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钟巨大,钟杵笨重,李美人咬着牙拉开钟杵敲响了铜钟。

    巨大声音震得她两耳轰鸣,头发都要竖起来,台下黑鸦从屋檐飞起,背后云首山里也似乎有什么鸟禽被惊动,发出古怪刺耳的鸣叫。

    钟声过后是一片死寂,李美人不安地回望云首山。

    陛下会从哪来?

    他说在北燕狗皇帝来之前,在皇陵內守卫松散的时候,以钟声为号,他会来接走她与皇后。

    她在祭台上来回踱步,天色渐暗,皇陵里还是万籁俱寂,一片空旷,似乎这个空间内除了她没有别人,她的懦弱不安被成百倍放大。

    等了许久,她终于忍不住哭出来。

    凭什么她的兄长和她要做这么危险的事?

    兄长为了她安全,假借东昌旧帝之名在凤岭与人周旋,她为了到兄长身边去,一日一日的做着这些她弄不明白的事情,是谁决定的?是皇帝吗?

    她不想等他了,不想依靠他、听他吩咐了。

    李美人飞奔回房间,她无心查看皇后在哪,忘记自己还有别的任务,迅速收拾了细软换好衣服,从她经常溜出去的暗门走出,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皇陵密道自修成再也没有开启过,直到今天。

    侍卫合力推开石门,腐朽的气息混着灰尘吹来,赫春下意识捂住了口鼻。

    “陛下,就是这里了。”

    赫春点头,“走吧。”

    皇陵与皇宫一样,在修成时奉当年君王密旨修了密道,皇陵密道从云首山山洞一直通往陵中庙宇大佛莲花座下,这便是他能安心守在云首山上的原因,不会有地方比这里更安全。

    密道中只能靠着火把前行,有的地方渗水严重,深一脚浅一脚出来时人人狼狈。

    赫春与太监侍卫四五人熄灭火把,侍卫查看过庙外无人后,轻轻推开门,向着厢房那边走去。

    北燕士兵走得干净,他们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人,赫春逐渐皱起眉,吴友田也感觉不对,“陛下,李美人不在,会不会是被人发现了?”

    无人点灯,白玉地面反射着惨白月光,庙宇檐下停着一排乌鸦,静悄悄的。

    皇陵厢房有十多个院,上百间房,要在无人带路的情况下找出皇后太费时间了。

    赫春吩咐:“不必等她,拿出火折子,点火吧。”

    宫女发现起火,再报告给楚静之时,火势已经凶猛到无法控制了,并且还有往她们这边蔓延到趋势。

    嫔妃纷纷回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对楚静之说:“娘娘,我们出去躲一躲吧。”

    虽然明知火着的蹊跷,但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楚静之多穿了件披风与她们一同走了。

    她们脚步匆匆,顺着墙根往大门方向走去,背后已是火光漫天。

    穿过一片空地就出正门了,楚静之刚要说话,背后突然多了一双手臂,捂住她的嘴搂住她的腰,将她带入了另一条岔道。

    “嘘,是朕。”赫春轻声说,“时间不多,上路边走边说吧。”

    他拉了一把,楚静之没有动,他放开捂住她的手问:“怎么了?”

    “去哪儿?”

    “出京,去凤岭。”

    “我没有说过要和你一起走,我不会走。”橘色火光照亮二人,他们的神情是同样的硬冷。

    赫春心痛到想要发怒,他无话可说,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字:“走!”

    从得到密报说北燕攻城那刻开始,赫春就做好了计划。

    他让邢家接走皇子,找了当日值守的侍卫护送他出宫,让李美人的兄长先行一步去往凤岭打探安排,他在京城接到皇后之后再一同前往。

    可是他没有想到北燕人把皇后送往了北燕王都,更没有想到皇后如此记恨他。

    他可以解释的,只要给他机会。

    赫春咬牙将楚静之扛在肩膀,身边太监侍卫爱莫能助,他们的速度太慢了。

    楚静之腹部被他肩膀顶着想吐,她在摇晃中奋力说:“北燕皇帝要来了!”

    “朕知道!”

