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赛铜锣敲响前，子桑祁挑起纱帐走进来，他身后跟着几个神色各异的人。
皆唯唯诺诺不敢上前。
钟檀香感到一丝讶异，想不到，这喜怒无常的少年竟真的搞定了他们。
其中一个矮胖的男子讪讪迈了一步，道：“城主大人，大小姐，这位公子已经将前因后果全都告诉我们了，之前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您就原谅我们吧。”
钟檀香道：“你们要道歉的人可不是我。”
闻言，矮胖男子头颅才拐了个弯，朝向沉月道：“姚姑娘，您就看在城主大人的面子原谅我们这一次吧。”
看上去他是被派出来的代表，缩在后面的其余人忌惮地瞥了眼玄衣少年的背影，忙不迭道：“姚姑娘能成为琳琅城的城主是琳琅城的福分，我们怎敢阻拦。”
虽话语间是对沉月的歉意，但明眼人都能瞧出来，这一时片刻的屈服是因为子桑祁。
楼阁中回荡着比武台上的打斗声，久久未有回音。
有人额间沁出冷汗，小心翼翼地抬头去看，女子毫无遮掩之意，两只雪白兽耳长在黑发间，蒙着面纱，叫人看不清样貌，可他却感受到了极强的、令人心惊的压迫感。
女子悠闲地为身旁的少年倒了杯茶，将他们视作无物。
仿若上位者对蝼蚁的蔑视，那一瞬间，他毫不怀疑，他向来视作奴隶的半妖会给他致命一击。
他突然嘴唇颤抖地喊道：“姚姑娘。”
沉月放下茶壶的手一顿，抬手又倒了一杯，她拿起那杯茶，蒙了纱的双眸看向他，温声道：“喝吗？”
子桑祁冰冷的红瞳睨着他，男子却像是挣脱出了他带来的恐惧，恭敬地接过茶杯，“谢姑娘赐茶。”
他身后的人面面相觑，皆不明白他为何会这么做。
半妖称王，是琳琅城的耻辱，乃至整个玄苍界都会将他们视作笑话。
如若钟肃非要退位，又有谁能比他们更合适呢？
“其余大人们，要喝茶吗？”
被打断思绪，几人虽不屑，却也接过了侍婢倒的茶，商业式的吹捧了几句便一饮而尽。
沉月耐心等他们喝下，几人又堆起笑脸，准备将事情顺势揭过时，沉月意味不明道：“前几日无事炼制了一道断肠散的毒药，还不知道效果如何，多谢几位大人为我试药。”
第一位接过茶的男子手一松，茶杯落了地，四分五裂，他磕磕绊绊道：“毒、毒？！”
沉月笑着告诉他：“这位大人的茶没毒。”
她朦胧的眼睛看向默不作声的几人，他们显然不信，也不会被小辈的小把戏吓到。
“几位大人不信吗？”沉月歪了歪头，“算算时间，午时应该到了。”
矮胖男子扬起虚伪的笑，刚想说些什么，腹部却如同被捅了千刀般，肠子都断裂般的痛，他哑了声，弯腰抱肚，霎时间，哀嚎一片。
沉月淡淡道：“各位大人若是不想惹人笑话，便忍着点，别叫出声。”
她听着耳边痛苦的“哎呦”声，将目光落到投影上，比武台碎石震地，剑光如波。
沉月饶有闲趣地问少年：“阿祁，你觉得他们两个谁会赢？”
子桑祁掀起眼皮子，掠过投影，冷笑一声道：“谁伤得更重，谁便会输。”
他声音肆意，灌入几人耳中。终于有人忍受不住肝肠寸断的痛，咬牙道：“姚姑娘，属下愿永远跟随姑娘，若有背叛之心，遭天打雷劈！”
有人开了头后，发誓便不算难以开口，他们陆陆续续表了忠心后，没中毒的男子拿过石桌上的瓷瓶，喂给了他们。
钟檀香勾唇柔笑，安抚了他们几句。
几人捂着肚子后怕地离开时，有人看向一直沉默的钟肃，狐疑道：“姚姑娘，大小姐，城主这是怎么了？”
钟檀香解释道：“父亲怕是因为旧友之女复生，一时之间又想起了姚古城主罢，各位大人无需担忧，我会让父亲多加注意身体的。”
话至此，钟檀香也不多言。那人只能将疑惑咽到肚子里，捂着隐隐作痛的肚子离开。
