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月想,她应该是出现幻觉了的。

    没有人会对一个崭露头角的旁支说“站起来”。

    眼前一张张稚嫩的脸上都写满了幸灾乐祸。

    沉月摇摇晃晃站起来,垂着手朝外走。

    试炼后的生活并未发生很大变化,只是她手中拿着的,由塑料小铲子变为了金属质武器。

    而她褪下粉嫩嫩的公主裙,穿上了灰扑扑的训练服。

    别墅中空荡荡的,他们应该又带沉阳去游乐场玩了吧。

    沉月垂下眼,为自己带好护具,她虎口处磨出浅浅的茧子,是长期训练导致的。

    因为每次考核,她都是最出色的那个,她那对平庸的父母重新获得重视,她们从边缘处搬到了更大的院子。

    父母重新对她有了笑脸,有时更会忽视沉阳,可沉月想不通,为什么她不能去游乐园?

    今天的训练是弓箭,晚至霞光,训练场渐渐冷寂,只剩一个纤瘦如竹的身影仍张弓如满月,随着“铮”一声,利箭如梭,钉入十几米外的靶子中。

    箭尖与中央的红点堪堪两厘米。

    她稚嫩的面容冷淡,从箭筒中抽出一支长箭,拉弓搭箭——

    燥热的夏日,训练场兀然扬起清风,那缕风轻托起她的小臂,覆上她拉弦的手,弓箭便移动两分。

    “沉月,放松。”

    她眼中染上讶异,猛一松弦,那离弦的箭“嗖”的一声,直中红心。

    “做得很好。”

    沉月垂下眼,小声陈述道:“我做得不好。”

    从没有人用骄傲的语气夸赞她。

    父母说,她身为沉氏旁支,尤其是个女孩,生来就是要成为他人的垫脚石的。

    为了让这块石头更加平稳,只能不断打磨切削,最终石头变得愈发光滑,堪比美玉,终于迎来了裁决者的一个点头,而奉上石头的仆人立刻抛弃石头,匍匐在地,毫无负担地取缔石头带来的好处。

    可无人发现,表面如玉的石头,内里早已千疮百孔。

    沉月保持这个姿势未动,身后的声音问:“为何不转过头看我?”

    长时间不说话,她的嗓音如泉水中掺了沙砾:“我怕一转身,风就散了。”

    沉月缓慢放下持弓箭的手,她更怕这一切都是幻象,转过身后,她仍是孤身一人,如一片浮叶,踽踽独行。

    身后那人似乎察觉她的想法,于是他拉起她的手,轻叹一声,道:“我的沉月,好生苦啊……”

    *

    沉月孤僻的性子无人不知。

    因为天赋,她是族中少年欺凌的对象,可随着年纪渐长,沉月愈发出类拔萃、锋芒展露,他们看她的目光多了惧色。

    在沉月彻底拧断一个人的手之后,这抹惧色被无限放大,众人作鸟雀散,没人再敢轻易挑衅。

    而她得到的惩罚仅仅是罚跪两日,大家都清楚她在家主心中的分量。

    家主身体每况愈下,族中明争暗斗,无人不觊觎族长之位。

    沉月在罚跪的两天中见识了人情冷暖,仅仅只是一句话,她成了被拉拢的对象。

    祠堂中,她身旁堆满了礼品盒,最后一抹香灰落下,沉月自蒲团上站起,目光未曾分给礼品一分。

    她站起后,另一蒲团上坐着的少年也跟着起了身,他身量高挑,面容冷峻,尤其在看到那堆礼品时更甚。

    他进入魇梦时遭到梦境排斥,现身不能,言语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沉月独自度过几年孤苦。

    梦境的流速极快,他积攒许久的妖力,终是在目睹沉月遭人欺辱时,化作一句话,破开屏障,传入沉月耳中。

    可她抬起的眼亮起又寂灭,令他心如刀割。

    他曾去这个世界的其他地方看过,这是个平凡的世界,孩童无忧无虑,没有邪魔当道,也没有济世救民。

    可沉月运气不太好,她出生在世界的阴面。

    沉月抬头对上他复杂的视线,十四岁的女孩很自然流露出真实的心情,她勾起唇角,朝他伸手。

    子桑祁难看的脸色总算缓和,他回握住女孩的手,一并向外走。

    守在檐下的女仆勉强压下恐惧,问道:“沉月小姐,那些礼品要帮您送过去吗?”

