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大是个很普通的人,他自己也这么认为着。

    普通也是没办法的事,出身决定绝大多数,他生在一个最平凡的农人家庭,祖上三代都是在泥里打滚捞食,他的人生平凡的一眼就能看见尽头。

    但转折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明明已经躲进了山里,明明除了私盐贩子没有人会来这里,但他还是被外面的世界抓住了。

    其实刚刚的就一眼,他什么都没看清,但他当然能分辨出来人不是山里的人,因为山里人没有那么色彩绚烂的衣裳。

    那个人逆着光,看不清是男是女,但他身上带着的是山外的气息。

    涂大一愣,手上的劲儿一下就松了,手犁掉进土里,软趴趴的倒向了一边,他的身体也跟着软趴趴的倒在了地上。

    要死了,他心里想。

    涂大这才发现原来他一直生活在恐惧里,他一直在恐惧着被山外人抓住的这一天,而如今,这一天终于来了。

    “小,小民拜见大人。”

    他用手胡乱的撑起身体,把脸深深地埋进土里,心里想着,完了,要死了。

    他十足驯服的压下身体,如同一只摇尾乞怜的狗,希望自己的卑微和顺从能让来人大发慈悲。

    而来人看着他。涂大感受到了目光的重量,他被轻飘飘的目光压得直不起腰。

    涂大的身体不安的晃了一下,他想起有一条腿好像没有跪正,在一边撇着。

    来人往前走了一步,涂大心中的那根弦一下子绷紧到快到断裂的地步,他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一边连忙挣扎着把腿收回来,一边又拼命地磕起头来。

    他心里清楚,大人们都很讨厌肮脏卑贱的小人,但他们也会被小民的卑贱取悦。

    来人退了一步,好像不想靠近他,涂大甚至都可以想象那个画面,衣着华贵的大人从袖子中抽出一条绢帕,嫌弃的皱眉捂着鼻子,然后无声的向身边人示意,把这个贱民弄走。

    一般来说,这时候应该由很多狗腿子一拥而上,把他拳打脚踢一番,然后拉住他的脚和胳膊把他扔到一旁,不再碍大人的眼。打生打死这些人是不管的,小人们自然也没钱看病,生死由命吧。

    但大人好像和侍从们失散了,涂大悄悄的想,他胆小而愚钝的性格中同样有着凶狠且蛮横的一面,他一边恐惧,一边悄悄衡量着,如果大人没回去的话,会不会有人来找他?

    涂大连连的磕头,祈求来人能看在他恭顺的态度上大发慈悲,不求贵人赏赐,只求给他一条活路。是,他是逃户,官府是要治他的,可老爷们不让人活,他不逃还能怎么办?

    会不会有人来找大人?他心里不停的想着。

    毕竟哪怕大人现在放他一马,等他回去后,会不会和官府说这里有逃户呢?

    他的田还没收呢,这时候再逃,没有粮食也跑不到哪里去,总之都是一个死。

    但如果有人来找大人,可能和大人的死有关的所有人都是活不下去的,就算那些人没发现,他们发现这里有逃户也一定会跟官府汇报的。

    希望遇到的是个善心的又不爱多管闲事的大人吧,涂大趴在地上,眼悄悄的往上看去。

    然后他傻了。

    ~

    涂大原本并不是山里的逃户,他原本家里传的是有基业的,虽然不过三亩地,但那时祖宗传下来的家业,三代都没饿死人,顺顺当当传下来的家业。

    但那天官差大人们来了。

    那本来是挺好的一天,涂大把粮食都晾晒好收进了粮仓。但是就没一点预兆,官差大人们突然穿的鲜亮,带着刀来了。

    那会儿天刚大亮,他们堵住了路口,然后在村里挨家挨户的开始搜粮拉人。能找到的所有东西都被扔进了后面跟着的车里,年纪不太大的、能走动的所有男女都被牵上绳子拴在车后面。