再次安静下来，钟檀香才问道：“阿杳，你真的给他们下毒了？”
沉月颔首，“当然。”不过，那药是她向羊义老先生要的，据说药效极佳，一柱香便能断气身亡。
她将一只储物囊放在石桌上，纤指将其推至钟檀香面前，“里面的东西若是公布，足以让方才那几人身败名裂。”
一顿暴揍只能让他们屈服一段时间，而身败名裂会让他们成为阴沟中的老鼠，人人喊打。
钟檀香怔愣一下，迅速反应过来之前子桑祁是去做什么了，她并未推脱，将储物囊握在手心里。
*
寻风握着扇柄，连连后退，碧波般的剑光将他垂落的发丝削断。
燕灵本就因上一场的意外憋了满肚子的气，又见寻风只躲避不攻击，便觉得他是在可怜她。
清水剑的剑光愈发凌乱，若不是比武台有阵法在，台下的观众早就被削掉了脑袋。
她气得失了理智地乱砍，“都是骗子！都是骗我的！”
寻风躲闪过一波攻击，脸色发白地喘着粗气，无人注意他右手微微颤抖。
他侧身躲过迎面而来的剑光，将扇子换到了左手中，寻风展开折扇，飓风勉强攻击相抵。
加之上一场他过度使用灵力，即使服下丹药也无济于事。寻风想，这一场，他必败。
燕灵望向他苍白的脸色，颇为得意道：“又想骗我，这次我可不会上当了。”
水刃自半空凝结，如流星陨落，攻势迅猛，寻风狼狈地穿梭其中，然而，他晚了一步便被水刃击落在地，手臂又划开一道伤口，血液洇湿衣衫，如珠串般滴落在地。
燕灵表情空白了一瞬，随即又理所当然地想，既是剑试大会，受伤不是应该的嘛。
她走过去，细窄泛着冷光的剑防备地指向寻风，见他艰难地去碰不远处的扇子，燕灵浑身一震，猛然想起白诩就是在这时落了败。
寻风吐出一大口血，是过度使用灵力的反噬，他之前那道“化沙”的法术已然不能再用了。
触及折扇的那一刻，他闭眼叹了口气，再不认输，他的右手便真的残废了。
他抬起眼，酝酿着那几个不甘的字，眸中却映出一道迅疾的光，粉衣少女还保持着结印的动作，嘲笑地看着他无畏的挣扎。
他无声地张口，摇了摇头。
不，不要！
我认输！我认输了！！！
不要废掉我的手！！
在他近乎空白绝望的目光中，灵力卷携着风刃再次将折扇打落。
手腕传来一阵剧痛，不断撕扯着他的神经，他动了动嘴唇，哑得说不出话。
燕灵嗓音清甜，毫不在意地哼道：“就当是给白师兄报仇了。”
寻风跪坐在地，高昂的锣声自身后响起：“剑试大会魁首——为玄天仙宗燕灵仙君！”
燕灵昂首挺胸，她有一种被世人所仰望的错觉。
她正沉浸在喜悦之中，诚然没想到被自己打败的人会背后偷袭，若不是大师兄及时将她拉走，她便会狼狈地摔下高台了。
燕灵圆目怒瞪，眼眶泛红：“不就是把你扇子打掉了嘛，你为何一直针对我！”
“呵呵。”寻风哑声冷笑，“我的手废了。”
“……”燕灵熄了火，她没想到小小的术法将寻风的手腕弄断了。
她无措地抓住柳冕的长袖，寻求安慰，“大师兄，我不是故意的，你相信我。”
柳冕仔细看了寻风的手腕，的确断了，他让燕灵去道歉：“灵儿，去道歉。寻道友，灵儿她第一次参加比试，下手不知轻重，至于寻道友治疗手腕的费用，玄天仙宗会承担的。”
燕灵闷声道了歉，仍有点不服气。
寻风面无表情地盯了她许久，折身离去，他在门派中便孤身一人，此行并无做伴之人。
寻风离开后，燕灵陡然觉得气氛好了不少。
比试台下的观众都寂静无声，琳琅城的城主钟肃亲自为她授礼。
钟肃面色青白，瞳孔黯淡，行动如木偶，他宣布着剑试大会的最终奖赏——龙骨木。
人群一片哗然，看龙骨木的眼神如同饿狼捕食。
龙骨木，上古神木，传闻乃是神龙栖息之地。
医死人，肉白骨，这只是世人对它最浅薄的了解。
