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宴臣又做梦了。

    这次的场景环境倒是明亮宽敞,马路、学校、学生、警戒线、辅警、家长,路边全是各式各样的车。

    在他印象中符合这样场面的,大概是高考。

    视线被牵引着坠到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儿身上,只一眼,他就知道,这就是上一次在梦里见过的那个缩在角落里的小姑娘。

    她长大了,可眼睛还是木木又空空,白净的脸上叠了好几个巴掌印,校服也被扯坏了,露出一片白莹莹的锁骨和肩膀。

    她麻木地躺在地上,文具散了一地,身下——是血。

    边上一名妇女撕心裂肺往前冲,辅警拦着,却拦不住旁的一圈拿着手机不停拍照录像的人。

    这一幕让孟宴臣心里发冷。

    这一次的梦其实是没有声音的。他能看见混乱,看见不堪,看见辱骂和闪光灯,能看见满街的人影簇拥挤在一处,却独独听不到。

    就像那个女学生,她听得到,却看不见。

    视线在混乱中好像看见了一张的准考证,不知道被踩了多少脚都已经稀烂了。他隐约从还算清晰的地方看到了她的名字。

    好像是姓「叶」,叶什么?后面的字早已经烂了。

    这是叶子的过去?不,她们两个人长得一点都不像。

    忽然间,孟宴臣头皮炸起汗毛倒立,仿佛被什么扎到了一样连心脏都在发紧,他回过头来,正对上一双乌沉沉的眼睛。

    像绝望的深渊,如冰冷的悬崖,隔绝了天地间一切嘈杂与纷扰,静静地注视着他。

    令人毛骨悚然。

    孟宴臣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来,一睁眼,就对上了叶子的眼睛。

    她醒了,朝向他侧躺着,安静、专注地凝视着他。

    两人的手还交握着。

    孟宴臣惊得一下子站起来,却因为手脚发麻又重重跌坐了回来。

    见状叶子缓缓从被子里坐起,抽回手,动作十分随意地撩了一下颈后的头发,隐隐约约地,他似乎闻到了一股很香的味道。

    “看您睡得沉,就没敢叫您。”

    叶子这么说着,黑发随意披散在肩上,一双眼睛清清亮亮,乌乌润润。

    恍惚间,孟宴臣好像看到了其中晃动着的潋滟水波,手指轻轻扫了下鼻翼,他挪开了视线。

    “感觉怎么样?”他的声音有点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叶子声音轻轻:“没有呢,孟先生,我很好,现在就能出院。”

    孟宴臣忍不住抬眼看过去,她给他的感觉不像叶子,虽然还是同一张脸,但眼睛和声音都好像不一样了。

    叶子的声音和她的气质一样,都带了几分内敛的沉静,面对自己时,眼神是试探的、谨慎的、向下的;而眼前这个姑娘,声音细细俏俏,眼里像藏了钩子。

    因为自身离奇的经历,他搜索过相关的词汇,与之关联的词组还有「穿越」「夺舍」「觉醒」「穿书」等等。

    他是「重生」,和「觉醒」的相似之处,在于事情发生在原来的个体样本上;「穿越」「夺舍」「穿书」等等,大多数情况下,是有外来者与本体之争的。

    「夺舍」比较恶毒一些,需要抹杀掉本体人格,而「穿越」「穿书」则多以原身出现死亡或者其他的契机造成暂时的魂魄死亡或离体,后被外来者介入,而外来者大多又是与原身同名同姓。

    同名同姓——孟宴臣不由想起了梦中看到的那张高考证,他认为那不是梦,应该是她的上辈子。

    她或许也是「叶子」。

    那么,原来的叶子呢?处理归处理,孟宴臣从来就不希望闹出人命。

    大概是沉思的时间有点长,叶子喊了他好几声,孟宴臣才回过神来,他拿起眼镜戴上,又变成了那个精英子弟孟宴臣。

    克制谨慎,秉节持重,从容不迫。

    “我去叫医生,杯子里有水。”说着从脚边拿起一个袋子放在床边,“你的手机进了水,这是新的。里面还有一套衣服,检查没什么大碍的话,我送你回学校。”

    负责的医生是许沁。因为喷泉池里有硬物,保险起见,她额外安排了一个脑CT的检查。

    叶子拿着单子去做检查了。

    上午九点多,阳光媚得透亮。

    许沁查完房,又看到孟宴臣站在窗边发呆,她犹豫了很久要不要上前,因为昨天两人之间的散场说不上愉快。

    放在以往,她定是要拿乔一段时间的,可今时不同往日,她察觉到了孟宴臣的不寻常之处,心里总是发慌。

    所以思虑再三后,还是主动靠了过去,“哥,这周末你也回家吗?”

    许沁上前与他并肩,“上次你说我好久没回去,所以这周我打算回去看爸爸妈妈。”

    “挺好的。”孟宴臣目不斜视地作出了评价。

    平淡的反应和语气终于让许沁忍不住了。

    “哥,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你期待发生什么事吗?”

