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呼啸的风将她吹到了陇西,放眼望去黄沙蔽日,戈壁连绵起伏,似盘虬卧龙。

    “江大帅在天之灵若知你做了卖国贼,就是踢翻了棺材板也要将你一并拉进阴曹地府!”

    江宁身披轻甲,提着柄明晃晃大刀,睥睨着跪在地上的男人,她已看不清那男人的脸,没有五官,但应当是愤怒扭曲的。

    大刀一上一下,干净利落,血珠沿着光滑刀刃落下,混进了黄沙里。

    这已经不知是她杀的第几个陇西人。

    喉中艰涩,见那人断了气,江宁才缓缓说:“我倒是希望老头子真能从棺材里爬出来。”她抬手将刀上的血拭在衣袖上,语气沉了沉,“可惜——那不可能。”

    “果真是——虎父无犬女,少将军归顺之心,我阿木勒都看见了,你们大新有句话,叫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阿木勒就交你这个朋友!”提着弯刀的壮硕大汉站在江宁身后,沟壑纵横的脸放肆仰头大笑,他身后站着万千兵马铁骑,等着他施号发令。

    阿木勒的笑声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耳边爆发的一串令人嫌恶的闷笑。

    江宁随着徐攸之的目光看去,只见薛程庵的马车旁又多了一列人,为首的那人与薛程庵差不多年纪,却正朝那太监点头哈腰,一口一个“义父”地叫着,模样甚是滑稽。

    也难怪徐攸之想笑,那人正是京卫所指挥使,谈辉。

    江宁回过神来,毫不客气地在徐攸之的大腿上踹了一脚,险些将他踹下马去。

    “我看你是真的无法无天,待会自取领军棍二十!”

    “什……”徐攸之想说二十军棍打下来哪还有力气去见阿姐,见江宁冷眼剜过来,识趣地将话往肚子里咽。

    那京卫指挥使活像没看到江宁身后的几千军士,愣是和薛程庵攀谈了许久,还是薛程庵提醒他,这才回过头朝江宁他们走来。

    这会儿倒是挺直了腰杆,“是……江大帅?你们随我这边来吧。”

    八千骑风军待到回来时,已只剩下四千不到,这京卫所正好能住下,只是大概率要和京卫所的士兵挤一挤大通铺。

    那京卫所指挥使连寒暄都免了,将江宁的人安顿下来,交代几句便借口脱身离开了。

    “真是世风日下!”徐攸之忿忿不平。

    江宁没接他的话,转而说:“今晚我要回去见嫂嫂,你先留在京卫所,待上头指令下来,再与我一道回去。”

    徐攸之撇撇嘴,“行,行啊!”完了还不放心地又加了句,“千万,千万不要提我赌钱的事儿!”

    江宁讥笑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二百两先欠着,等你什么时候赢钱了再还我。”

    “喂!”徐攸之气得跳脚,见她离去,又朝着她背影吼,“你去宫里万事当心!”

    洗尘宴从午后便开始了,宫里来人催了三回,传令太监都跑断了腿,第三回江宁驾马直接掠过了小太监,还背朝他挥挥手。

    说是洗尘宴,却未提及对此次陇西大军的封赏,酒过三巡,大殿的气氛却逐渐紧张了起来。

    “陛下,臣意不在封地赏银,臣只有一个请求,望陛下恢复我江氏镇国公爵位。”江宁俯首站在大殿中央,不卑不亢,心下却忐忑。

    这就是在静水中投了一记地雷,顿时就掀起了数米巨浪。

    “尚不说江大帅此番是否能功过相抵,就算能,江氏嫡系一脉已无男丁,难不成让女子承国公爵位?”

    “就是,江大帅虽为女中豪杰,但女子承袭爵位,于礼不符,百官尚且这样做,那百姓们便也会效仿,届时我大新由女子掌权,岂不荒唐!”

    “是啊!万不可如此!”

    大殿上顿时热闹起来,窃窃私语尚且不绝,亦有文官呈口舌之快,江宁就立在那,面色沉稳,喧嚣不入耳,自成一道风景。

    “陛下,各位大人,且听我一言。”她开口,殿上又安静下来。

    “其一,我此番征战陇西两年,是否能功过相抵,凭我一张嘴自是说不准,应由百姓作证,朝堂百官作证,陛下拍板决定;其二,我江氏嫡系并非已无男丁,去年开春,我家嫂嫂诞下一子,此子乃我六哥遗腹子,留着我江家嫡系的血,由他承袭国公爵位,自是妥当。”

    众人皆是面色一变,谁人不知那江家小媳妇徐氏肚子不争气,诞下的是个女孩,怎么如今成了男孩了?

    温时初看向江宁的目光由起初的担忧变成了欣喜,他脱口而出:“此话当真?”