曾有人道，他曾亲眼见过一位即将陨落的上古大能，便是因用了这龙骨木，一瞬之间犹如枯木逢春，焕发新枝。
无人不想将龙骨木据为己有。
燕灵喜笑颜开地接过，清了清嗓子道：“我能夺得剑试大会的殊荣，皆是因为我的师兄——柳冕。所以大师兄，灵儿想与你共享这份荣光。”
柳冕扫过周围人的神色，果然，他们眼中的贪婪又多了几分。
他意有所指地道：“师妹能得此殊荣，玄天仙派亦会为你骄傲。这龙骨木如此宝贵，门派定然比你我更加重视。”
他说完这话，便有不少人歇了心思，没有灵器，他们堪比普通凡人，路过的野兽都能踩他们一脚。
燕灵紧紧抓着檀木盒的边角，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众目睽睽之下，大师兄驳了她的面子。
偏偏还是在这时！
再看众人，他们的表情仿佛是在嘲笑她般，笑她一厢情愿，像个跳梁小丑。
燕灵难堪地垂下眼睛，转身离开。柳冕以为她得了龙骨木太过兴奋，迫不及待想见到真貌，旋即朝钟肃轻轻颔首，迈步向观武楼走。
可他始终有一点疑惑，钟肃身上的气息……似乎不太对？
钟肃僵硬地转动脖颈，苍哑的声音道：“还有一事，需告知诸位。”
琳琅城的城民皆用眼神询问他们的城主。
这个一上任，便不允许所有人使用灵器的城主，他们心中有议，却敢怒不敢言。
众人看见面容沧桑的城主缓缓抬头，缓缓望向三楼，“上任城主姚古死于谋杀，却留有一女姚杳在世，我曾立誓，暂代城主一位，若是找到旧友之女，便将城主之位传给她。”
听到此言，所有人皆不谋而合地看向三楼，即使他们一抬头便有水幕。
此时正值晌午，冬日的阳光并不刺眼，他们却微眯着眼，想要看得更加清楚。
三楼楼阁缓缓站起一道身影，乌发与银白氅衣相衬，整个人拢在金光中，更像是尊精雕细琢的玉像，受人供拜，怜悯世人。
她似乎带着面纱，看不清面容，寒风吹起她的发丝时，他们才稍稍回神，认清了她是真人而不是玉雕。
但令他们错愕的不是这个——
“看，她头上有耳朵……她是卑贱的半妖！”
“半妖怎么配成为我们的城主，就算是姚城主的女儿也不行！！！”
“我们能接受一位妖族夫人，但是不可能接受一位半妖城主！”
半妖的身份掀起了众人反对的浪潮，他们不可能同意一只半妖成为城主。
半妖身为贱奴，供他们玩弄泄愤，任谁也想不到，有一天半妖会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
“如你们所说，我的确是半妖。”女子的声音透着天然的冷意，不容置喙地钻进他们的耳中，“若是父亲知晓诸位仍念着他，定然欣慰至极。可琳琅城传承便是如此，身为父亲的女儿，我有必要带领琳琅城走出困境。”
“百年前，世人皆敬仰琳琅城，以凡人之身翱翔天地之间，不受天道束缚。可百年之后，琳琅城陷入淤泥之中，只会自怜自艾，世人嘲之讽之，各位也想就此忍受下去吗？”
没人想被瞧不起，更何况琳琅城曾是世人口中的传说之城，可自从钟肃上任之后，琳琅城故步自封，钟肃甚至揽走所有灵器，琳琅城便成了一座封闭之城。
上一次剑试大会已经是十几年前了。
他们看了看沉月，又忌惮地看钟肃，怕他只是试探他们的忠诚。
钟肃如提线木偶般露出一个笑：“我所说皆真，若有假话，天打雷劈，生死不能。”
闻至此，终于有人小声道：“我曾有外城相识的好友，但他们如今视我为洪水猛兽。”
“我曾经的灵器是一把双刀，以一对战十人也未落败，可现在，我只能靠宰猪为生。”
越来越多人诉说着埋在心底的不满，他们觊觎龙骨木，也只是认为，神木定会让他们拥有灵根，找回当初的骄傲。
