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开始做那个荒唐的噩梦——男孩被过山车甩到了广场中央。

    每次梦见他,剧情总还要往前推一点儿,老天像是怕我忘了。

    我没有忘,他躺在地下,人群集拢过来,一个小小的黑点,没有一丝血液。

    直到另一个男孩走过来,用蛮力抬起这具尸体,周围人惊呼、喧哗,他哂笑一声,把尸体狠狠砸下。从云端看去,那颗龙眼核大小的头颅,骨碌碌一阵滚到了路人脚下。

    路人惊也似地弹开,殷红的血从断掉的脖颈处浓浓地流出来。

    停住了笔,急切地想再写些什么,然而,梦断了,停在男孩被肢解的黄昏。

    “涵——”,工作室外伸进另一颗头,是白姐,“下午三点,B201,我们开个小会。”

    “知道了”,我应声而答。

    白渡,我大学时的好朋友。四年前,我邀请她来参加我和夏黎的婚礼,她在闯营生,说自己很忙。

    岁如旦夕,现在,竟成了我的上司。

    白渡经营一间文创工作室,刚开始的时候成天接爬格子的活儿计。我进来以后,这里已经运营了三年,她的不懈努力也算小有所获,工作室逐渐步入了正轨,开始涉猎影视制作。

    事实上,除了她,还有三五同学跟着她干。大家彼此旧识,却没人认出我,就连白渡也不曾怀疑。

    自己观之,无论言谈还是举止都带着以前的情致,但当听他们聊起死去的江海灵,又恍恍惚惚,作壁上观,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

    我想,我已经适应了夏涵的生活。

    来这里工作,是为了交社保。还在美国那两年,我面缠绷带唯手指可动,思绪飘远时,诚觉往事不可追忆,后事无所着落,也曾以文字为生,却不曾奢望成什么气候。

    一次偶然卖出一部剧本,从此便用起心来,生出回国的念头。后来又卖出几部,但因为整容的缘故,一切无法面见谈妥,也就始终没能拿到独立改编权。有时候,看着自己写的故事被无所用心之人改得面目全非,疾首之痛,情犹丧子,仇恨之意不比对父亲的少。

    “无论什么项目,我都要争取独立改编权”,看着白渡,我提出入职要求,话说得理直气壮。

    她怔了一下,显然还是曾经那个耿直的暴脾气。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换了副脸色,当着她的面笑出声来,几秒之后方才止住,我想,她一定生气了。

    白渡会指着鼻子骂我,说我失礼,然后再加句口头禅:“瞅瞅你那嘚瑟样,败劲妈了个巴子的”——

    不成想我竟然误判了她的举动。

    这次,她忍住了,并且朝我绽开青楼鸨母一样笑,让人想叫声妈妈。

    “好”,她一口答应,“我就喜欢你这种有气魄的美女!”

    我解释道,自己没什么气魄,是您有气魄,我只是不愿把门槛放下来。

    “那就让我踏破你的门槛”,她大手一挥,言语越发有气势。

    我一愣,她一愣,然后两人皆意识到,有人说错话了。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急着辩解,“我是说,我愿意为你留门。”

    我笑说,我知道。

    下午开会时,白渡像是心情不错,翘着二郎腿问我,“涵,新本子进度怎么样?”

    明明没写好,我却不想破坏她的好兴致,少不得逼一把自己,说道:“今明两天吧。”

    “那行,你专心弄自己的事,和高校合作的那个项目就交给贝贝和岚华两个,头子后期也参与进来。”

    贝贝和头子是我们的大学同学,两人一男一女,恋爱长跑了不知有几年。头子原来不在这工作,因为情侣两个不想分太远,白渡就努了把力,把工作业务从文案扩到后期,头子也就从原来的公司跳槽过来。

    “我说,白姐”,我挪了挪凳子,“要不考虑考虑把工作室注册成公司吧。现在人越来越多,不好管,我们所有部门混在一块,除了我,别人都没有固定的工种,大家叫苦连天的,上午还说要一起找你讨个说法。”

    “嘿,别人讨说法也就算了,你有什么说法可讨?”

    我当仁不让,“在你面前得了便宜,拿到同事面前卖乖不行吗?”

    她吹着并没有的胡子,瞪大双眼,朝我扔来一块绿豆糕。

    大家都起哄笑开,白总白姐白爷的叫着,项目讨论会就此变成了冷餐会。

    本该如此,世上人心明鉴,哪有那么多会要开。

    除了让母猪屁股夹了脑袋的领导,没人喜欢开会。

    *****

    姑妈每到傍晚六点就打来电话,催我回家吃饭。夕阳西下,我也非得磨蹭到这个时候,看窗边的兰湖在落日里泛起鱼鳞一样的金片,好一阵,才姗姗回家。

    我们租的房子虽然不大,但好在便利。

    姑妈是个虔诚的老人,她从小教我,要供奉自己的居室如同身体,要供奉自己的身体如同灵魂。

    我的灵魂已经黑了,每次回到家,看见她把斑驳的旧家具扫得一尘不染,心里便会无比平静。

    唯一叫我担心的是她的健康。姑妈已年近七旬,变得愈发胖起来,半年前又查出左心室扩大,得好好休息。然而有些习惯,譬如做饭烧菜,整理家务,催她怨她也无济于事。

    我很怕,怕一个眨眼,她就会离我而去。

    “姑妈”,我们吃着饭商量,“等下个剧本卖出去,我们换个湖边的房子,好不好?”

