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路,我会尽我所能护住你们。’

    ‘我不需要你护我们。’

    ‘尤川,这次,你又有什么阴谋。’

    ‘没有。’

    ‘蚩梦。’

    ‘不要叫我的名字。’

    ‘滚!’

    ……

    当她伸手按住他的头的那一刻,额头相贴,两相冰凉,蛊虫抽离时,他低头看向了她的眼,在她眼底窥见了三春难融的寒冰,伴随着她捏碎了那已种在他体内十年的蛊,他们之间的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粉碎。

    在那一刻,尤川明白。

    一切都结束了。

    蚩梦恨他。

    她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

    天边已泛紫金,晨雾于娆地弥散开来,与那枸椽梅枳混合出一丝又温暖又清凉的香气。古树参天,枝繁叶茂,一处竹屋坐落于山间,在娆疆千百寨之间隐匿,并不显眼。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细细地透过那斑驳树影洒落屋前,禽鸟之音伴随着虫鸣处处,扑扑簌簌,阳光越炽,夜雾渐淡。

    竹床之下,紫与红色的衣物散落满地,越靠近床边,衣物越是私隐。

    床铺之上,夏日床帷轻薄朦胧,透过那浅紫,隐约可见银发散开,紫发覆于其上。少女靠在少年胸膛之上露出的小半张脸,肌肤白皙,透着些许淡淡的绯色,长发遮掩,红被紧拢,脖颈似有异色,却并不清晰。

    少年于沉睡之中,本是平稳的呼吸着,然而意识朦胧间似是感觉到了来自胸口处异样的温度和并不至不适的轻压感,自幼的警醒让他本能地瞬间睁眼,视线最先映入的是一大片紫色的帷幔。

    十分陌生。

    尚未来得及思索这是什么地方,一道掌风袭来,他反应极快迅速躲开,然后……

    “你!尤川!我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卑鄙!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对我动手!你居然打我!”

    蚩梦比尤川早苏醒些,因这一月颠沛流离处处暗杀,她如今对环境异常敏感,当意识模糊间感觉到自己置身于许久未曾躺过的温暖床铺之时,她第一反应不是放松而是危险,更兼感觉到她靠着的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正在动。

    蚩梦迅速睁眼,猛地起身,还未来得及动作,首先感受到的竟是全身仿佛被碾过一般的疼,或者应该说更多的是奇怪的酸,本是随意探查身体状况,却不曾想她身上竟然处处都是牵连蔓延开的红印,那红色在白皙的肌肤上格外扎眼,再仔细看,她发现她腰间还有隐隐发青的指印,最要命的是,蚩梦觉得自己身体最隐蔽的地方,似乎有些不对,腿间粘腻十分不适。

    是信期到了吗?

    不对,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

    蚩梦低头望去,发现睡在她旁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尤川!

    她正想问他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但不过刚伸手,还没碰到他就突然想起来他们刚刚决裂,他所做的那些事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中迅速回放着,将她对他的那些曾经的信任和情意顷刻间碾压的一干二净,再一想自己现在这副模样,蚩梦心想破案了。

    还用问什么?

    肯定是他干的!

    卑劣无耻!

    居然趁着她不注意的时候对她动手!

    他居然真的动手打她了!

    动手也就算了,还用这么侮辱人的方式!

    蚩梦又气又悲,咬紧牙关,压抑下那些不争气的委屈心思,蕴着内力的一掌就朝尤川打去。而后她便看到他迅速睁开眼,躲过了她那一掌。

    因为动作,那薄被自他上身滑落,蚩梦这才反应过来他居然也没有穿衣服!

    “无耻!”

    不小心看了一眼就仿佛被火烧到了的圣女猛的转过了头,捂住自己的眼睛,气急败坏地给对方下了这般评价。

    露出的大片胸膛肌肤微凉,尤川还没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躺在床上,就听到了对面蚩梦又气又委屈的控诉声。他微愣,抬头看向她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自脖颈到胸口,无比白皙的肌肤上绽开的大片红梅。因为她正双手捂脸,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所以尤川很清楚的看到了她两只雪白皓腕间淡淡的红印。

    ……似是挣扎间,被人紧紧地扼住了手腕。

    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什么,他低头看向了自己,然后他觉得他的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瞬间炸开了。

    他,莫不是疯了?

    否则,怎么会对蚩梦做出这种事?