人群中有人抬起头望向三楼，忍不住大声道：“你说要带领我们走出困境……”他嘲讽道：“可我们没了灵器，也只是普普通通的凡人，你如何能让一城凡人不受世人嘲笑。”
沉月朦胧的目光无所依，如同雪花般飘飘扬扬落下，“并不瞒你所说，我与钟姑娘及各位大人决定将资源重新开放，与尔等共享。”
此话一出，反抗的声音立即少了许多，在大部分眼中，灵器比城主的身份更为重要。
可仍有人拒绝沉月半妖的身份，他们皆是喜爱玩弄半妖的那部分富人，自然不愿有个半妖上司。
那人抗议的声音刚落，众人便看到未来城主身旁又站起个少年，身姿挺拔，眉眼锋利，血红的眸睨着那人的身影，“半妖不怕，那么真正的妖，怕吗？”
男子肩膀一塌，被极重的威压扼住呼吸，他“嗬嗬”地抓住脖颈，艰难地道：“大人，饶、饶命。”
威压一松，他跌落在地，肥肉颤了又颤。
子桑祁右手扶上阑干，声音既淡又冷，传遍琳琅城各处，“可还有意见？”
众人赶忙摇头，有这么个快要化神的大魔头在，谁敢有意见。
已经有人认出子桑祁是清晨凭空而飞的少年了。
沉月朝子桑祁笑了笑，无视他亮晶晶的目光，继续道：“琳琅城乃是第一个与妖族相处的城池，众所周知，三年前妖皇亲自修书一封，意与人族和睦相处。为表诚意，妖皇殿下决定每年无偿向琳琅城运送修炼资源。”
人群瞬间像是炸开了锅似的，都不敢相信那么大一块馅饼落在了他们头上。
可心中对半妖的抵触消了大半，钟肃也早已不见踪影，他们仰望着那个长着绒白兽耳的女子，高声呼喊。
“姚城主！我们支持你做城主！”
“我们愿意与半妖和谐相处！！”
“只要让我能再次拿回我的灵器，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
一楼隔室。
白诩一脸呆滞地盯着投影中白氅女子，“阿、阿杳竟是……”
竟是上任城主的遗孤。
与他一样，柳冕蹙眉看着投影，连燕灵唤他的名字也没听到。
忽的，白诩脑海中冒出令他喜悦的想法，他模模糊糊道：“柳师兄，我有事出去一下，你们先走就是，不用等我了。”
他的目的一览无余，柳冕向来对这些琐碎之事不感兴趣，但此时竟也好奇事情的原由，可燕灵紧紧盯着他，神情委屈害怕。
柳冕顿了顿，伸手慢慢扯出她手中的衣袖，对陈慕青道：“陈师弟，灵儿有龙骨木在身，定会招惹觊觎，龙骨木为次，你定要保护好她。”
陈慕青腼腆地笑道：“师弟定会保护好灵儿师姐的。”
察觉到柳冕要离她而去，燕灵慌乱又难过，“大师兄，灵儿真的害怕，你别走好不好。”
柳冕道：“琳琅城城主继任之事，事发突然，我必须将事情查清，上报给掌门师叔。”
柳冕还是走了。
眼泪夺眶而出，燕灵咬着唇哭得梨花带雨，心里却不自觉升起怨气。
即便她们不是同一个人，大师兄的目光还是轻而易举的被夺走。
而她站在阴影中，看着他们越走越远。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样？！
“为什么？”他的手抚上燕灵的后脖颈，犹如一条阴毒的蛇般摩挲，“燕师姐是想让那个冒牌货死吗？”
燕灵茫然的抬起眼，原来无意间，她呢喃出声，而陈慕青的回答更让她心惊胆颤。
她急急摇了摇头，咬唇道：“不行，大师兄知道后不会原谅我的。”
陈慕青那张清秀的脸笑得暧昧，“原来燕师妹只是不想让柳师兄知道，你想让那个阿杳死，对吗？”
燕灵哽咽着，却哑然无声。
她确实想过，阿杳死于意外，所有人的目光又回到她身上。
可如今，阿杳不仅活得好好的，还在她最骄傲之时，成为了琳琅城的城主。
阿杳的城主之位，彻底让她这个魁首变为了笑话。
她怎能不怨，又怎能不恨！
陈慕青嗓音缓柔地诱惑：“我有办法，让她以最轻贱的方式死去，就看燕师姐应不应了……”
