老板去理论，只是点头应下。
“还有，老杨，小郭，如果刚才那个小姑娘改了主意，那就直接给她签下吧，不用再叫我过来了。如果她不肯接手的话，那也无所谓，想来微草的人很多，不缺她一个。”胡老板又对房间里剩下的两个人关照道，眼镜背后的一双鹰隼般的眼睛不带太多冗余的情感。
陆意涵回到训练室时，她的三个伙伴正抱着手机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一会儿上哪里吃饭。每个人都不想辜负这难能可贵的庆功时刻，众口难调，三个人吵吵嚷嚷的，一时还没做出决断。
见陆意涵回来了，他们暂停了争论，钱蕴玮敛起笑容，迎上前，有些腼腆地向陆意涵确认：“怎么样？一切还顺利吧？”
“还行吧。”陆意涵言简意赅，避开了钱蕴玮的视线。
她并没有像他们一样露出喜不自胜的表情，这让钱蕴玮心中响起了警铃。她迅速和身后的男生们交换了眼色，他们和她一样，也察觉到了陆意涵的异常。钱蕴玮迅速转动着脑筋组织语言，但还未等她想好如何开口询问，陆意涵却自顾自开口了：“我还没签，合同上有些地方不太明白，我得回去和我爸爸妈妈商量一下。”
闻言，两个男生都明显地舒了一口气，知道陆意涵和他们一样，拿到了那份珍贵无比的签约合同。然而，钱蕴玮想起了方士谦的话，心中依旧涌动着不安。
趁着其他三人没有注意，钱蕴玮偷摸着给方士谦编辑了消息：“师父，俱乐部要让小陆换职业吗？”
她刚摁下发送键，就听袁柏清喊她，急忙将手机往兜里一塞，若无其事地微笑着抬起头：“怎么了？晚饭去哪儿？”
“越南菜你爱吃吗？小陆说想吃火车头米线。”袁柏清问她。
钱蕴玮将目光落在陆意涵身上。小姑娘这时正在和刘小别说话，只留给她一个赏心悦目的侧脸，看不出情绪的起伏。
“可以啊，在哪里？”钱蕴玮感到口袋里的手机嗡地一震。她的心思飘逸出去，竭力维系着脸上的笑容，不让袁柏清他们看出丝毫的裂缝。
“从这儿过去就两站地铁，我看网上评价都还不错，走吗？”
袁柏清递过手机给她展示点评页面，钱蕴玮却只看到眼前一团横竖撇捺的乱麻，一个字都认不得，只是胡乱地点了点头。
她等袁柏清扭过头去，才急不可耐地掏出了手机，甚至都没等她解开锁定，屏幕上跃然而出的一个字便灼痛了她的眼睛。她伸出手，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可这疼痛却始终灼烧不息，只能以泪水浇灭。
方士谦说：“嗯。”
方士谦放下手机，心思转了转，怕钱蕴玮难过，又拾起了对话，一边往第一训练室走一边敲道：“小陆没有当场拒绝，说要回去再想想，事情还没个准，你先别太担心。”
走在方士谦身边的王杰希用余光瞥见了钱蕴玮那标志性的仓鼠头像，他不动声色地垂眸看了一眼腕间的智能手表，消息栏空空如也。一种古怪的情绪在他胸口蔓延，但却找不到合适的位置将其归类安放。
钱蕴玮那边很快给方士谦发来了一张微信表情：肉乎乎的小仓鼠虽然哭丧着脸，但还是抱着瓜子乖巧地点了点头。方士谦心念微动，想象着自己伸出手，揉了揉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
“和徒弟发消息？问小陆的事？”见方士谦发完消息收起手机，王杰希这才忍不住开腔问道。
“嗯，他们都很聪明，猜得到的。”方士谦耸耸肩，并没有刻意向王杰希提起钱蕴玮的名字。
王杰希一拧眉：“你怎么说？”
“我就说事情还没个准，但我估摸着小陆不会答应的，你觉得呢？”在王杰希面前，方士谦倒是可以毫不掩饰地以诚相告。
王杰希闻言颔首，对方士谦的观点表示同意。他忽然想起了去年第一次见到陆意涵时的光景：当时水平不过尔尔的小姑娘欢天喜地地将笔记本递给他签名，苍翠欲滴的扉页上端端正正地写着“区区微草，生于毫末；毫末之草，可以成原”。小姑娘还用力地在一旁画上了一个笑脸。
那个笑脸逐渐和刚才的陆意涵重叠。陆意涵从郭经理手中接过合同，脸上的表情从狂喜转为错愕，错愕变作受辱，最后归于无边无际的黯然，仿佛成原的青草化作了一地焦黑。
他的心中荡开一些幽微的情绪，如平静的湖面漾起一圈涟漪。
“挺残酷的。”方士谦轻而易举地将他心中幽微的情绪具象化后脱口而出，“她的风格不适合刺客，签下合同对她没好处。”
他们彼此沉默了片刻，随后王杰希提起了战队晚训时的任务，方士谦也如蒙大赦一般接过了话头。他们没有再提起陆意涵。