    “孟宴臣!我是在关心你!如果你遇到了什么难处,你可以跟我说,我们——”

    孟宴臣偏头打断她,“你跟宋焰和好了吗?”

    他相信许沁肯定感受到了这段时间自己的反常,但他不想跟她深究这些变化,所以他故意提起宋焰。

    事实也证明,效果极为显著,宋焰就像是许沁身上的一处开关,碰一下就会有反应。

    许沁的气势瞬间就弱了下来,头也跟着低了下去,“没呢。”

    哪还有跟他说话时的硬气劲儿。

    孟宴臣笑地意味不明,“怎么,又吵架了?”

    许沁撇着嘴,不知是在抱怨谁,“那天一起吃散伙饭的时候,起了点争执。我觉得职业就是职业,付出就应该有回报,那些光环和道德不该被强加在做这份工作的人身上。但是他——他就那么走了,也没再联系我。”

    “但你还是喜欢他。”孟宴臣身转向许沁,“他凶你,骂你,不理你,让你热脸贴冷屁股,可你还是喜欢他。许沁,你脑子清醒吗?”

    好端端的大小姐不做,偏要在宋焰面前当个唯唯诺诺、以夫为天的小媳妇儿。

    他其实想问的是,许沁,你都没有自尊吗?

    许沁急忙解释,“人与人之间本来就会发生争吵,那是因为各自的想法不一样。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不也吵过架吗?”

    “是啊,我们也吵过。”孟宴臣喃喃重复,“我们也吵过。”

    可是哪怕两人吵得再凶,也从来都是他先低头。通话记录,聊天记录,行车记录……没有回报的付出让他疲惫不堪。

    “所以,我以后不打算跟你吵了。”

    许沁心里一惊,“……什么意思?”

    她仰头,试图从孟宴臣脸上发现点蛛丝马迹,对方早有感知提前移开了视线,可她还是捕捉到了他眼中化不开的苦郁与倦怠,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严重的多。

    “哥,你——”

    “孟先生,许医生,我的检查结束了。”

    就在许沁心中又涌起那份熟悉的恐慌时,却从旁插/进一道娇娇俏俏的声音。

    许沁转过身看到了叶子,她站在过窗的阳光里,亭亭玉立,弯弯的眉眼轻轻对自己点了下,便带着满满的光看向孟宴臣。

    “孟先生的眼光很好,我很喜欢这件裙子,谢谢。”

    闻言,许沁的视线落在叶子的衣服上,那是一件白色的旗袍,颜色素净,剪裁流畅,很好地勾勒出少女纤细窈窕的身段。

    许沁心里有点不舒服,只是不知道这点不舒服是因为孟宴臣给别的女人买衣服,还是因为有女人当着她的面对孟宴臣献殷勤。

    她下意识地抠手指,同时去看孟宴臣的反应。

    孟宴臣的眼睛没有乱飞,只是礼貌地看了一眼,然后礼貌地附和着:“挺好看的。”

    很符合他的人设。

    许沁偷偷松了一口气。

    其实这不过是孟宴臣随手挑的,他给许沁买过车、买过饭、买过王冠……但从来没有给她买过什么衣服,所以也谈不上什么经验。

    只是上一世望乡发生地震后,叶子就穿了一件差不多的在燕灏附近拍摄,于是他顺手挑了件,没什么别的意思。

    不知道许沁为什么频频偷瞄他。

    为了转移注意力,孟宴臣问起检查结果,叶子说没什么问题,现在就可以出院。

    孟宴臣沉吟少许,向前迈了一步,“行,我送你。”

    不料背后许沁却突然出声喊他,“哥哥!”声音似乎有些置气和埋怨。

    孟宴臣回头,叶子明亮的眼睛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脸上微微的惊讶,“许医生是……”

    许沁咬着嘴唇不说话,期许地看向孟宴臣。

    其实没必要解释的,其实也有更好的解释,可孟宴臣却说,“许医生是我爸妈收养的女儿。”

    不是「我的妹妹」,而是「爸妈收养的女儿」。

    那一刻,许沁的心都凉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离开了她。

    ……

    叶子坐在副驾驶上,随手拨了拨调皮垂下来的头发,孟宴臣就又闻到了那股若有若无的香味。

    余光瞥了一眼,视线停留在她绸缎一般顺滑的长发上。

    他偶尔也会从许沁身上闻到除了香水以外的味道,尤其是在两人靠得很近,又或是她的长发被风吹起的时候。

    女孩子身上的香味从来就不止一种,想来叶子也不例外。

    汽车很快驶离了医院。

    在路上跑了一会儿,两人一直沉默不语,直到遇到第一个红灯的时候,叶子忽然微微笑起来,“孟先生,许医生似乎很喜欢您呢?”

    孟宴臣手抓着方向盘,眉心已然皱起,“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她是我妹妹。”

    叶子惊讶了一声,“我也没说你们之间有别的感情啊?”