燕灵哭声一顿。
以…最轻贱的方式死去……
皆唯唯诺诺不敢上前。
钟檀香感到一丝讶异，想不到，这喜怒无常的少年竟真的搞定了他们。
其中一个矮胖的男子讪讪迈了一步，道：“城主大人，大小姐，这位公子已经将前因后果全都告诉我们了，之前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您就原谅我们吧。”
钟檀香道：“你们要道歉的人可不是我。”
闻言，矮胖男子头颅才拐了个弯，朝向沉月道：“姚姑娘，您就看在城主大人的面子原谅我们这一次吧。”
看上去他是被派出来的代表，缩在后面的其余人忌惮地瞥了眼玄衣少年的背影，忙不迭道：“姚姑娘能成为琳琅城的城主是琳琅城的福分，我们怎敢阻拦。”
虽话语间是对沉月的歉意，但明眼人都能瞧出来，这一时片刻的屈服是因为子桑祁。
楼阁中回荡着比武台上的打斗声，久久未有回音。
有人额间沁出冷汗，小心翼翼地抬头去看，女子毫无遮掩之意，两只雪白兽耳长在黑发间，蒙着面纱，叫人看不清样貌，可他却感受到了极强的、令人心惊的压迫感。
女子悠闲地为身旁的少年倒了杯茶，将他们视作无物。
仿若上位者对蝼蚁的蔑视，那一瞬间，他毫不怀疑，他向来视作奴隶的半妖会给他致命一击。
他突然嘴唇颤抖地喊道：“姚姑娘。”
沉月放下茶壶的手一顿，抬手又倒了一杯，她拿起那杯茶，蒙了纱的双眸看向他，温声道：“喝吗？”
子桑祁冰冷的红瞳睨着他，男子却像是挣脱出了他带来的恐惧，恭敬地接过茶杯，“谢姑娘赐茶。”
他身后的人面面相觑，皆不明白他为何会这么做。
半妖称王，是琳琅城的耻辱，乃至整个玄苍界都会将他们视作笑话。
如若钟肃非要退位，又有谁能比他们更合适呢？
“其余大人们，要喝茶吗？”
被打断思绪，几人虽不屑，却也接过了侍婢倒的茶，商业式的吹捧了几句便一饮而尽。
沉月耐心等他们喝下，几人又堆起笑脸，准备将事情顺势揭过时，沉月意味不明道：“前几日无事炼制了一道断肠散的毒药，还不知道效果如何，多谢几位大人为我试药。”
第一位接过茶的男子手一松，茶杯落了地，四分五裂，他磕磕绊绊道：“毒、毒？！”
沉月笑着告诉他：“这位大人的茶没毒。”
她朦胧的眼睛看向默不作声的几人，他们显然不信，也不会被小辈的小把戏吓到。
“几位大人不信吗？”沉月歪了歪头，“算算时间，午时应该到了。”
矮胖男子扬起虚伪的笑，刚想说些什么，腹部却如同被捅了千刀般，肠子都断裂般的痛，他哑了声，弯腰抱肚，霎时间，哀嚎一片。
沉月淡淡道：“各位大人若是不想惹人笑话，便忍着点，别叫出声。”
她听着耳边痛苦的“哎呦”声，将目光落到投影上，比武台碎石震地，剑光如波。
沉月饶有闲趣地问少年：“阿祁，你觉得他们两个谁会赢？”
子桑祁掀起眼皮子，掠过投影，冷笑一声道：“谁伤得更重，谁便会输。”
他声音肆意，灌入几人耳中。终于有人忍受不住肝肠寸断的痛，咬牙道：“姚姑娘，属下愿永远跟随姑娘，若有背叛之心，遭天打雷劈！”
有人开了头后，发誓便不算难以开口，他们陆陆续续表了忠心后，没中毒的男子拿过石桌上的瓷瓶，喂给了他们。
钟檀香勾唇柔笑，安抚了他们几句。
几人捂着肚子后怕地离开时，有人看向一直沉默的钟肃，狐疑道：“姚姑娘，大小姐，城主这是怎么了？”
钟檀香解释道：“父亲怕是因为旧友之女复生，一时之间又想起了姚古城主罢，各位大人无需担忧，我会让父亲多加注意身体的。”
话至此，钟檀香也不多言。那人只能将疑惑咽到肚子里，捂着隐隐作痛的肚子离开。
再次安静下来，钟檀香才问道：“阿杳，你真的给他们下毒了？”
沉月颔首，“当然。”不过，那药是她向羊义老先生要的，据说药效极佳，一柱香便能断气身亡。