    他,毁了蚩梦的清白。

    尤川右手捂头,长发披散,满眼茫然,与那坐在床上正双手捂眼的少女,竟不知谁更像是“受害者”。

    “你为什么会在我床上!”

    蚩梦这才想起来问这个重要的问题。

    尤川看向了蚩梦,他也想知道为什么自己睁开眼,竟然就和蚩梦睡在了一起。

    他微蹙眉,仔细思索,他记忆中最后残留的印象还是,蚩梦解了他的石头蛊,然后和他说滚,然后……没有任何印象了。

    “怎么,你都做了那么多坏事了,这次反而不敢承认了。”

    蚩梦一直知道尤川不爱解释,幼时也就算了,反正他不爱解释,她也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可是自从他成了少祀官,就成了那个毒王八的……那难听的两个字,蚩梦潜意识地回避了,反正他做什么事,她再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了。

    尤其是后来万毒窟事变之后。

    想到这,蚩梦心中那刚刚升起的一点点柔软瞬间烟消云散。

    “我……”尤川语塞。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他可以发誓,纵然被她解了石头蛊和她决裂,他心里很难受,在明白他们之间再无回转余地时,他更是感到绝望,可他那时想的一直是,既然蚩梦恨他不想看到他,那他就在暗中护着他们,不主动招惹她,令她生气。即使爱而不得,他也从未有过枉顾她意愿,毁她清白的卑劣想法。

    可他好像就是转了个身,然后就……这样了。

    我怎么会对蚩梦做出这种事情?

    蚩梦见他欲言又止,愈发生气。

    “你打都打了,还装作一副自己很无辜的样子,少祀官,我没想到你演技这么好!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你给我滚!”

    尤川微抿唇,看了眼地下的衣物,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翻身下床,转瞬间便穿戴好了衣物,并且默默地将地上蚩梦散落的衣物收拾好给她放到床上,只是在收拾到某些隐私的衣物时,少年耳后仍是不受控制的迅速发烫起来,看都不敢多看一眼,便转过了身,背对着她。

    “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的,如果你愿意……”

    欲要负责的言语未完,便卡在了喉间。

    因为还未开口,他已经猜到了她的回答。

    “我不愿意!”

    果然……

    尤川微垂眼睑,眼底的暗色愈浓。

    他放在身后的右手不自觉地攥紧,想先离开这里,让自己冷静一下,也让蚩梦不再因为看到自己而生气,然而抬起左手的那瞬间,之前因为蚩梦而心慌意乱完全没有注意到的细节就这样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握拳,舒展五指,无比流畅,绝非他已经用惯了的假肢可比。

    尤川认真地看着这只手,似乎因为浸泡过什么药物,显得比右手要黑一些,而且,尤川突然想起来,他刚才穿衣服的时候,这只手上还有纹身,那纹身的纹路有些眼熟。他正思考着在哪见过这种纹身,却突然听到身后的蚩梦气急败坏地怒道:“我没想到你居然这么侮辱我!”

    所有的疑惑瞬间被‘侮辱’这两个字给吞没。

    尤川的心猛地一紧。

    “我,我可以负……负责,只要你……愿意……”

    不说能言善辩,但绝对思维敏捷的少祀官此时此刻慌乱地连话都说不完整,他努力想要表达出自己想为他之前的卑劣行为负责的想法,他绝对不会做了不认账,可是他的意思可能表达的不太明确,或者说,蚩梦完全理解成了另一个意思。

    “呵呵,负责!我的衣服!你!”

    蚩梦似乎很想骂他,但是说到一半,却不知何故,没有继续下去。

    尤川有些担心,想要回头看她情况,但又怕她更加生气,犹豫不决,一时间更是心慌意乱。

    “给我你的衣服,新的!”

    蚩梦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

    尤川虽不解,却也猛地连连点头,只希望蚩梦能够熄火,然后……

    聪明勇敢的少祀官发现了一个新的难题。

    这里显然不是他的屋子,有很多柜子,他也不知道哪个是放衣服的。因为娆疆有男子闯女子住所两次就必须娶对方的不成文规定,尤川虽心仪蚩梦,却不愿用这种手段得到她,故而青梅竹马这么些年,尤川只来过蚩梦的屋前,却从未进去过。

    此时的他快速瞥了眼室内布局,见大多数都是紫色装饰,且从竹屋规格来看,也只有蚩梦能够住得起,所以他合理推断认为这是蚩梦卧室。

    以为她刚才是气糊涂了,言语有误,他犹豫了一小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衣服,在哪?”

