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碧跪伏堂下,此刻虽止住了哭声,但瘦弱的身子仍是抽噎不止。唐曦梦长身立于一旁,见少女此般模样,不自觉将掌心捏握成拳。

    堂上高坐的玄都知府李仁甫,只见他神色满是肃穆,眉宇间却透露着一股沧桑与疲惫。半晌,唐曦梦听他长叹一声,随即便挥了挥手:“此事本官已经知晓,你且回去告诉楚老爷,官府定当尽力,尽快查出楚小姐下落。”

    堂下之人将头深深埋下,一开口却尽是沙哑:“多谢李大人,我们小姐就全倚仗各位官爷了。”

    送走翠碧,唐曦梦复又返回大堂,只见李仁甫仍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单手支颐,满面愁云。

    她犹豫几番,还是拱手开口:“大人,此事......”

    李仁甫挥了挥手,先一步打断了她:“此事尚需从长计议,看来烬的目标,一开始便是这楚家小姐。”

    可唐曦梦却不尽认同,她张口还想反驳,但一想到仍在昏迷的顾枫,不禁又止住了话头。

    “此事需得尽快做个了结,楚家既然只派个丫鬟过来报官,想必对于楚嫣然的下落已经有些头绪,只是象征性地让我们知晓罢了。你和顾枫这两日要盯好楚家动向,烬此番动机明确,想来该是有大人物要露头了。”

    再出衙门时天已大亮,这一夜过得属实让人疲累心慌。清晨的日光晒的唐曦梦有些茫然,她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犹豫几许,她还是决定先去看看顾枫,可就在半道上,一个熟悉的背影正悠然拐过街角。

    唐曦梦几步上前,即将跟上的瞬间,她捏住剑柄的手忽而用力,随即便愤怒地抽出佩剑向那人刺去。只是对方也反应迅速,几乎同时便拔剑格挡。

    两人在街角处斗了几个来回,好在四处无人,她得以尽情发泄。兵刃相接的声音有些刺耳,这也令她的愤怒陡然加剧。约莫半柱香后,对方长剑脱了手,唐曦梦瞬间逼近,利刃须臾之间便抵住了对方咽喉。

    熟料对方竟是轻笑一声:“怎么?唐捕快前日还说要度我,今日便兵戈相向?”

    “是不是你?你们?”她死盯着面前之人,声音明显颤抖。

    原本讥诮的眸子霎时黯淡了几分,陆怀宁抬手别过剑尖,声音骤然冷硬:“是,但也不是,想要知道真相,今夜亥时,城西草屋寻我。”

    那人不等她应答便飘然离去,唐曦梦别过头,手中之剑应声而落。她只觉脱力,随即是无尽的懊恼。如今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是因她而起,若不是遇见陆怀宁,若不是中套被算计,可能师兄也不会昏迷不醒,自己也不至于罪犯当前却只得放虎归山。十多年构筑的善恶观让她头一次对自己的行为动机产生了怀疑,原谅恶人,甚至为其开脱,自己什么时候竟变成了这样一个人?

    心头的愧怍与不安令她愈发茫然,唐曦梦多希望至今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等到大梦初醒,她还是玄都城内一名为了生计四处奔波的小捕快,有温和的长官、靠谱的师兄以及和善的同僚。

    吸了吸鼻子,她捡起落在地上的长剑,无论如何,现在能靠的也只有自己了。

    唐曦梦茫无目的地在街上兜圈,待到暮色降临,她才赶在宵禁前偷偷出城。城外一片寂静,偶尔能听见远处传来一两声凄厉的狼嚎。她捏紧剑柄,迅速向陆怀宁住处赶去。

    等到了那处茅屋,她细细观察了一番,确保四处无人,才翻身爬上屋顶。唐曦梦伏耳听了半晌,里面确实无甚动静,想必对方此时还未回来。她又抬首看了看夜相,算算时间,估摸还有一两个时辰。

    她一时觉得有些无聊,干脆躺下观察头顶的星辰以打发时间。此时正值夏日,东方卯宫一枚星子时明时灭,想来便是卜卦老头们常说的青龙心宿,也即是商宿。传说参、商二星各据一方,一星升起,一星落下,不少痴男怨女总爱以参商自比,来歌咏自己永世求不得真情。唐曦梦不觉有些落寞,乃至生出些羡慕,自己这十余年,好像从未有这样轰烈的情感,好叫自己记挂一生。

    思绪渺远,意识也开始模糊。她有些犯困,眼皮起落几许,最后还是慢慢闭上。

    不知过了许久,再次睁眼时,天尽处已能看到一丝熹光。

    唐曦梦几乎瞬间清醒,挣扎着便要起身,却觉一件衣袍从身上滑落,转头看去,只见一人着一袭黑衫,正满眼戏谑地打量着她。

    “唐姑娘终是醒了,我还以为要守上一整夜呢。”