她将一只储物囊放在石桌上，纤指将其推至钟檀香面前，“里面的东西若是公布，足以让方才那几人身败名裂。”
一顿暴揍只能让他们屈服一段时间，而身败名裂会让他们成为阴沟中的老鼠，人人喊打。
钟檀香怔愣一下，迅速反应过来之前子桑祁是去做什么了，她并未推脱，将储物囊握在手心里。
*
寻风握着扇柄，连连后退，碧波般的剑光将他垂落的发丝削断。
燕灵本就因上一场的意外憋了满肚子的气，又见寻风只躲避不攻击，便觉得他是在可怜她。
清水剑的剑光愈发凌乱，若不是比武台有阵法在，台下的观众早就被削掉了脑袋。
她气得失了理智地乱砍，“都是骗子！都是骗我的！”
寻风躲闪过一波攻击，脸色发白地喘着粗气，无人注意他右手微微颤抖。
他侧身躲过迎面而来的剑光，将扇子换到了左手中，寻风展开折扇，飓风勉强攻击相抵。
加之上一场他过度使用灵力，即使服下丹药也无济于事。寻风想，这一场，他必败。
燕灵望向他苍白的脸色，颇为得意道：“又想骗我，这次我可不会上当了。”
水刃自半空凝结，如流星陨落，攻势迅猛，寻风狼狈地穿梭其中，然而，他晚了一步便被水刃击落在地，手臂又划开一道伤口，血液洇湿衣衫，如珠串般滴落在地。
燕灵表情空白了一瞬，随即又理所当然地想，既是剑试大会，受伤不是应该的嘛。
她走过去，细窄泛着冷光的剑防备地指向寻风，见他艰难地去碰不远处的扇子，燕灵浑身一震，猛然想起白诩就是在这时落了败。
寻风吐出一大口血，是过度使用灵力的反噬，他之前那道“化沙”的法术已然不能再用了。
触及折扇的那一刻，他闭眼叹了口气，再不认输，他的右手便真的残废了。
他抬起眼，酝酿着那几个不甘的字，眸中却映出一道迅疾的光，粉衣少女还保持着结印的动作，嘲笑地看着他无畏的挣扎。
他无声地张口，摇了摇头。
不，不要！
我认输！我认输了！！！
不要废掉我的手！！
在他近乎空白绝望的目光中，灵力卷携着风刃再次将折扇打落。
手腕传来一阵剧痛，不断撕扯着他的神经，他动了动嘴唇，哑得说不出话。
燕灵嗓音清甜，毫不在意地哼道：“就当是给白师兄报仇了。”
寻风跪坐在地，高昂的锣声自身后响起：“剑试大会魁首——为玄天仙宗燕灵仙君！”
燕灵昂首挺胸，她有一种被世人所仰望的错觉。
她正沉浸在喜悦之中，诚然没想到被自己打败的人会背后偷袭，若不是大师兄及时将她拉走，她便会狼狈地摔下高台了。
燕灵圆目怒瞪，眼眶泛红：“不就是把你扇子打掉了嘛，你为何一直针对我！”
“呵呵。”寻风哑声冷笑，“我的手废了。”
“……”燕灵熄了火，她没想到小小的术法将寻风的手腕弄断了。
她无措地抓住柳冕的长袖，寻求安慰，“大师兄，我不是故意的，你相信我。”
柳冕仔细看了寻风的手腕，的确断了，他让燕灵去道歉：“灵儿，去道歉。寻道友，灵儿她第一次参加比试，下手不知轻重，至于寻道友治疗手腕的费用，玄天仙宗会承担的。”
燕灵闷声道了歉，仍有点不服气。
寻风面无表情地盯了她许久，折身离去，他在门派中便孤身一人，此行并无做伴之人。
寻风离开后，燕灵陡然觉得气氛好了不少。
比试台下的观众都寂静无声，琳琅城的城主钟肃亲自为她授礼。
钟肃面色青白，瞳孔黯淡，行动如木偶，他宣布着剑试大会的最终奖赏——龙骨木。
人群一片哗然，看龙骨木的眼神如同饿狼捕食。
龙骨木，上古神木，传闻乃是神龙栖息之地。
医死人，肉白骨，这只是世人对它最浅薄的了解。
曾有人道，他曾亲眼见过一位即将陨落的上古大能，便是因用了这龙骨木，一瞬之间犹如枯木逢春，焕发新枝。
无人不想将龙骨木据为己有。