    此时此刻正捧着自己被撕裂的小衣又羞又气的蚩梦闻言更是怒火中烧,想都不想的就回怼道:“你的房间我怎么知道你衣服放在哪?不想给我你的衣服,你就别撕我的衣服啊!我……”意识到自己气恼过度说了什么。

    纵然不通男女情事,但到底知道男女有别,蚩梦小脸瞬间涨得通红。

    尤川大脑轰地一下,满脑子都是“你撕我的衣服”。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然而在低头时,尤川这才注意到他未曾束起,披在胸前的银发竟然已经快要到腰了,意识到什么的尤川蓦地看向了室内的铜镜。

    铜镜可见度颇高,其中映照的确实是自己的脸,

    可是他的头发和他的手?

    尤川正疑惑着,他身后的蚩梦已经抽起竹枕朝他砸过来了。

    “尤川!”这是尤川第一次听到蚩梦这么愤怒地喊他的名字。

    他觉得……

    他可能真的疯了。

    要不然这一刻,他怎么会莫名有种想笑的冲动而且觉得这样的蚩梦也很可爱。

    ……只要不是恩断义绝,憎恶冷漠,就算是生气,也好啊。

    心中倏然闪过这种念头,却在想起他们如今的立场和情况时,尤川自嘲一笑,而后在室内开始翻找起来。

    他运气很好,打开的第一个柜子就是蚩梦的衣柜。

    爱好紫色的姑娘所有的衣物都是深深浅浅的紫色,从里衣到外衣,都折叠的整整齐齐,还有……

    看到那占据了将近一半的红色,尤川瞳孔微凝。

    红紫色的长衣,间或挂着几件不同颜色的常服。

    那是……

    从刚才开始就隐隐产生的异样感觉愈发清晰。

    到底还记得身后的蚩梦,尤川只愣了一秒,就快速把那些看起来是蚩梦里衣衣物一股脑的全都抱了出来,然后有些无措地放到了蚩梦身边,全程闭着眼睛,生怕再看到一点不该看的东西。

    蚩梦见他还知道闭眼,稍微顺了点气,见他因为闭眼,不知该把衣服放在哪,蚩梦伸手直接夺过,然后她就发现了,这,好像,是她的衣服。

    “你房间为什么会有我的衣服?”

    蚩梦难以置信。

    “这不是我的房间。你,先换好衣服,我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尤川的心在怦怦狂跳,但他的理智告诉他现在的情况很奇怪。

    蚩梦虽然气恼尤川,但是她从不是看不清局势之人,她记得他们之前明明还在被毒王八追杀,不知为何怎么突然就来了这里,还……

    蚩梦确实想要快点穿上衣服,只是……

    她有些难以启齿地看了眼尤川。

    见那个瓜还在闭眼,她忍不住气道:“我……”

    刚说了一个字,到底是女孩子家的私密事情,尤其面前的人还是尤川,蚩梦鼓着腮帮子,低声道:“我想擦一下身体,我好像,可能……”

    她已经不是十四岁什么都不知道就跑到尤川怀里抱着他哭的小姑娘了。

    “信期”这两个字,她实在没法对尤川说。

    然而尤川却明白了。

    他甚至比蚩梦更明白。

    尤川有些慌乱的轻咳了一声,脸已经红到了耳根。

    “我,这里应该还是在娆疆,我看能不能给你备点热水洗澡。”

    蚩梦攥着被子,裹着自己,红着脸抬头看向了尤川。

    “可以吗?”

    蚩梦怕自己太讲究耽误了事。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尤川疯狂点头。

    他的理智让他冷静别再想下去了,可是面前蚩梦披散着头发裹着被子,一双清澈的紫瞳认真地凝视着他,尤川觉得自己的理智在全线崩盘,感觉到自己的心又开始狂跳起来,他立刻转身。

    “我,暂时还没感觉到附近有危险,你,等,一下。”

    说完,尤川推门离开,离去的样子像极了落荒而逃。

    ……

    屋内看不出来,但一开门,外面的景色相当明显。

    这是虺王的住所!

    “参见毒公!”

    尤川正在思索着,就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向毒公行礼的声音。

    想到正在追杀他们的义父,尤川心神瞬间警惕,环顾四周。

    ……不对,没有义,不,毒公的气息。

    怎么回事?