不管是钱蕴玮或是陆意涵在晚饭时都显得心事重重，只有两个男生当真卸下了心头的包袱，实实在在地大快朵颐了一顿。高涨的情绪一直持续到晚训结束，袁柏清一开手机，见方士谦在三人群里扔了个大红包，他大赞三声师父霸气，领了红包就跑到楼下自动贩卖机上买了两罐芬达三包辣条，勾着刘小别准备回宿舍后继续庆功。
钱蕴玮手气好，戳开红包后领到的数额比袁柏清大得多，可是她却只是盯着屏幕上的一行数字，提不起什么劲来。
陆意涵出门打了个电话，回转过来和钱蕴玮说，她今天要回家一趟，就不住寝室了。
钱蕴玮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心中也略微松了口气：她在匆促之间，也确实不知该怎样才能让陆意涵好受一点。
她陪陆意涵在门口等到了她妈妈的车才独自一人回到寝室。道别的时候，陆意涵只是像往常一样向她挥了挥手，没有泪水，没有拥抱，没有任何属于离别的信号，这让她感到一切尚未定论。
钱蕴玮走进房间，没有亮灯，换了衣服后径直扑到了床上，将头埋进枕头里蒙了一会儿，才翻转过身来，隔着满室的黑暗，眺望天边的月亮。当下正是农历十五，或者十六，满月流光丰盈，却也是重归晦暗的开始。
她沉默地反刍着这一天纷至沓来的变故：如释重负的狂喜，感同身受的悲伤，不知所措的焦灼。而如今，那狂乱的喜悦又带着罪恶感卷土重来了。她惴惴不安地翻了个身，闭上眼睛，可是那关于未来微草生活的想象却接二连三地往她的脑袋里蹦。她一时之间沮丧万分，感觉愧对了自己的朋友，意识到人终究是不可能做到完全设身处地地理解他人的。
钱蕴玮坐起身来，想起要给爷爷奶奶打个电话分享喜讯。幸好奶奶有每晚看电视剧的习惯，眼下两位老人大概还没有睡着。
她艰难地从床头柜上捞过手机，却见屏幕上亮着一通未接来电，来自王杰希。训练结束后她忘记将手机从静音调成响铃，是故错过了电话。
微草队长的来电在这个风口浪尖显得可疑又恐怖，钱蕴玮诚惶诚恐地捧起手机回拨了电话，心中早已绘出了一百种糟糕的情况。
王杰希很快地接通了电话。钱蕴玮张了张嘴，刚想喊出一声“队长”，却听王杰希的声音隔着模糊的网线传来：“啊，小玮。”
那一百种最坏的可能消散了，钱蕴玮心中微微一定，知道如今电话那头的人不是大家的队长，而是她的杰希哥。
接到钱蕴玮的回电时，王杰希正在懊悔刚才拨打了那一通电话。
其实并没有什么非说不可的事情。毫无动机，毫无缘由，毫无逻辑。他凝视着钱蕴玮的仓鼠头像，一双豆豆眼无辜地望向他，在他看来却像是一句无声的质询。
紧接着，那只小仓鼠猛地一跃，跳到了屏幕的正中央，咄咄地逼问他。他几乎愣了足足一秒，才意识到这是钱蕴玮打来的回电。
“杰希哥，怎么啦？”钱蕴玮问。
没什么事。王杰希差点脱口而出，但是他终究还是稳了稳心神，开口道：“小玮，白天没来得及跟你说——恭喜你。”
他听见小姑娘在电话那头笑了。他也忍不住扬起嘴角，想象着她喜笑颜开时脸颊上绽放的酒窝。
“谢谢你，杰希哥！”钱蕴玮由衷地感激道。
“之后出道要走的程序很多，季后赛时你们也得全程跟着我们到处飞了，到时候会很忙，要做好准备。”王杰希又换上了公事公办的口吻，他意识到，队长的身份和秉公的态度才是他的舒适区。他抬眼看着天边的月亮，心中的思绪却缓缓流淌开来：是否正因如此，钱蕴玮才更愿意第一时间向方士谦开口求助呢？
钱蕴玮当然没有发现王杰希心绪的起伏，她听得认认真真，朝气蓬勃地回应道：“好的，没问题！”
“嗯，如果你有任何问题和困难，随时都可以来找我。”王杰希不再看月亮了，他垂下了眼眸，低声道。
钱蕴玮愣了愣：她想到了陆意涵。无数的问题滑过她的喉咙：俱乐部为什么要更换陆意涵的职业？是否还存在任何转圜的余地？如果陆意涵不愿意，她又该去哪里？
可是，她抿了抿嘴唇。
太多的追问和索求对她而言没有意义，对于陆意涵来说更是一种冒犯。
“……好的，谢谢杰希哥，我会的。”在片刻时间的空白后，她只是这么答道。
王杰希闻言，有一瞬的睖睁：他也以为钱蕴玮会向他问起陆意涵。
还好，就在此时，手机叮咚一响，有如神谕。骤然切入的微信消息打断了这通让他逐渐变得窘迫的对话，他匆匆地作别了钱蕴玮，点开了郭经理发来的消息。
“陆意涵确定不来了，她妈妈刚刚给我打了电话。”
王杰希将这条讯息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随后，他才用缓慢而艰难的速度叩击着手机，答复道：“好。”
放下手机，他闭上了眼睛。陆意涵用力画下的笑脸，又一次地跃然于他的眼底。
离别往往是没有征兆的。
离别总是发生在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