燕灵喜笑颜开地接过，清了清嗓子道：“我能夺得剑试大会的殊荣，皆是因为我的师兄——柳冕。所以大师兄，灵儿想与你共享这份荣光。”
柳冕扫过周围人的神色，果然，他们眼中的贪婪又多了几分。
他意有所指地道：“师妹能得此殊荣，玄天仙派亦会为你骄傲。这龙骨木如此宝贵，门派定然比你我更加重视。”
他说完这话，便有不少人歇了心思，没有灵器，他们堪比普通凡人，路过的野兽都能踩他们一脚。
燕灵紧紧抓着檀木盒的边角，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众目睽睽之下，大师兄驳了她的面子。
偏偏还是在这时！
再看众人，他们的表情仿佛是在嘲笑她般，笑她一厢情愿，像个跳梁小丑。
燕灵难堪地垂下眼睛，转身离开。柳冕以为她得了龙骨木太过兴奋，迫不及待想见到真貌，旋即朝钟肃轻轻颔首，迈步向观武楼走。
可他始终有一点疑惑，钟肃身上的气息……似乎不太对？
钟肃僵硬地转动脖颈，苍哑的声音道：“还有一事，需告知诸位。”
琳琅城的城民皆用眼神询问他们的城主。
这个一上任，便不允许所有人使用灵器的城主，他们心中有议，却敢怒不敢言。
众人看见面容沧桑的城主缓缓抬头，缓缓望向三楼，“上任城主姚古死于谋杀，却留有一女姚杳在世，我曾立誓，暂代城主一位，若是找到旧友之女，便将城主之位传给她。”
听到此言，所有人皆不谋而合地看向三楼，即使他们一抬头便有水幕。
此时正值晌午，冬日的阳光并不刺眼，他们却微眯着眼，想要看得更加清楚。
三楼楼阁缓缓站起一道身影，乌发与银白氅衣相衬，整个人拢在金光中，更像是尊精雕细琢的玉像，受人供拜，怜悯世人。
她似乎带着面纱，看不清面容，寒风吹起她的发丝时，他们才稍稍回神，认清了她是真人而不是玉雕。
但令他们错愕的不是这个——
“看，她头上有耳朵……她是卑贱的半妖！”
“半妖怎么配成为我们的城主，就算是姚城主的女儿也不行！！！”
“我们能接受一位妖族夫人，但是不可能接受一位半妖城主！”
半妖的身份掀起了众人反对的浪潮，他们不可能同意一只半妖成为城主。
半妖身为贱奴，供他们玩弄泄愤，任谁也想不到，有一天半妖会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
“如你们所说，我的确是半妖。”女子的声音透着天然的冷意，不容置喙地钻进他们的耳中，“若是父亲知晓诸位仍念着他，定然欣慰至极。可琳琅城传承便是如此，身为父亲的女儿，我有必要带领琳琅城走出困境。”
“百年前，世人皆敬仰琳琅城，以凡人之身翱翔天地之间，不受天道束缚。可百年之后，琳琅城陷入淤泥之中，只会自怜自艾，世人嘲之讽之，各位也想就此忍受下去吗？”
没人想被瞧不起，更何况琳琅城曾是世人口中的传说之城，可自从钟肃上任之后，琳琅城故步自封，钟肃甚至揽走所有灵器，琳琅城便成了一座封闭之城。
上一次剑试大会已经是十几年前了。
他们看了看沉月，又忌惮地看钟肃，怕他只是试探他们的忠诚。
钟肃如提线木偶般露出一个笑：“我所说皆真，若有假话，天打雷劈，生死不能。”
闻至此，终于有人小声道：“我曾有外城相识的好友，但他们如今视我为洪水猛兽。”
“我曾经的灵器是一把双刀，以一对战十人也未落败，可现在，我只能靠宰猪为生。”
越来越多人诉说着埋在心底的不满，他们觊觎龙骨木，也只是认为，神木定会让他们拥有灵根，找回当初的骄傲。
人群中有人抬起头望向三楼，忍不住大声道：“你说要带领我们走出困境……”他嘲讽道：“可我们没了灵器，也只是普普通通的凡人，你如何能让一城凡人不受世人嘲笑。”
