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描金白玉面具,遮住了那人的上半张脸,只露出了那让小福觉得似曾相识的眼睛。那双眼睛虽然又大又圆,放在一个灵动少女的脸上最合适不过,但在这人脸上却射出凛凛寒光。

    是那夜那个黑衣女子。

    那黑衣女子身着墨绿色长衫,当夜月黑风高看不仔细,如今一看身形颀长而有力。看得出来是个身经百战的高手。

    那女子的眼神仿佛无意地扫过了驴车,小福忙放下帘子。

    赫斐从书中拔出脑袋,看小福面色凝重,问道:“小福姑娘,发生什么事了,我们要下车进店了吗?”

    小福忙挤出了一个微笑,道:“马上就可以入住了,赫姑娘再稍等片刻。”

    小福看了看赫斐,又看了看叶欢,鬼使神差般地向赫斐问道:“对了赫姑娘,你们采蘩楼中,可有会些功夫的姐妹?”

    赫斐本来听说还要再等等,有药一头扎进书中,听得小福这般发问,思忖片刻道:“采蘩楼中的姐妹大多是贱籍出身,不少人为了生计也曾在街头杂耍卖艺,会个一招两式的也不稀奇。”

    小福沉思片刻,又问道:“那可有什么人力气比旁人大很多,或者行动比别人敏捷很多的?”

    赫斐想了想,道:“力气比旁人大很多的有孙丽娘,在采蘩楼以杂耍出名,胸口碎大石是她的绝技。还有笛仙姬柳然,一支铁笛虽不比大石重,但吹笛时需要一直持着,想来也不是件轻松事。论敏捷,那就是素影素魄姐妹了,她二人擅乐舞,步态轻盈宛如仙魅。”

    爆发力高,耐力强,动作轻盈,那夜的黑衣人似乎都具备。如今那女子又出现在此处,并邀小福一行人同住一店,名为押送钦犯,其实为何不得而知。

    正思忖间,云屿在车外道:“赫姑娘,可以下车了。这家客栈是方圆百里最好的一家了,还是住这家吧。”

    几人进得店内,楼上楼下果然都有一些羽林卫打扮的人带着佩剑来回巡逻。而方才那个戴面具的女子,正坐在桌前吃饭,桌上大大小小摆了好几盘子菜,没有一点肉腥。

    云屿十分世故地走上前去,拜谢道:“多谢大人通融,我们只在贵处叨扰一日,明日一早就启程。”

    那戴面具的女子并不起身,只是微微颔首,道:“公子客气了,本官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诸位今日如无必要,莫要出房门,晚膳我会命厨房给诸位送上去。只因我等奉命押解,手下人多嘴,难免一番上下盘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妙。”

    小福跟在赫斐身后并没有看那面具女,却总觉得有一道犀利的目光盯着自己。

    云屿笑道:“这是自然,大人割爱我等已是心怀感激,定不会给大人添乱的。”

    叶欢在车上被摇醒时犯了起床气,捂住脑袋让小福和赫斐先走,自己随后再来。云屿和那面具女正在交涉时,叶欢摇摇晃晃一脸没睡醒的样子进了店。

    “小心!”那面具女突然十分担心地从座上站起,面带关切地看着叶欢的方向。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哎呦”一声,原来是叶欢一个重心不稳,腰腹重重地撞到了四方桌的一角上,疼得龇牙咧嘴。

    小福疑惑地看了一眼面具女,面具女似乎也发觉自己反应过大,坐回座位上掩饰尴尬一般地清了清嗓子。

    “诸位车马劳顿,快些进房歇息吧。”

    几人的房间在客栈二楼,云屿一人一间,小福、叶欢和赫斐一间。回到房间,叶欢又蒙头大睡起来,车马劳顿四个字在她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赫斐则向厨房要了一壶冷酒,一边看书,一边自斟自饮起来。

    小福来到窗边,想开窗通通风,刚打开窗户就看见树荫下客栈后院有几个官兵在巡逻。一个官兵看到小福开了窗户,便厉声喝到:“不许开窗窥视!”

    小福撇了撇嘴,知趣地把窗户合上。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小福自言自语地叹道。

    正惆怅间,一只飞蝇嗡嗡而来。小福朝着空气驱赶了几下,那飞蝇却越来越近,还发出了云屿的声音:

    “今夜恐生变故,望君警以防备。”

    小福环顾屋内,赫斐和叶欢都没有反应,便知道这是云屿将传音咒施在这只飞蝇身上来与自己通信。

    这传音咒只需施法者催动意念之力,将心中所想化作留言附于物上,只有预定的接受者才能听到施法者的留言。

    “想不到这个云屿元君,表面上没个正形,实际倒也还算谨慎。”小福心想。

    小福偷瞄一眼赫斐,赫斐正沉醉于书中无暇他顾。于是背过身去,对着那只飞蝇催动意念之力:

    “面具女子武力难测,用意不明,如有变故,走为上计。”