    我说,我想住在兰湖附近,到了冬天,看曲水里的鸥鹭,天上漫着青烟,也不枉到了北舞渡,在海滨城市住了一场。

    姑妈眼里亮晶晶的,腻润的脸上撮出一两条又细又深的皱纹,仿佛映着满月。

    她说,兰湖边原来是一连排小卖部,我小时候,她经常背着我从那里路过,顺便打酱油回家。

    “那我家呢,小时候,我们住在哪?”

    “在西郊的一幢别墅”,她说,“现在已经扩进城区了。”

    我点点头,不再问。

    晚上,我靠着姑妈沉沉睡去,她总觉得我还小,爱讲儿时那些,村里小伙翻山越岭救美丽姑娘的故事。

    我听了几百遍也不觉厌烦,做了个好久没做的甜淡的梦。姑妈柔软坚实的身体就靠在我的身旁,带着淡淡的温度,轻柔地打着呼噜。

    我醒过来,靠着她,看母亲给我的项链。

    月光下,玉石泛出淡淡的蓝色。

    *****

    两天后,我如愿把本子交给白姐。过了一周,她叫我去办公室,列出一张有七八家经纪公司和文化公司的电子表单。

    只一眼,我就看见了父亲的地盘,宸业文化发展,心突然变得激动而荒凉。

    “版权还在我们手上,找你来一起看看,筛一遍,看看和谁合作更好一些。”

    不用选了,我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但语言得分个是非曲直。白渡条分缕析,开闸没有闭口时,我一路听着,一种接近仇恨的欲望忽的烧起来。

    “要我看,这两家好一些。”

    她把白纸推过来,宸业赫然在目,“明天叫岚华陪着你都去看看,我先约时间,等你们回来再定。”

    末了,又补充一句:“回来再定,千万别自己做决定。”

    她说准了我的心思,无论如何,我都等不到回来了。

    我怕自己被这种欲望烧死,晚上给楚叔叔打了电话,问他夏黎妈妈是否安好,打去的钱是否收到。

    夏黎妈妈叫夏瑜非,她亲自来接电话,听起来精神似乎正常了一点儿,至少今天知道我是谁。

    “灵儿”,她温柔地喊这个好久没有人叫的名字。

    “你和小黎在那边还好吗?什么时候回来看我?”

    她没好,也没忘。

    电话这边,我泣不成声。

    夏黎离开我已经四年了。

    四年的时间足够忘记任何一个人,我记得他,是因为从此后,生命里再也没有出现一个像他的人。

    四年里,我上了十九次手术台,炮烙刑罚,剥皮换骨也不过如此。

    每当麻醉缓缓注入静脉,我只觉得安详,如果我就此不睁眼,或许,就能见到他了。

    可是上天偏不让我死,还给我无数个情难自安的深夜。我常常咀嚼着往事,在电脑面前一坐七八个小时,边写边哭,哭到浑身颤抖。

    某种程度,我写尽了他,也消费够了他,无论从rou ti到灵魂,还是从生前到身后。

    我都对不起他。

    所以,我从来不看自己写的事,它们在电视上,被另一对男女演得如何沥泣揾血,我却始终觉得,他们披着我们的心魂。

    直到第二天,我在父亲的公司里见到了他。

    *****

    电梯里,岚华和我并排站在最后,乌泱泱进来一堆西装革履的男男女女,叫人避无可避。

    我们往后站一些,但很快,他就被挤到我的身前,还不经意踩了我一下,痛得要死。

    “对不起,对不起”,声音成熟清澈,分明就是他。

    我一嘶声,不由自主地蹲下去,这情形不像被人踩了脚,倒像是被人踹了肚子。

    他有些慌乱,和岚华一起掺着我起来,我抬头一看,与他四目相触,电光火石,烫得我不能动弹。

    夏黎的嘴唇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清。电梯到八楼,等人出去一些,他也不问我到没到地,托着我的小臂就把我往外拉。

    “小姐,你没事吧”,站定以后,他问。

    我没事,只是说不出话。

    “你动动脚,看看还能不能走?”