    “毒公,您,看起来脸色不太好的样子,是……最近没休息好吗?”

    正在尤川疑惑时,他便见他的亲信之一东丹正好奇地看着他。刚才行礼的人似乎也是他!

    尤川回头,发现他所行礼的那个方向只有自己。

    一种荒谬的想法倏然涌上心头。

    “你,唤我,毒公?”

    尤川试探着问道。

    东丹一脸的莫名其妙,点了点头:“自然唤的是您,这万毒窟,哪还有第二个毒公?”

    尤川微微启唇,沉默了片刻,又问:“如今,何年何月?”

    东丹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他们毒公可能是老毛病又犯了,默默地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是十分恭敬地道:“今年乾元六年,您与虺王大婚正好一个月。”

    乾元六年?

    两年后?!

    而且……大婚?

    和虺王……

    尤川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眼屋子的方向,而后看向了东丹。

    “虺王……蚩梦?”

    东丹点头。

    “自然是圣女继任虺王,毒公您与虺王先前受了些伤,巫医说你们记忆可能会出现混乱,所以您现在可能觉得难以置信,但一切确实是真的,您要不信,可以去议政厅看看您和虺王的印玺,练蛊场也有您二人的名姓,还有……前任虺王夫妇和……前任毒公的坟……就在饶中最高的山崖之上,您……”东丹本来想直接用叛徒形容蚩笠,但想到他和他家主子的关系,到了嘴边的话还是换成了恭敬的前任毒公四字。

    听到已经乾元六年时,尤川还只是有些惊讶,在听到他和蚩梦竟然成亲之后,他心中忍不住涌上了些许难言的惊喜。

    只是,在听到前任虺王夫妇和毒公的坟时,他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在那瞬间全都被冻结了起来。

    怎么会?

    虺王他最后还是……

    义父也死了。

    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毒公这个样子了,东丹也不敢说话,只是偷偷地给后面的人使了个眼色。

    尤川背在身后的右手攥紧,他强行让自己稳住心神,注意到了东丹的动作,他看向了他。

    “虺王是否需要热水?热水已经备好,送水的全是阿娅们。”

    东丹小心翼翼地说着,偷看了眼尤川,发现他脸色缓和了些许,他又鼓起勇气继续小声补充了一句:“这还是您以前吩咐下去的。”

    尤川:“……”

    “送进去吧。”

    见那些身着苗服的阿娅们闻言如蒙大赦,队列整齐的从送水到送毛巾准备齐全。

    尤川看着那扇门在阿娅们进去后,很快合上。

    他沉默着,站在门口,一言不发,纹丝不动。

    东丹觉得毒公今天挺奇怪的,前两次虽然也莫名其妙突然问如今何年何月,但总能看出几分喜色,而现在……

    他怎么感觉毒公像是在等死呢?

    东丹正胡思乱想着,就见那门突然被踹开了。

    尤川缓缓阖眸。

    已经换好衣服的少女一身未干的水汽,半湿润的长发披肩,身上的银饰伴随着她的奔跑在风中叮铃响动。

    停下,站定,少女紫色眼瞳中无悲无喜,她直接无视了面前的男人,看向了他身后的人。

    “我老爸老妈的……坟,在哪?”

    东丹眨了眨眼,他的危机意识让他感到现在的氛围不太对。

    他十分有求生欲地想要避免回答这个问题,但,现在,看起来,毒公和虺王又又又!失忆了,而且这次好像还不像前两次那么温和。

    天哪,他们不会打起来吧?

    可是他们才新婚一个月啊,大家还在猜按照虺王和毒公的恩爱程度能不能三年抱俩五年抱三孩子和谁姓性格最好要像毒公啊喂!

    虽然东丹丰富的内心活动已经可以写一本书了,但是现在的这个局面。

    东丹看向尤川,尤川睁眼,也看向了他,朝他颔首。

    东丹硬着头皮朝蚩梦行礼,道:“请虺王移驾,属下在前带路。”

    说完,他强忍着满腔忐忑,带着蚩梦以及无声地跟在她身后的尤川,来到了虺王的墓地。

    尤川见东丹已经紧张得满头大汗了,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他,朝着东丹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东丹如蒙大赦,当即朝着两人行礼然后撤退。

    转瞬间,这虺王夫妇的坟地便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蚩梦所有伪装的坚强,在看到上面写着的虺王夫妇的姓名时,全都瞬间崩塌,眼泪夺眶而出,蚩梦当即跪在了两人坟前,泪不住地顺着面庞滚落在地。

    尤川垂眸,在蚩梦身后不远处,也朝着虺王夫妇的坟下跪。

    “这就是你告诉我的我老爸安好?”