    在赫春力竭的前一秒他们终于从旁门走出了皇陵,侍卫迅速从暗中拉出马车,待他们全部上了马车,皇陵已经烧成了一片火海,再也没有熄灭的可能。

    滚滚热浪吹动马车帘子,热气袭面让人睁不开眼,侍卫狠狠抽了一鞭,“驾!”

    道路两旁树丛飞快后退,冲天火光从树顶探出来,楚静之呆呆看着,胸腔不断起伏。

    “你把所有人都扔下了……”

    “顾不上了。”赫春说,“易将军麾下千余旧部,不到一年时间被北燕皇帝击破瓦解,京中世家也逐渐倒戈,朕仅剩的人手只有侍卫李桓带到凤岭去的那一部分,你要再晚回来几个月,朕就等不到你了。”

    楚静之深深呼吸,“让我下去吧,我们不能同时离开,需要有人留下照看卓儿。”

    “静之,不要意气用事,你会有自己的孩子。”

    赫春让她感觉到负担,她已经不爱他了。

    十六岁遇到赫春时,他刚成为君主。作为东昌国最尊贵的人,他能为了讨她开心,翻墙看望生病卧床的她,挽起裤腿为她下河采莲,于是她痛快地把真心奉献给了他。

    直到成为他后宫中的一员,发现原来他对每个女人都是同样的深情,她无法忍受,于是收回了自己的心。

    “赫春……”楚静之试图保持最后的冷静来劝他,“我不能走,北燕人送我回来,其中一个目的就是为了引你现身,我们在一起太危险了。”

    赫春仍旧固执:“朕不能白等一年。”

    “非要我说明白吗?我早对你不抱希望了,赫春,不要逼我更恨你。”

    如此危机时刻,赫春终于明白了她的真心。

    他嗓子发哽说不出话,他不明白事情为何到了这一步。

    “朕一直最爱的就是你……”

    “但也从未停止爱别人。”

    吴友田紧紧缩在马车边,哪怕快掉下去了也不敢往里面挪一挪。

    楚静之再重复了一遍:“让我下去。”

    赫春是茫然的,他觉得自己软弱到或许已经有了泪。

    他闭了闭眼,“你要是想走……”

    他的话音未落,变故突生。

    驾马车的侍卫忽然惨叫,接着从马车上摔了下去,另一侍卫大喊:“有追兵!”

    赫春迅速撩起帘子向外看去,马车后侧方,确实有人骑着马隔着树林在追他们,还未等看清到底有几人,嗖地一声又有箭射过来钉在马车上。

    楚静之探身出去拔出箭矢仔细查看,那次程潜带她去狩猎,她观察过他的箭。

    “是北燕人。”她说,“不要逃了,跑不过他们的。”

    赫春咬着牙看她,额头青筋暴起,“朕不信!不信!”

    “赫春……”她突然抱住他,“我从未后悔成为你的皇后,但是,我们就到这里吧……让我送你平安离开……”

    她直起身,高声道:“马车停下!”

    没有听到赫春反驳,驾车侍卫收紧了缰绳,马车减慢速度,缓缓停下。

    楚静之弯腰下马车前又回头看了赫春一眼,或许是最后一眼了,马蹄声已经停在外面,她来不及再说什么,跳下了马车。

    是程潜亲自追过来的。

    他戴着常戴的金冠,又穿着黑色软甲,看些来有些怪异,他先看了一眼楚静之,又对马车里的人说:“出来!”

    吴友田几乎是从马车上掉下来的,过了好久,赫春才跳下来。

    “你们是谁?”

    侍卫被控制住了,吴友田在发抖,赫春低头不语,没有人说话。

    楚静之上前一步,“陛下。”

    程潜看她,短暂笑了笑,又重新看向那几人。

    楚静之说:“陛下,这是赫春的御前侍卫长李桓和太监,他们奉命在皇陵接我,一同去找赫春。”

    “火是你们放的?”

    吴友田哆嗦着说:“是、是。”

    “赫春在哪?”