    “自是做不了假,只是我那嫂嫂偏爱女孩,怎料诞下的是个丑陋男孩,便自小将他作女孩打扮,连我都瞒了过去,说来惭愧,我还是从府中奶妈口中得知的真相。”此话真假掺半,只是江府有男丁定是做不了假,否则便是欺君之罪。

    温时初余光瞥到左手边的薛程庵,只见他面上虽不见怒意,但一柄拂尘攥在手心已经炸开了花,他当下反应过来,朗声道:“江宁此次收复陇西四郡,斩下阿木勒首级,退北羌铁骑于西门关外五百里,大伤敌军元气,实乃大功一件,莫不说一个镇国公爵位,便是封为异姓王,也未尝不可!”

    大殿上顿时抽气声此起彼伏,众人皆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异姓王,这封号可不是一个镇国公爵位能比的。

    若是让手握陇西大军兵权的江家封王,那无疑是在大新腹中安了一根刺,迟早这根刺会要了大新的命。

    “陛下,万万不可啊!江大帅此次是戴罪立功,怎可得封王此等赏赐?”

    朝臣激愤,都道是皇帝今日出门没带脑子,否则怎会如此轻松将这件事说出来?

    “这又不可那又不可,朕就纳了闷了,江大帅这一仗可是朕自登基以来第一次大捷,就算赏赐地过分些,又有何妨?朕就是要让天下人看着,朕用人唯贤,赏罚分明,当得上明君的称谓!”

    这下皇帝把话都说死了,就算他再无能,也是一国之君,再上去顶嘴就是触霉头了。

    “陛下,封王实在过矣,还是让江氏恢复国公爵位吧。”

    “早这么说不就没那么多事了?”温时初眉眼间尽显不屑,“那就这么定了,朕今晚便叫礼部拟旨,让小国公早日归位。”

    江宁正欲谢旨,还未跪下去,便有一道人声穿插了进来。

    “且慢。”

    众人回眸看去,便见到离薛程庵两个位置的桌案边,坐了一个身穿大红官袍的男子,眉目温润,眼尾高挑,清瘦中不失锋利,是一副薄情长相。

    薛程庵见他开口,又挂上了笑脸,“小沈大人为人严谨,陛下不如听听他怎么讲?”

    江宁对上男子清润的眸子,掌心微聚。

    藏锋于内,此人不好对付,怕是与薛程庵一个路数,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准了。”温时初扶额道。

    大红官袍的男子上前几步,走到江宁身边,朝皇帝俯身道:“陛下,凛北一战功劳乃是江大帅的,虽说功过相抵,但也只是江大帅一人的功,江大帅爱国之心日月可鉴,但又怎知其内侄成人后是否会像江大帅这般忠君报国?”

    他抬头时,目光正好对上江宁,女子眉眼愠怒,似要将他生吞活剥。

    “你是什么东西?我江氏不出孬种,你今日这番话,便是在挑战先皇威严,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江宁,慎言!”温时初赶紧出言拦下,生怕她下一句话更加语出惊人。

    宴会上的人突然就沸腾起来,窃窃私语如潮水翻涌,不用说便知道是在翻旧账。

    “是啊,那江坚和他儿子弃城逃跑的事已经有了先例,谁知道那小孩以后会变成什么模样?若是再出一个逃将,那还得了?”

    “……”

    江宁的拳头紧握着,仿佛下一秒就要直击男子门面。

    “各位大人且先听我说完,”他语气平静,正好浇灭了场上的火,转向江念,“在下沈颂,时任刑部左侍郎兼督察院佥都御史,在下的话并无恶意,只是为大新未来着想,还请大帅不要误会。”

    他又抬头看向高台,“臣以为,总角小儿心性尚诡谲莫测,更遑论襁褓婴童,不如暂留镇国公的封号,待江大帅内侄年满十五再行定夺,届时若能为国立功,便可得证。”

    台上的人尚未说话,台下便已有大臣出言附和。

    江宁长出一口气,便知今日之事风向已变,再做挣扎已是无用功。

    “陛下,是臣思虑不周,臣会将内侄带在身边悉心抚养,早日立下战功,为我大新再添一名虎将。”江宁俯首。

    “好好好,若是那小儿能早日立下战功,便也不拘泥于十五,何时立功,便何时恢复爵位。”

    他的目光对上江宁,江宁此刻已然冷静了下来,将心思都藏在了心底。

    一年未见,温时初比她离去时更显疲惫,但也肉眼可见成长了不少,虽明面上装疯卖傻,但句句替她留了后路。

    “陛下英明!”这回是异口同声了。

    在嘈杂声中,男人俯首并未跟着应和,而是朝身旁女子低声道:“江大帅手段挺多。”

    江宁眸光微暗,扯了扯嘴角,“你也不赖,沈颂是吧?我记住你了。”

    “能让大帅记住,是在下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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