    大人们说圣上要过大寿。

    县令说今年要多交税,大官们要上贡好东西给圣上。

    官差都来了,他们屈尊纡贵的都来到乡里,准备把这些没用的乡下人拉走干活。

    满车装的都是从村里搜出来的粮食和财物,涂大不知道他们村怎么配和圣上大寿扯上关系,他只知道这一次遭了。

    往年偶尔也会有被拉走的人,也不是服役的时间,不知道被拉去干什么了,只知道人都死了。没人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死的,只得了个说法是做活累死了,尸骨自然是回不来的,家里人盼了几日也就不提了,该改嫁的改嫁,该做活的做活。

    死的人只能自认倒霉,只是这次拉走的人未免太多。男女老少,只要能动弹的就都逃不过,涂大本能的发觉村子要完了。

    涂大逃回家,浑家倒是很听话,什么也不问就跟着他收拾东西了,他什么都舍不得丢,什么都想带走,但喧闹声越来越近了,他满身的冷汗,吓得直喘气,最终只抱着孩子,拿了一把刀背着一张弓就跑出门去。

    浑家抱着一口缸,里面还装着被褥、铜钱和他们的锅碗,他不知道浑家是怎么搬起来的,小声喝骂了她好几句,浑家只是摇着头咬着牙不放下。

    他们家在村子的犄角旮旯处,村里的小路走到最后才到他家,门后就是山坡,一下雨就有泥冲进猪圈,但此时涂大却庆幸他们家的被排挤。

    他们从后门绕过山坡,浑家满脸的汗珠,脸黄黄的,说她实在是不行了,他急得跺脚,浑家却把缸挪到草丛里,跟他说让他抱着孩子快走。

    他躲到山里,过了一天才下山回村,衙役们都已经回城了,村里静悄悄的,大门都洞开着,有的家里淌出来了血水。

    他浑家蹲在水缸里挨了一夜。两人悄悄回家去看,家里什么都没有了,土灶被扒拉开,瓦罐都被打碎了,床被踩得乱七八糟,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没了。

    他们躲进山里,后来又和几家躲山里的人聚在一起,造了屋子,又种了粮食,从此又住了下来。

    他本以为过去那些事他都忘了,直到今天又遇到了外面来的大人。

    唉,大人都是要人命的,都是会吃人的。

    但是涂大看着面前的人,这个人不是的。

    涂大不是个特别没有见识的人,他学过木工,在师傅那里也见过一些人,不算特别会打交道,但身边的人总特别信服他,因为涂大心里明白,会看人。

    涂大也知道自己是有天赋,做木工时,师傅教的式样他一眼就能记住,别人跟他说话时,他不用听都知道对面是真话还是假话,就像村子完蛋的那天,他一看衙役们的表情,就知道了带走的人都别想回来。

    所以他看了一眼上方的人,他就知道这个人不会害他。

    他还知道这个人一定不是什么大人或贵人。因为她,嗯,是她,她的眼中没有一点高高在上,涂大在她的眼中并不是一个卑贱的小人。

    但涂大反而有些自惭形秽了,他突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心思实在不好,太恶毒了。

    她不是个大人,她是神仙,涂大心中下了判断。她大约是天上的神仙来救苦救难的。不,也不是,她不是来救苦救难的。涂大仔细的打量着她,她还是个小神仙,大概是从天上来人间玩的。

    哎呀,涂大心里惋叹一声,人间有什么好玩的,小神仙,你还是早点回天上的好,人间可是一点都不好。

    他看着秦松月,觉得越看越好看,忍不住不眨眼的盯着。他心里想着,小神仙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啊?天上有这么好吗?

    读书人喜欢说什么“夏虫不可语冰”,涂大以前不明白,冰的样子有啥稀奇的,一说冰冰的、透明的东西,夏天生的虫子也应该能想象的出来。

    但现在他懂了,在没见过冰之前,是真想不出来冰是啥样的,就像他没见过神仙之前,他想象出来的神仙也和真神仙对不上号。

    他以前听别人讲神仙时心里想出来的样子,毕竟还是跟人似的,但真见着小神仙,涂大才发现这是真不一样。

    就跟这世道一样,无论是谁,只要是个人,他都脱不去身上带着的阴霾和压抑。这世道是会吃人的,除了傻子,谁能不悄摸地眼睛觑着别人,唯恐自己被人害了?