沉月朦胧的目光无所依，如同雪花般飘飘扬扬落下，“并不瞒你所说，我与钟姑娘及各位大人决定将资源重新开放，与尔等共享。”
此话一出，反抗的声音立即少了许多，在大部分眼中，灵器比城主的身份更为重要。
可仍有人拒绝沉月半妖的身份，他们皆是喜爱玩弄半妖的那部分富人，自然不愿有个半妖上司。
那人抗议的声音刚落，众人便看到未来城主身旁又站起个少年，身姿挺拔，眉眼锋利，血红的眸睨着那人的身影，“半妖不怕，那么真正的妖，怕吗？”
男子肩膀一塌，被极重的威压扼住呼吸，他“嗬嗬”地抓住脖颈，艰难地道：“大人，饶、饶命。”
威压一松，他跌落在地，肥肉颤了又颤。
子桑祁右手扶上阑干，声音既淡又冷，传遍琳琅城各处，“可还有意见？”
众人赶忙摇头，有这么个快要化神的大魔头在，谁敢有意见。
已经有人认出子桑祁是清晨凭空而飞的少年了。
沉月朝子桑祁笑了笑，无视他亮晶晶的目光，继续道：“琳琅城乃是第一个与妖族相处的城池，众所周知，三年前妖皇亲自修书一封，意与人族和睦相处。为表诚意，妖皇殿下决定每年无偿向琳琅城运送修炼资源。”
人群瞬间像是炸开了锅似的，都不敢相信那么大一块馅饼落在了他们头上。
可心中对半妖的抵触消了大半，钟肃也早已不见踪影，他们仰望着那个长着绒白兽耳的女子，高声呼喊。
“姚城主！我们支持你做城主！”
“我们愿意与半妖和谐相处！！”
“只要让我能再次拿回我的灵器，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
一楼隔室。
白诩一脸呆滞地盯着投影中白氅女子，“阿、阿杳竟是……”
竟是上任城主的遗孤。
与他一样，柳冕蹙眉看着投影，连燕灵唤他的名字也没听到。
忽的，白诩脑海中冒出令他喜悦的想法，他模模糊糊道：“柳师兄，我有事出去一下，你们先走就是，不用等我了。”
他的目的一览无余，柳冕向来对这些琐碎之事不感兴趣，但此时竟也好奇事情的原由，可燕灵紧紧盯着他，神情委屈害怕。
柳冕顿了顿，伸手慢慢扯出她手中的衣袖，对陈慕青道：“陈师弟，灵儿有龙骨木在身，定会招惹觊觎，龙骨木为次，你定要保护好她。”
陈慕青腼腆地笑道：“师弟定会保护好灵儿师姐的。”
察觉到柳冕要离她而去，燕灵慌乱又难过，“大师兄，灵儿真的害怕，你别走好不好。”
柳冕道：“琳琅城城主继任之事，事发突然，我必须将事情查清，上报给掌门师叔。”
柳冕还是走了。
眼泪夺眶而出，燕灵咬着唇哭得梨花带雨，心里却不自觉升起怨气。
即便她们不是同一个人，大师兄的目光还是轻而易举的被夺走。
而她站在阴影中，看着他们越走越远。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样？！
“为什么？”他的手抚上燕灵的后脖颈，犹如一条阴毒的蛇般摩挲，“燕师姐是想让那个冒牌货死吗？”
燕灵茫然的抬起眼，原来无意间，她呢喃出声，而陈慕青的回答更让她心惊胆颤。
她急急摇了摇头，咬唇道：“不行，大师兄知道后不会原谅我的。”
陈慕青那张清秀的脸笑得暧昧，“原来燕师妹只是不想让柳师兄知道，你想让那个阿杳死，对吗？”
燕灵哽咽着，却哑然无声。
她确实想过，阿杳死于意外，所有人的目光又回到她身上。
可如今，阿杳不仅活得好好的，还在她最骄傲之时，成为了琳琅城的城主。
阿杳的城主之位，彻底让她这个魁首变为了笑话。
她怎能不怨，又怎能不恨！
陈慕青嗓音缓柔地诱惑：“我有办法，让她以最轻贱的方式死去，就看燕师姐应不应了……”
燕灵哭声一顿。
以…最轻贱的方式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