    我能走,但有口难言。

    “额”,他明显尴尬了起来,“成刚,陪这位小姐去下医院。”

    我不去医院,眼泪一行一行,止不住地潸然雨下。

    “好好好,不去不去不去”,他有些慌乱,“或者这样,你们要办什么事,要不着急的话,先告诉我?然后请您的朋友陪您去医院。”

    我摇头,我不去医院。

    岚华显然也被我搞糊涂了,“小涵,小涵”,她压低声音,“第一次见面,收着点儿。”

    我努力控制住眼泪,从上到下把眼前这个男人打量一遍,他就是夏黎。

    尽管和过去装扮不同,一眼看去像是两个人,但只要第二眼,我就可以笃定,从五官到肤色,从体格到声音,我和他同床共枕了三年,绝无差池。

    想到他没有死,却不认我,心里猛的一揪,眼泪又大把大把地往下掉。

    他放开我的小臂,往后站了两步,捏着嗓子对旁边的“成刚”说:“愣着干嘛,去拿纸啊。”

    那俏皮情态,一如往昔,成刚听后,头也不回地急匆匆跑开了。

    还没跑远,我便也顺着他跑的方向跑。成刚见我跑的比他还快,不禁愣住,站在原地看我们跑。

    岚华跟着我跑,然后,一步三回头地看他们。

    他就是夏黎,除非孪生兄弟,或者今天我见了鬼,否则不可能有错。

    卫生间镜子前,我把自己从脸到脚整理干净,忍不住地想:或许他根本没有死,是赵厉霆利用了他。

    又或许是,他失忆了?赵厉霆利用了他。

    但无论如何,都是赵厉霆利用了他。

    说明,赵厉霆这个狗贼,知道我还活着,并且没打算放过我。

    如果是这样,四年来,他何以不杀我呢?

    岚华从厕所隔间里出来,杵在洗手台上问我,“你刚才到底怎么了,看给人家帅哥吓的。”

    “他是我未婚夫”,我脱口而出。

    “啊啊啊,啊?”,她从疑惑到惊讶。

    我把头转向她,笃定地又说了一次,“他就是我未婚夫。”

    “那,看着不像啊……”

    “什么不像”,我声音不由自主大起来,我的夏黎,为什么不像?

    “我的意思是,哎呀,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们不配啊,我是说,他好像根本不认识你。”

    为了向她证明,我拉着她大步走出去,走到来时电梯口的位置,那里人来人往,夏黎和成刚都不在原地。我仍不肯放过,左找右找,找得心都焦躁起来,才被岚华拉住,“大小姐,别闹了,先办正事,好不好?”

    我知道,可我不愿别人误会我在闹。

    夏黎是我的朱砂痣。我要结婚,这颗痣被我的父亲杀死在眼前,我要复仇,这颗痣又出现在我父亲的公司。

    那么,他到底是想要我复仇还是不想?这种感觉就仿佛,他永远在杀死我的邻居一样。

    我无语了起来。

    最后,我还是顺从地跟着岚华去了会议室,打算剧本谈妥以后再去找他。

    如果找不到,我就等。一天等不到,就等两天,两天等不到,就等三天,三天等不到……他就出现在了我面前。

    “李小姐,岚小姐,这位是我们部门的萧经理,剧本的事,经理想和你们单独谈谈”,说着,那位胖胖的负责人走出了玻璃门。

    一开一关,世界又从嘈杂变得安静起来。

    李小姐,是因为我的笔名叫李非涵。

    “坐吧”,他好性地笑笑,像是没有发生过刚才的事一样。这话也不是对我说的,我僵在了椅子上,但岚华刚见他进门,就蹦了起来。

    “哦”,岚华迟疑地应了一声,似乎也变得不太正常。

    “一直想见见李小姐和岚小姐,没想到刚才已经在电梯里见过了”,他坐下来,讲流畅的说辞,又俯身向我们握手,“你好,我叫萧然。”

    我警惕地盯着他看,并不伸出手去,心里翻江倒海,却一滴眼泪也灌不出来。

    他不介意地笑笑,把手收回去,像什么也没发现,什么也没发生,目光顺滑地游移到我们两人中间,一刻功夫就不知道在看哪一个。

    “我们公司对这个本子非常感兴趣,今天约两位来,也是希望再多聊聊,也想试探试探两位姑娘的意思,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一条不错的途径,能争取到合作的机会”,他看我一眼,“尤其是,在还有其他公司可能和我们存在竞争关系的时候。”

    他滴水不漏,把心思说得坦荡。

    岚华见我不言不语,就也咯噔地说:“当然,额,我们领导也是这个意思。”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我们领导很看重李小姐的意思,她是独立编剧,萧总,额,可以和我们李小姐单独聊聊。”

    说完,她狡黠地看我一眼。

    “好啊“,他爽快地应一声,”李小姐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他又重新看向我,我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但很快,这目光又移开了,移到岚华那里,他问她,如果不介意的话,是否可以让我和他单独说话?

    “不介意,当然不介意”,岚华笑着,起身拍我一下,“嘿,我在外面咖啡馆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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