    但神仙就没有,神仙身上是透亮的,她那样微微笑的站着,你就知道她心里踏实,踏实又亮堂。

    唉呀!原来人还可以这样!

    人要是也能这样就好了,神仙多好啊,多美啊,一看就觉得,能活成这样是真好真有滋味!他真想活成这样。

    可是一低头,腿上黑乎乎的泥让他一下就清醒过来,是个人,哪儿能那样活呢?

    小神仙毕竟不是在这人活的世道,人活的这世道怎么能长出这样的人?

    涂大打从心底里叹一口气。

    他并没有发现,他身上被埋葬已久的对美的追求被唤醒了,这毕竟是人类的本能,人类天生就离不开美。

    随着对美的渴求,他麻木的自尊和枯死的探索心好像也随之醒了过来,他的眼睛久违的泛起了亮光,被生活压榨到极致的心灵里突然被注入了一汪新鲜的清泉。

    他短暂的活了过来,不再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了。婴儿时期之后就死掉的灵性突然复苏,他突然喘了口气,如饥似渴的把头伸到了壳的外面。

    他看着眼前干净透亮的跟刚从云里走出来一样的小神仙,想要磕头请个罪,却被一把拉住,然后那双手就用不容置疑的力道把他拉了起来。

    嗨呀,神仙嘛。

    涂大一被那双手放开,就忙连连拱手,“冒犯了,冒犯了。”

    他看了眼神仙的丝履,干净到发白发亮,涂大少见那么雪白的东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仙人若是不嫌弃,涂大愿意供奉,家里虽然穷,但还有些盐和稻子。”

    涂大说着话时是有些惭愧的,他心里悄悄打鼓,家里条件太差了,但供奉神仙这样的好事,谁会想错过呢?

    半天没听到回应,他抬起头一看,小神仙用手指了指耳朵,摇了摇头,然后不好意思的笑着看他。原来神仙听不懂他说的话。

    涂大大吃一惊,神仙也会听不懂人话?

    但很快他就恍然大悟,神仙说的又不是人话,她们在天上肯定说神语啊,小神仙刚来人间肯定听不懂人说的话了,他连隔壁县的人说话都听不懂呢。

    涂大顿时释然了。他手舞足蹈的比划着带小神仙走向自己家。

    秦松月跟在农人身后,她猜这个人是要把自己带去他家,秦松月很信任的跟着走了,她没从这个人身上感觉到一点恶意。

    她也猜出农人变化的原因,之前大概他是把自己误认成了坏人了,误会澄清后有些歉意,所以带自己回家招待。

    只是走在前面的人总喜欢回头看她。秦松月心里猜想着男人看她的原因,他的目光很奇特,很像是一些阵修的师叔瞻仰门派大阵。

    他们沿着小路往前走,没走多远,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面前就出现了一间破旧的茅草屋,黄土和稻草搅拌起来倒进木架里砌成墙,茅草扎成捆固定在屋顶上,门歪斜着搭在门槛上,被风一吹,发出吱呀一声响。

    涂大后知后觉的感到了羞耻,他搓着手,不知该不该把小神仙带进去。

    秦松月看了看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里很暗,脚下的泥土地和屋外的别无二致,只是更硬了些,黑暗的墙角处是一张不大的床,并不齐整的木板下垒着石头和木块,上面胡乱搭着被褥,房间中间有一套歪斜的桌椅,这里一股异味不知从何而来,萦绕不去。

    看着秦松月站在屋中,涂大后悔到手足无措,这屋子和小神仙是何其的不匹配。他忽然发现自己犯了错,在野外尚且有清风和青山,在屋里他有什么呢?