    吴友田答不出来,他不敢看身边的君主,悄悄看着楚静之。

    楚静之看着赫春,“李侍卫,事已至此。你说实话吧。”

    赫春双拳缓缓握紧,抬起头来,第一次直面这个传说中的北燕皇帝。

    “北燕军队尚未入京,赫春就已经前往凤岭了,我带着皇后会与他在凤岭汇合,其余的,我也不知道了。”

    程潜下马,走到赫春面前仔细打量他,“赫春怎么会提前出京?”

    “据说,是前线密报,北燕兵刚入关他就做好

    要去凤岭的准备了。”

    程潜嗤笑,“有意思,一国之君第一个逃了。”

    楚静之看着赫春脸色未变,放下心来。

    程潜挥了挥手,“先绑起来。”

    他走过来牵住楚静之,“有没有受伤?”

    楚静之跟他走了几步,轻轻挣脱他的手,“回陛下,我很好。”

    态度跟以前完全不一样,生疏客气有分寸,比第一次见面还不如。

    程潜想起是自己介意她身份,要她回东昌的,不由有些讪讪,“没有就好。”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那侍卫?”

    “还没想好,先问问他知道什么吧。”

    “赫春已经一年没找他,想来他什么都不知道。”

    程潜问:“你的意思是?”

    “我与这位侍卫的妹妹情如姐妹,我想厚着脸皮讨一个赏,希望陛下能放他走。”楚静之淡淡说,“再者,放走他或许能带你们找到赫春呢。”

    一个小小侍卫无足轻重,占领东昌以来,程潜已赦免不少文人将领,因此他点头:“那就让他走吧。”

    赫春怎么走的,何时走的,楚静之不知道,因为她没有回头看一眼。

    程潜只带了十人来追她,“剩余人都在扑火,不灭不行,火已经快把山和农田烧毁了,来的路上还遇到几个女人,她们说自己是从皇陵出来避火的,也将她们安顿了。”

    程潜还是一如既往可靠,见他如此轻松接下烂摊子,楚静之紧绷的神经缓缓放松。

    “那就好……”

    她忍不住想,过一阵,是不是可以跟他说住在邢家的赫卓是她侄子,也将他妥善安排好呢?

    她看了程潜一眼,程潜立即问:“还有什么朕没有想到的吗?”

    楚静之摇头:“没有,快去看看皇陵吧。”

    楚静之坐上了她来的时候坐的马车,程潜骑马领头,有都尉骑马追上,低声说:“陛下,我手下有军侯是东昌人,他说,御前侍卫李桓不是刚才那人。”

    程潜脸上并未有意外之色,他平静道:“朕知道了。”

    将楚静之送到临时搭建起到帐篷,程潜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骑马掉头走了。

    赫春那三人是徒步走的,因此程潜轻易追上了,

    他们刚走出林子,正席地而坐休息,侍卫捧着头盔接满了溪水正要过来,忽然一支箭凌空射来,正中眉心。

    吴友田呆呆看着侍卫倒在眼前,惊叫一声,站起来就要跑,还没跑几步,另一支箭射中后背让他扑倒在地。

    赫春站起来,回头望向树影婆娑的林间,有轻微马蹄踏步的声音。

    没能逃掉吗?

    忽然心口一疼,箭矢的力道让他后退几步坐在地上,又慢慢倒下。

    程潜下马踱步而来,蹲在一旁。

    ”本来也没想杀了你的。“他的眼神是纯粹的冷酷,与刚才完全不同,“又想了想,不杀不行。”

    程潜杀过许多人的手伸出来,带着死亡的气息,合上了他的眼睛。

    他陷入永久的黑暗。

    【程潜】

    当程潜十五六岁时,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账。

    他在父亲番地上整日聚众斗殴,倒卖军马。后来无故杀了朝廷派来的御使,被皇帝亲卫抓住了,他父亲为了救他,不得不造反。

    父亲为惩罚他将他也派上战场,没想到他如鱼得水,迅速成长起来,短短三年时间立下战功无数,曾一夜单兵奇袭奔波百里取了敌人首级。

    那次他命悬一线回家休养,照顾他的,就是他那个奉皇命嫁给他的小表妹。

    其实是不是表妹他也不清楚,从血缘来讲,她和他家里其实并无关联。

    表妹瘦弱的不像十五岁的姑娘,因为经常生病,她了解病人的感受,知道他想吃什么、想听什么,温柔妥帖,让他恢复的飞快。

    她不太笑,总是静静的、哀哀的,临走那夜,她靠在他肩头问:“什么时候才能不打仗呢?”