    孟宴臣心下一紧,可当他的眼风冷冷地扫过去时,叶子脸上的笑容却是不减,“我只是想说,孟先生还是不懂。”

    “不懂什么?”

    “不懂——嫉妒、排他和占有,不只发生在爱情里,亲情、友情……只要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对突如其来的第三者都会产生这些情绪,不过是轻与重的区别。”

    孟宴臣极轻地哼了一声,要笑不笑,“你清醒的时间不长,观察得倒是很仔细。”

    “是许医生表现得太明显了。她总是在看你,偶尔会看看我。”

    “看我做什么?看你做什么?”

    叶子答:“她害怕我抢走你——孟先生,我有个不太恰当的私人问题想问问您。”

    “说。”

    “您是不是没有,或者说异性朋友特别少?”

    孟宴臣不喜欢外人打探自己的隐私,于是警告她,“你越线了。”

    “对不起啊孟先生,不过您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答非所问,其实已经答了。”

    霎时,脚下刹车猛踩,车子急停,两人齐齐往前一靠。

    孟宴臣黑沉沉的眼眸隔着镜片盯了过去,“你到底是什么人?”

    叶子不会这样跟他说话。

    他的气息有些不稳,从嗓子挤出来的声音严厉冷肃,而叶子浑然无所觉:“在马路中间刹车很危险的,你听——”

    外面恰如其时地响起汽车的笛鸣,她笑着、脸转过来跟他面对面,“孟先生,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行车不规范,亲人两行泪。没听过吗?”

    不知道是不是气过了头,孟宴臣居然笑了一声,“行。”

    说着重新踩了油门,却偏离预定轨道,在一条可以停车的路段,把车子停下了。

    领带被勾扯着松了一点空隙出来,他笃定地问:“你不是叶子吧?”

    “哦?孟先生怎么会这么问?”

    “因为——”孟宴臣蓦地截住了声音。

    他差一点就上当了,明明是他在问问题,怎么还是他向对方回答自己的动机?

    他不出声,叶子却扭头望了过来,乌黑的眼眸幽光隐隐,“孟先生,我之所以会变成这样,跟您一点关系都没有吗?天行有常——我真的不是在替您挡灾吗?”

    孟宴臣心神一震,天行有常,人也理当顺应规律生老病死,而他却违逆常理重来一次。

    两人之间的纠葛,不,加上叶子,准确来说是三个人之间的纠葛,确实源自他想要斩断和叶子的联系,结果不知为什么,让这具躯壳里换了一个人。

    说是他罪魁祸首也没错,他甚至能看到她的过去。

    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垮掉,原本想发难的人现在变成了愧疚的那一个。

    孟宴臣思考了很久,最后拿出了手机,调出二维码名片递了过去,“很抱歉,尽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我不会伤害你的,无论你是谁。”

    他神情真挚,“如果你以后还是这么……‘倒霉’的话,可以找我。”

    上一辈子看心理医生和精神科主治医生的时候,都说过他同理心过强,很容易接收和吸纳外界的情绪,不论好坏。

    而一个人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醉着这些情绪慢慢积累,不断影响他,到最后即使没有受到强烈的刺激,也很容易从内部分崩离析。

    他知道,但他改变不了。

    就像叶子怀疑她在替他挡灾,他其实只信50%,但再加上50%的心软,就会100%作出行动。

    当然,他也有自己的小心思。重生和穿越将两人绑在了一起,在这个世界上,他和她就是与其他人迥然不同的异类。

    一个人例外会感到焦虑,压力和孤独,但如果还有另外一个人的话,就会得到安慰和支撑。

    他以为重生这件事会被他烂在肚子里,一辈子一个人困守住这个秘密,可现在看到“叶子”,他忽然就有了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虽然对方似乎仅仅是怀疑自己与她的穿越有所联系,不晓内情,但对他来说,代表的意义是不同的。

    车里的空气因为流通不畅而有些滞涩沉闷。

    “叶子”盯着孟宴臣,四目相对,无声交锋。她眼神试探性地进攻,他则以软绵却坚固的防守应对。

    半晌,她眸光闪烁似是后退一步,说了句:“旧手机打不开,新手机还没找回。”

    孟宴臣不知是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还是以为她在找借口拒绝,沉默几秒,手机又往前递了一寸。

    “拍张照,回去再加。你应该知道我有钱有势,搭上关系对你没坏处。”

    他很少像现在这样强势,以权压人。

    “叶子”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拿出手机照他的话做了。

    这之后车子重新启动,孟宴臣把车开进了燕大,一直开到学生公寓前面的街道上。

    两人沉默了一路,但在“叶子”要下车的时候,他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动作一顿,顷刻间脸上闪过很多表情,就在孟宴臣认为自己得不到答案准备放弃的时候,对面慢吞吞地发出了声音。

    “……我姓李。”

    姓李?孟宴臣愣住了,准考证上分明写的是——叶。

    他愣神的功夫,“叶子”已经关上了车门,从车前绕过,穿过街道,最后消失在公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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