    对于世间至美,他恨不得五体投地的膜拜,可事实上他带来了的却是污秽鄙陋,一想到有那么一丝可能会玷污这至真至美的上天造物,他竟只想下跪,忏悔自己的过错了。

    秦松月也发现了他的惶然,虽然天真又少磨炼,但她毕竟是一个聪明的小孩,想了想,她不等主人招待,自己走上前,坐在了凳子上。

    涂大拿出家里的碗,将它洗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盛了一碗水过来,他又惴惴不安的翻出家里存着的粗盐和咸菜,一起拿了出来。

    秦松月安坐在凳子上接受了他的殷勤招待,她朦胧的心中大约意识到,眼前的人在做一些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事,她安安静静的接过水喝了一口。

    涂大松了口气。秦松月看到他的脸上露出安然的表情。

    秦松月认真的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涂大举起手,指着自己,对秦松月认真的说:“我叫涂大,涂大,涂大。”

    他重复了两遍,秦松月明白了他的意思,同样认真的指着自己,“我叫秦松月,秦松月。”

    然后两人同时笑了,他们都在心中释然了起来,原来人和神仙,毕竟不同世界的人,还是有着同样的情感的。

    情感上的共鸣瞬间拉近了两人的关系,秦松月向涂大学说这里的话,涂大很愿意,可惜他口音重,也不会写字,算不上是个好老师。

    后来到了日暮时分,涂大的妻子和孩子回到家中,她们今天去了山的另一边耕田,两人回来时带了一条鱼,秦松月也拿出了之前在林子里烤的鹿肉,屋里很快就充斥着秦松月从未闻过的炊烟味道。涂大的妻子很擅长烹饪,没滋没味的鹿肉被她煮了之后就变得好吃了。

    临走前,秦松月送了一枚玉佩给涂大的孩子,她本能的学习着父母待人接物的样子。那枚玉佩有醒神清心的作用,还富含灵气,应该能让佩戴的人身体更好一些。

    然后她就告辞离去了。

    那一天的经历如同梦中一样,涂大的浑家后来问了很多回,他们那天真的见到了神仙吗?

    他们后来再也没见过小神仙,涂大有些遗憾,家里人一定也是。不过仙缘仙缘,与神仙有一面之缘已经够了。

    涂大后来开始做木雕,他没跟人学过木雕,只学过一点木工活,空暇时时常能看到涂大抱着一块木头在琢磨。他大概也真有天分,开始雕的神仙像家人都说不像,后来说有点像,再后来又说很像,有神仙的那种神态和灵气了。然后他的木雕名声越来越远,连官吏都有向他求神像的,他们家逃户的身份不知不觉的就没了。

    到了晚年,有一家大寺庙邀请他雕一尊神像,涂大想了想,答应了,他带着儿孙一起搬到了寺庙周围,寺庙赠送了土地给他们种。

    过了几代之后,涂家成了当地有名的有福之家。

    神仙赠送的玉佩很灵验,涂家人被神玉滋养着,自然而然的身强体健,从此老人长寿、子孙繁衍不绝,逐渐成了当地的大户。只是涂家始终牢牢保守着祖先遇仙的秘密,只有不知真假的涂家虔诚敬神从此福缘深厚的传闻。

    百年后,临溪村有了一个传说,传说天帝的女儿下凡,在临溪洗了洗手,于是留下了一汪不会枯竭的泉眼,受仙女恩惠的人为仙女造庙塑像,仙女庙中的神像栩栩如生,敬拜的人总能深受感染,信徒许愿也灵验无比,从此成为远近闻名的大庙,后几百年不断翻修,流传后世。

    无限深邃的宇宙中,连方向大小距离时间都混乱的地方,一颗小小的星星突然亮了起来,它似乎隐藏在无穷深幕之后,又似乎和其他星空遥相呼应,它似乎亮在了现在,又似乎亮在无尽的过去和未来。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秦松月继续踏上了她的旅途,她还在寻找回家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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