    飞蝇转了一圈,便仿佛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样从门缝飞了出去。

    小福解下腰上乾坤囊,从中摸了把佩剑出来。

    “今晚又睡不成了。”小福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

    是夜,小福以明日一早就要起床赶路为由劝说赫斐和叶欢和衣而卧。叶欢似乎是白天睡多了,倒也不困,便倚在床头吃果子。赫斐倒是真的倦了,倒在床上便沉沉睡去。

    “小福姐姐,你怎么还不睡?”叶欢一边吃,一边轻声问小福。

    小福道:“我还不困,你先睡吧。”

    叶欢略带惭愧的一笑:“我也不困,白天睡太多了。姐姐,你说云屿那小子该不会丢下咱们跑了吧,他半天也没有来烦过我们,我是不信帝君的一丸解药就能让他对我们如此照顾。”

    小福道:“信之,听之,任之,从之。既然结伴同行,就要先互相信任。云屿之前为难你大概也只是因为觉得你抢了他姐姐的位置,如今你既不愿意做那个君后,他也没理由继续怨恨你。”

    叶欢点了点头。

    自那日听小福说怀容夜访,叶欢虽然表面上风平浪静,心中却不免再生波澜。叶欢初返凡尘时夜夜思念怀容,后来有了采蘩楼一事,对怀容的挂念渐渐淡了。如今他又来撩拨琴弦,借小福之口留下一句轻飘飘的“天地广阔,任君翱翔”就走了,甚至连面都没见上,倒叫叶欢心中痒痒,浮想联翩。

    叶欢不愿把这些心事告诉小福,当时跟小福说要离开的是自己,现在恋恋不舍的也是自己,对小福倾吐这些徒增羞愧。

    赫斐显然也不是个好的倾诉对象,赫斐向来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又醉心文墨、向往功名,自然也只会拿叶欢的小女儿情意当作笑谈。

    想到这里,叶欢又无比怀念采珠夫人,怀念素影素魄姐妹,甚至都开始怀念起那个给自己讲离人花故事的俞老头儿了。然而她所怀念的这些人至今不知去向,甚至生死不明。虽然知道俞先生身陷囹圄,却也没有能力搭救……

    叶欢躲开小福的视线,拭了拭眼角的泪花。

    “我终归是个普通的凡人啊。”叶欢心中酸涩,思及此处更加绞痛,忙抓了一把果子塞进嘴里,想用果子的香甜滋味压住心中的苦涩。

    更深露重,叶欢在漫天的思念中缓缓睡去。

    小福倚在窗边,月光透过窗纸洒在她身上,不知不觉又到了寅时。小福一向有失眠之症,寅时依旧毫无困意也是常事,往往到寅卯相交,夜色已开始褪去之时,才渐有倦意。过不了一两个时辰,日出之后,则又醒来。

    心如弓弦般紧绷了一晚上,即将日出也未有什么异动。四人约定的辰时出发,小福实在疲乏,从小鸡啄米逐渐变成倚在桌上打起盹来。

    刚开始闭目小憩,就听门外脚步声窸窸窣窣,渐急渐密了起来。

    小福心中烦躁,但也还是强撑着睁开眼。不睁还好,一睁开眼就看到屋内靠床的窗边角落里多了个黑影。

    小福大惊,来不及思考便抽出放在桌上的佩剑。那人反应也十分迅速,一手如拎小鸡一般揪起睡在床外侧的叶欢,一手持了不知何处来的碎瓷片抵住她的脖子。

    “别出声,否则我杀了她!”

    叶欢和赫斐都被惊醒,赫斐畏畏缩缩地缩在墙边,叶欢则丝毫动弹不得,手使劲推着那人的手腕,希望那瓷片离自己的脖子远些。

    小福持剑,小声道:“你是何人?”

    月光剑光照在那人脸上,小福看清了此人是个蓬头垢面的女子,身着囚服,想来是那个所谓的钦犯。

    小福正欲继续追问,忽听缩在墙边的赫斐声音颤抖着问道:“柳……柳然?是你吗?”

    那人果然身形一僵,转头看向墙角的赫斐。

    “阿斐?”

    说时迟那时快,小福趁着那人迷茫惊诧的一刹那,轻身疾步上前,手中弹出金针射向那人的虎口。那人虎口吃痛,手中瓷片坠落。小福左手揽过叶欢,右手借势接住那快要摔在地上的瓷片,一个反客为主将瓷片架在了那人的脖子上。

    一瞬间,形势扭转。

    “柳然姐姐?真的是你?”叶欢也惊呼。

    “小欢?你怎么会在这儿?”

    姬柳然看着意料之外重逢的两位故人,眼中既是惊诧,又是感动。

    叶欢走过去按下小福手中瓷片,解释道:“小福姐姐,这也是我们采蘩楼的姐妹,姬柳然。”

    赫斐也从床上下来,问道:“柳然,你怎么……”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重,越来越近。

    姬柳然目光扫过几人,轻声急促道:“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外面的人正在抓我,可否帮我躲避搜查?”