    蚩梦没有回头,声音哽咽。

    尤川放在身侧的手攥得极紧。

    “我真蠢。”

    蚩梦深呼吸一口气,心痛和强烈的悔意如同凌迟般剐蹭着她的心。

    尤川喉咙酸涩到难以言语。

    “我真后悔认识了你。”

    蚩梦的声音颤抖,语气却十分平静。

    “我少时以为,所谓的恨,最强烈也不过是想把一个人砍上好多刀泄愤罢了,可是,尤川,你让我明白,原来真的憎恨一个人……是恨不得,这辈子,生命中,从来没有遇见过他。”

    尤川的嘴唇微微颤抖,他的脸色发白,面上却仍是无甚表情。

    蚩梦朝着蚩离鲜参的墓,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转身看向了她身后还跪着的尤川。

    “我老爸对你不好吗?你没有心吗?!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和毒王八的幻术,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来到了乾元六年,但我了解我自己,一个害得我家破人亡,父亲惨死的人,我就算是死,也绝对不会嫁给他!尤川!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出现在我面前,下次,再见,我一定用你的血来祭我父母在天之灵!”

    说完,蚩梦转身便走,决绝又悲凉。

    尤川呼吸滞涩,疼痛间只觉得全身血脉都在撕扯着,他一言不发,低垂着头,朝着蚩离鲜参的墓碑叩拜,三拜之后,少年嘴角无声间已涌溢出了鲜血,血顺着唇瓣往下滚落。

    红字所书的蚩离二字像血一样,在他眼底划开,浓郁的充斥了全世界。

    他缓缓阖眸。

    回忆所及,全是幼时虺王待他的画面。

    他被义父鞭笞,虺王叹息着为他上药,轻抚着他的头,怪责义父狠心。

    他和蚩梦相交,被外人怀疑不安好心,虺王笑着说以后就拜托他多多照顾蚩梦,以后经常来找他,他给他做饭吃。

    苗年,义父闭关,他考核通过后竟无处可去时,也是虺王拉着他的手,说蚩梦想了他好久,让他来他们家一起过年。

    第一次去簋市子时,他和蚩梦都有些怕,是虺王一手抱一个,将他们双双托在他强壮的臂弯之中,面对他人问好和疑惑他们二人的身份时,他笑着耐心地一个个回复说,这两个都是我的孩子。

    义父是他的父亲。

    可虺王才是他幼时真切让他感知到父亲二字分量和温暖的人。

    我,都做了些什么。

    ……

    这具身体有内伤。

    禁情绪过激,禁饮酒,禁刺激饮食。

    好好调理,几个月就能完全恢复。

    尤川知晓得一清二楚,可他还是坐在他最初醒来的那间房里,一个人喝着酒。

    他太累了。

    他也活该。

    看他做的这一切,就像一场笑话。

    蚩梦说的没错,是他害死的虺王,他没有心。

    酒水顺着唇不断外落,他想要迷蒙,而意识却愈发清醒。

    何其可悲又可笑。

    已然入夜。

    屋内无灯。

    只有外面隐约有火把照明的光亮和那娆疆的皎皎月色,尤川抬头看向窗外的天空,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迷茫。

    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未尝没有怀疑过义父。

    可是每一次,他最后还是选择了相信,以至于最后造成这样的结局。

    微风浮动,树叶窸窣。

    银饰随着走动,发出清脆的微响。

    “尤川锅~你在这吗?”

    门由外打开了,少女纤细的身影伴随着月光涌入室内,她逆光而来,月光尽头,正是正坐在床边饮酒的他。

    他抬头那瞬间。

    少女灿烂的微笑瞬间僵住。

    而后!

    “我说了多少遍不许喝就不许喝酒!你伤还没好就敢喝酒,你是嫌自己命太长了还是咋个?你昨晚明明答应的好好的!”