    沉月歪了歪头,眸中漠然:“不用,直接扔掉吧。”

    女仆应了声,立刻叫人收拾堆满的盒子。

    傍晚的别墅灯火通明,不时传来嬉笑声。

    是她的父母与幼弟回来了。

    侍候的保姆接过她手中的弓箭,沉月如往常无数次一样,路过温馨的一家三口,朝三楼走去。

    可这次雍容漂亮的母亲叫住了她:“沉月,听说你把沉清的手拧断了?”

    额发挡住她的表情,沉月站得直直的,“是。”

    听此,母亲脸色微变,却还是控制自己的声音温和:“沉月,妈妈已经知道事情的原因了,不过是骂了你两句而已,那沉清可是直系的,要是你祖父真的为此惩戒你,你让我和你爸爸可怎么办啊。”

    沉阳手中还拿着玩具,一听妈妈指责,立马帮腔:“姐姐真坏!不想让我们住大别墅!”

    儒雅的男人哄道:“当然会让阳阳继续住大别墅,到时候你姐姐做了首席,爸爸就让姐姐把位置让给阳阳好不好?”

    才五岁的孩子,脸上竟带着得意洋洋:“好,妈妈说过,姐姐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

    暖光色的光中,气氛更加温馨。

    于是沉月咽下解释,嗓音更加平静:“是,下次不会再犯了。”

    三楼始终是昏暗的,门开时延伸出一片黑暗,而她笼罩其中,心脏像是被重物压迫,沉闷的让她喘不过气。

    她这种人,就该被如此对待,不是吗?

    忽的,黑暗被灯光驱散,沉月愕然抬头——

    一只大掌抚上她的后颈,少年快要消散在一片金光中,他的额头轻轻与她抵上,温热的气息蔓延。

    “我的沉月,明明是最好的。”

    沉月睁大眼睛,去拥抱这片碎金的光芒,却只触碰属于自己的肢体。

    充斥在血液中的压抑冲散一空,沉月脸颊流下一行行泪痕,低低道:“谢谢哥哥……”

    她能察觉到少年出现的时间越来越短,从最初的日日相伴,少年逐渐消失在她的身侧,身影变得透明。

    他是鬼或是其他生物的问题曾盘旋在她脑海中,可如今是与不是都不重要了。

    大概是她连累了他吧。

    “对不起,可我真的需要你……”

    纵使是她自私自利,但沉月不想让子桑祁离开。

    可自从这一夜消失后,子桑祁未再出现过。

    沉月感觉自己的牙齿都在颤抖,她红着眼眶砸了所有能砸的东西,很长一段时间,别墅中如同压了一层厚重的乌云。

    她变得歇斯里底、敏感、神经质,最初的侥幸也逐渐化作丝丝缕缕的恨意。

    被细心包扎后,只留下浅浅伤痕的皮肤再次皮开肉绽。

    沉月游走在黑夜与白天的交界线,她脸庞稚嫩,擅长伪装,再加上不要命的性子,几乎每次都超常完成任务。

    她希望以此逼迫子桑祁出现,她不要他陪了,只想要个解释。

    可她期盼的人始终没有来。

    这一次,她真的被抛弃了。

    沉月垂下嘴角,齿间“咀嚼”着这个熟悉的词汇。

    走廊上的人通通避开她走,一年前,不知这个旁支发了什么疯,凡是与她作对的人,皆在一夜过后鼻青脸肿,头破血流。

    他们不再小瞧这个旁支,心中升起畏惧。

    沉月并不在意,她敲响会议室的门。

    有人为她打开门,沉月清晰地看见那侍仆眼底的厌恶与惧色,她微挑眉梢,自他面前走了过去。

    会议室只有老家主一人,他亲自来讲的任务,沉月自然知道任务何其重要,又何其凶险。

    可她答应了下来。

    这份胆量超乎老家主的想象,他欣慰的目光中夹杂遗憾:“沉月,旁系的这个身份阻碍了你。”