    “你什么时候......不对,既然来了为何不叫醒我?”唐曦梦满眼疑惑,不知是否是错觉,她觉得身旁这人似乎有些不同了。

    陆怀宁只是嗤笑:“见你睡得熟,便想测测你的警惕性如何,结果当真为零。唐姑娘这样的捕快,到底是如何生存至今的?”说罢还满是不屑地摇摇头。

    唐曦梦一时无言,竟也无法反驳。此番确实是她大意了,不该身侧有人许久都不曾察觉。揉了揉眉心,她不准备和对方多争辩:“说吧,我师兄一事,还有楚家小姐被掠一事,是不是都和你们有关?”

    陆怀宁偏过头,眼底浮上些嘲讽:“你既已认定,又何须向我求证?”

    “可他们是他们,你是你,我笃定这事是烬做的,却不觉得是你做的。”唐曦梦转过头,突然想去看看对方的眼睛。

    可陆怀宁仍是盯着天边:“他们做的和我做的又有何区别,唐捕快莫非又要自以为是?”

    “这不一样!”唐曦梦硬是掰过对方的肩,眼神对上的瞬间她能看见陆怀宁眼底的惊愕,“当下我有两个对你有利的猜测,而且我也相信你现在的处境必然符合其中一种,但我并不打算现在说。陆怀宁,”她神色坚决地盯着对方,“我会慢慢去求证,并且在此之前,我准备先相信你,因为我始终觉得,你给我的感觉不像是坏人,至少,不像是和烬一般的人。”

    陆怀宁错愕一瞬,随即竟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俯后仰,仿佛刚刚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唐曦梦也不打断他,只是放开他的肩任他动作。半晌,对方约莫是笑累了,这才逐渐平复了情绪:“我竟真不知道,官府断案是凭直觉的。”

    “你可以不信我,也可以嘲笑我天真。”她转头盯着渐渐隐没东方的星子开口,“我已经陈明了我的态度,也表达了我对你的信任,所以我希望你也能信我一次。终有一天,官府定能将这些恶人尽数收押,还百姓一个海晏河清的玄都。”

    “......呵,天真。”陆怀宁给她的宏伟抱负下了一个简短的定论,随即便撑着身子向后倒去,这明显是个放松的动作,唐曦梦想,她应该还是成功打动了他些许吧。

    两人一时无言,只是各自盯着天幕发呆。不远处响起阵阵鸡鸣,天空开始泛起浮白。

    他们谁都没有先开口,可唐曦梦此时却出奇的耐心,她静静等着沉默散去,果不其然,身侧之人先发了话:“这事显而易见,你先前所说的两件事,都是烬下面的砾部一手操办的。”

    “砾部?”听到陌生的形容,她明显有些意外。

    陆怀宁仍是嗤笑:“呵,还以为你们调查的有多深入,结果竟连这点情报都不知情。烬内部设了三个分部,分别是砾部、尘部和烟部。砾部专职杀伐处决之事,是烬最锋利的刃,你们所能查到烬的一切外部活动,都是砾部一手做成的。”

    “那尘部和烟部又掌何事?”

    “尘部主要负责策谋之事,执行顶层决策诣旨,上传下达,派发任务和指令。烟部则负责信息通传和解析,向砾部传达命令。前阵子你们在银雀楼扣住的黑衣人,正是烬的烟使,而寻到的那枚金珠,也正是烟部通传信息的渠道之一。”

    积攒的疑惑得以解答,唐曦梦眸子都亮了几分:“果真如此,那三个数字又作何解释?”

    陆怀宁摇了摇头:“我不清楚。但根据这段时间传来的指令来看,这三个数字应该对应了三个人,只是他们是谁我便只得待命了。”

    她看着他:“所以,你从属砾部?”

    “是。”对方点了点头,似乎又不想再多做言语。

    唐曦梦转过头,却见远处稻田片片金黄,正是一片生机勃勃之景。她内心有些雀跃,好像长久的阴霾终于赢来了曙光。

    “陆怀宁,你怕吗?”

    对方仍未动作,但还是如实应答:“生死不过外物,我没什么可怕的。只是......”他明显心有苦衷,是暂时不能说与她听的后半句话。

    唐曦梦深吸一口,扯过对方便强行让他坐直。陆怀宁有些不耐烦,但还是顺势配合着起了身。女子脸上浮起的笑容有些晃眼,他不禁眼神闪躲,一时并不想看她。

    “我有个主意,想要得到你的配合。”

    陆怀宁不解,心底却隐约升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陆怀宁,我要你帮我,混进砾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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