    快步上前,夺过酒葫芦,一口猛干,来人把喝完的葫芦随手往后一丢,一抹红唇,笑得得意:“这下你没得喝了吧,尤川锅,你还记得你之前答应过我什么吗?你要是再被我发现你没有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就……”

    少女正笑着侃侃而谈,然而在看到面前的人陌生又错愕的眼神时,她的声音蓦地停住了,右手暗色一闪,黑暗中,少女的长笛悄无声息间已经抵住了尤川的脖颈。

    “你是谁?”

    尤川眼神瞬变警惕。

    “这个问题似乎该我问你。”

    蚩梦冷笑:“占了我男人的身体,还说这种话,你是真的觉得我顾忌他,不会对你下手对不对?”

    尤川瞳孔微张。

    “你,男人?

    尤川早从这个蚩梦进来时就发现了不对,虽然是同一张脸同样的气息,可她看着他时,眼中满是暖意和他不敢深究的情绪。他未来得及言语,就听到她在哪说着什么,然后……

    “我老爸的小金库钥匙被我藏在了哪里?”

    蚩梦笑得明媚。

    尤川微怔,似是明白了什么,他试探性地回答道:“义……蚩笠的枕头下。”

    蚩梦笑得更开心了。

    “尤川锅上任少祀官时,我送给他吃的热包子是肉的还是菜的?”

    尤川叹了口气。

    “那个包子是凉的。”

    “哈哈,你果然是尤川锅,诶,你是从哪个时间点来的啊,我猜一下,看你不太高兴的样子,肯定不是中原那会儿,嗯,应该是回了娆疆之后的尤川锅,是我被追杀了一个月,你见死不救的时候吗?”

    尤川觉得自己的心上中了一刀。

    看尤川不回答,蚩梦收回了自己的笛子,直接坐在了他身边,歪头笑道:“看来不是啊,应该是再之后了,是毒王八设计把我们一网打尽还把脏水泼你身上那会儿吗?”

    蚩梦的话让尤川的心一惊,他蓦地望向蚩梦,难以置信地问道:“你相信我?”

    “我们后来都成亲了,我怎么可能不相信你,我算一下,你应该还是十八岁吧,啧啧,十八岁的尤川锅真是个瓜娃子,不过看你那反应好像还不是,那就是再往后一点……是决裂那会儿我解了你的石头蛊?”

    见尤川刚刚亮起的眼神瞬间变得暗淡,同时低下了头,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蚩梦吐了吐舌头。

    “看来真是这个时间点,唉,那你真的比较惨了,我们相识那么多年,不算以后要一起过的一辈子,在已经过去的那些年岁里,这个时间段的我正是最恨你的时候,说恨之入骨都不为过哦~”

    尤川无力地张嘴,最后还是沉默以对。

    “不过你放心啦,你想,咱俩最后不还是成亲了吗?说明到最后我们还是会在一起的。别那么难过了。”

    尤川看向蚩梦,眼神无比复杂。

    “为什么?”

    他的声音干涩而又低沉,月光下,少年的眉眼精致,而眼底却是一片晦暗。

    “什么?”她似乎没听明白,笑着追问。

    “为什么,嫁给……他。”

    到底没有办法说出那个‘我’字,尤川真的不明白,蚩梦那样恨他,为什么最后还是会嫁给他。

    “因为娆疆局势动荡,我一人无力回天,少祀官积威已久,能力出众,攘内安外,无所不能。我二人结合,还能避免虫毒两派继续纷争,为统一娆疆,集中精力建设娆地十分有利。”

    蚩梦越说,尤川心中的痛和寒意就愈发强烈,一点点地几乎蚕食掉他整颗心。

    果然如此。

    除了这个原因之外,蚩梦怎么可能会选择你。

    她早有所爱,纵然那个男人不爱她,她也不会选择一直在伤害她的你。

    他正想着,却突然感到自己的脸被一双小手捧住。

    她的动作温柔而又带着不易察觉的强势,逼着他不得不看向她。

    “我以为这是你会想要听到的答案,十八岁时满心只有娆疆的少祀官。”

    尤川看她,在对上她含笑的眉眼时,又不自觉地垂眸。

    “可看起来,你似乎不喜欢这个答案。”她又道。

    “我十八岁时曾经很恨他,十九岁时开始理解他,二十岁时,我心疼他。”

    尤川抬眼望她。

    她笑了,眉眼弯弯。

    “我嫁他时,满心欢喜,因为我爱他,他也爱我。除此之外,不会有任何原因能够让骄傲的娆疆圣女低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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