    沉月微笑:“无论沉月是何身份,都只会听从家主您的吩咐,往后亦是如此。”

    老家主满意了,放沉月出去。侍仆弯腰为其斟茶,手腕突然之间一抖,茶水便倾倒在老家主身上。

    侍仆深深鞠下身,战战兢兢地恳请家主原谅他的失礼。

    老家主蹙眉摆摆手,因为沉月接下任务,他心情颇好,也不想再发难于他。

    可他还未开口,即将走出去的女孩突然停下来,她平时凌厉的作风很容易让人忽略她的年纪和长相,可老家主在这一刻忽然看清她的脸庞。

    女孩面颊白嫩漂亮,还未张开的眉眼间已有灼人之意,她周身仿佛冰霜蔓延,眸底冰冷道:“竟然在家主面前失了仪态,还不去领罚。”

    侍仆白了脸,浑身颤抖,可家主还未发话,他垂头不应。

    老家主重重咳嗽一声,他目光复杂地看了眼沉月,道:“既然沉月都如此说了,便去领罚吧。”

    沉家的薪资固然多,可规矩繁复,侍仆小心翼翼做到如今已是不易,他不愿离开,只能咬牙领罚。

    回去后,沉月便准备行装,这次任务的地点是一个地下拳场,其实不然,拳场只是掩饰其不法交易的保护色。

    警方曾几次缉拿罪犯,可拳场错综复杂,他们每次都无功而返。

    而沉月的任务就是拿到地下拳场的地图。

    沉父沉母早就搬了出去,保姆也去了其他地方,别墅中阒静无声,沉月早就习惯眼前的一切。

    她默默收拾着需要的物品。

    昏暗的房间乍然亮起,温和的风缠上她分明的腕骨,“别去,那里很危险。”

    沉月轻顿,随即当做浑然不知的模样,继续整理衣裳。

    于是那缕清风开始激荡,玄色衣角在风中显现,他修长的手掌攥起少女的腕骨,将她整个人翻转过来,流畅的下颌线紧绷,再次警告:“沉月,别去,那里很危险!”

    沉月掀起浓密的眼睫,琉璃眸安静无风,她挣了下手腕,发现挣不开便冷下脸色,“我想,我并不认识你。”

    子桑祁浑身一僵,眸底聚起痛色。

    因为魇魔,他被迫隐去身形,跟在她身边窥探了整整一年,弹指一年间,沉月却因他变得浑身是刺。

    他松开女孩的手腕,将她身子扶正,子桑祁半蹲在她面前,他将匕首放在她手中,郑重道:“沉月,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该突然离开你。若是真的恨我,便用这把匕首杀了我吧。”

    少年绯瞳真挚,他扬起头,脆弱的脖颈暴露在她面前,将生死交于她手。

    冰冷的匕首硌着手心,沉月偏过头不看他,似乎不在意他的存在与否。

    心脏仿佛被狠狠攥住般,疼得他闷哼一声,他干脆想,与魇魔玉石俱焚吧,他真的受不了沉月的忽视。

    子桑祁起身欲往外走,可他刚迈出一步,方才冷漠的少女便紧紧搂上他的腰腹。

    身后隐约传来低泣声:“你跟他们一样,都在戏耍我,我恨你。我恨你……”

    于是他收回长靴,轻叹一声,将满脸泪痕的少女搂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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