    “哈!我看上林军过不了几个月就要退——”他兴致勃勃对她讲了一个时辰的军情,她就一直听着。

    回到战场的程潜更凶更嚣张,他独立领着上万士兵,说一不二,到后来在朝廷那边已经是不可忽视的恶名。

    他作主派兵将母亲和表妹接到身边来,不知哪里走漏风声,护送士兵遭到朝廷埋伏突袭,母亲死了,表妹差点也死了。

    父亲一夜白头,说他要歇一歇了,要送母亲灵柩回老家去。

    他送走母亲,偷取了父亲调兵玉符,以不可违逆的姿态将战线推入京城,直逼皇宫。

    那些人后悔已经晚了,他早已杀红了眼。

    父亲登基前夜他和表妹在一起,表妹为他整理大典礼袍,好像是鼓足勇气一般忽然说:“我害怕。”

    他当时不理解,以为她怕的是明日大典,后来才想明白,她应该怕的是自己。

    他做了两年太子,父亲死后他登基,都从未停止四处征战。属地投诚,纷纷向他进贡美人,他没有思考就接纳了。

    已经成为皇后的表妹并没有治住那些女人的手腕魄力,后宫一时间乌烟瘴气,只有闹的不行了他才说几句,但从未真正放在心上。

    皇后越来越怕失去他,有次,她忍着羞涩拉住程潜,“陛下,今夜留下吧。”

    程潜笑着捏她的脸,“说什么呢,小屁孩。”

    “臣妾已经不是小姑娘了。”皇后脱下衣裙。

    刚嫁给他时,因为好奇女人的身体,他曾让她脱了衣服观察过,她的身体如同幼童一样稚嫩。

    现在不同了,她的确长大了。

    她的身体白得像玉,头发在灯下发着幽幽蓝光,美得动人心魄。她的勇气不多,看程潜一动不动,又把自己衣服披上了。

    程潜按住了她穿衣的手,“你想好了吗?”

    皇后点头,搂住他。

    他们倒在床上时,她忽然又说:“我害怕。”

    但事已至此,容不得再退缩。

    他们度过了一段形影不离的时光,程潜出宫巡访伴驾的是皇后,夜夜侍寝的是皇后,他把后宫其他女人忘得干净,可是他没想到,这样也是一种罪。

    再次出征时,他先接到皇后有孕的来信,未有半月,又传来皇后中毒毒发身亡的消息。

    他无法相信,迅速赶回去,冰棺里皇后的躯体已是青白僵硬的了。

    他杀了许多人,下毒的、把毒物献给皇后的、提供毒药的、还有出主意做决定的,怒火烧心,他不能控制自己,最后牵连更多无辜的人为皇后陪葬。

    杀戮并没有让他平静,反而让他更暴躁,如果不是邻国有位高僧闻讯而来开解他,他或许只能以暴君之名留在青史上。

    高僧说,他是真命天子,因他嗜杀带来的因果无法报应在他身上,却会牵连他身边的人。

    他的母亲、父亲、还有皇后、孩子,不停止的话,他将孤独终老。

    周围寂静,有风吹过,树影晃动。程潜放下弓箭,从树影暗处走出来。

    赫春一手抓着正中心口的箭,眼睛无神看向漆黑夜空,嘴角流出鲜血。

    “本来没想杀你,又想了想,不杀不行。”程潜蹲下,“死在这里,不会有人想到是朕杀的。”

    他多年没有拿起武器对着人了,再也不会御驾亲征,那段过去早已成为历史,不会有人想起。

    为什么要杀赫春?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没有不杀他的理由。

    他合上赫春半睁的眼,心里那一簇火幽幽熄灭,他抬头对着月空长舒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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