    姬柳然看向小福,小福心下了然。事态紧急,四人简单谋划一番,各就各位。

    果然不一会儿,门外官兵开始紧促地敲门,嘴里喊着要进屋搜查。

    小福装作不耐烦的样子对着门外喊道:“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觉!”

    门外官兵毫不示弱,也喊道:“朝廷钦犯走失,我等奉国师之命搜查,抗命者军法处置!”

    国师?小福心下思忖,难道那个戴面具的女子就是国师吗?

    小福和躺在床上的叶欢对了个眼神,双方心领神会,叶欢将床上挂的帐子放了下来。

    小福秉烛开门,门口站了四五个官兵,为首的一个抱拳道:“得罪了。”

    众官兵举着火把先将外屋搜了个遍,谁也没注意到一只飞蝇先是飞来然后又匆匆飞走。

    官兵搜完外间就要进入卧房搜查,小福忙以身挡在帐子前,道:“我家小姐还在里面睡着,闺中千金,尔等男子,不可冒犯!”

    官兵正欲强行推开她,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他们是男人,自然多有不便,我可是女人,那就我亲自来查吧。”

    官兵听到声音,忙都恭恭敬敬地向两侧退去,为那戴面具的女子让出一条路。

    众官兵低头行礼,为首的抱拳道:“夫人,这种小事怎么好意思麻烦您呢。”

    “诶,这几位姑娘也算是我的客人,不可冒犯了贵客。”

    小福上下打量这女子,冷笑道:“您莫非是裕国国师的……夫人?”

    躺在床上装睡的三人听到裕国国师的名号,心中不约而同地一惊,连躲在被子中准备好兵刃的姬柳然都为之一颤。

    国师夫人礼貌一笑,道:“姑娘,不管是谁我都为人臣子,这若是疏忽放跑了朝廷钦犯,便是我一家的失职了。还望姑娘和里面的小姐谅解。得罪了!”

    国师夫人伸手便要去掀那帐子,突然一枚飞镖自帐中飞出,国师夫人身手敏捷,躲过那记飞镖。

    小福二话不说,趁势拔剑砍来,一面剑气直指那国师夫人,一面向身后的三人喊话道:“你们先走,云屿在外面接应你们。”

    叶欢还想上前带小福一起,却一把被姬柳然抓着衣领从窗外翻了出去。

    为首的官兵要带人去追,国师夫人命令道:“去几个人就行,剩下的留下来帮我拿下她,抓住她我不信那几个人会不管她。”

    小福冷笑道:“那也要看你们有没有那个能耐了。”

    几个官兵一拥而上,小福仗剑相迎。面对凡人,调动神力胜之不武,小福只以招式和内力应接。一时间,原本整洁的客栈房间满地狼藉。

    且不说小福如何拖住众官兵与那国师夫人,姬柳然左手叶欢,右手赫斐,从窗外顺着高大的树木跃至地面,正巧碰上了同样逃出来的云屿。

    叶欢刚要喊云屿去帮小福,就看见云屿的腋下也夹着一个穿囚服的人,那人一头灰白糟乱的头发仿佛是个鸟窝。

    “俞先生?怎么是你?”

    “哈哈,叶姑娘,好巧啊,又见面了。别来无恙啊?”

    叶欢满脸黑线:“你看着不像别来无恙的……”

    云屿喝到:“先别叙旧,逃出去要紧!小福让我先带你们离开,她随后来找我们。”

    叶欢急道:“这怎么行,你也知道的,她只是个普通的神官,哪里应付得了这么多人?”

    叶欢说着便挣脱了姬柳然的束缚,要回去找小福。

    云屿怒道:“你即使回去也只是添乱,她虽神力一般,但于凡人中足以自保脱身,你手无寸铁,如何帮她?”

    一瞬间,叶欢仿佛感觉自己的头被人狠狠地敲了一下,脑子嗡嗡作响,耳边回响的全是云屿的指责。

    “什么?神力?老天爷,我不会遇到神仙了吧!神仙大爷救命啊!”俞先生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周围空气中的肃杀之气,自顾自地念叨道。

    几人犹豫的时间,一队官兵早已围了上来。姬柳然正要出手殊死相搏,云屿抬手拦住她。

    “虽然说以神力胜人力胜之不武,但我这人向来爱耍赖惯了。”

    云屿手捏一个法诀,众人只感觉地面突然传来轰隆隆的闷响,仿佛有千军万马奔袭而来,地上的小石子被声音的震动震得乱跳。

    只听一声驴子的嘶鸣,那只花驴拉着车出现在了客栈后院。花驴仿佛被什么力量夺舍了,原本耷拉无神的眼睛此刻冒着金光。

    “这驴也成精了?”俞先生目瞪口呆地问道。

    俞先生话音刚落,云屿就一手将他甩进了车里。

    随后搀了赫斐,示意姬柳然带着叶欢跟上。五个人齐齐挤进了狭小的驴车。

    那花驴打了几个响鼻,倒有了种汗血宝马的神气。周围的官兵们看得呆住,不少人一直揉自己的眼睛,以为是幻觉。

    云屿一手捏法诀,一手扬鞭,那花驴竟纵身一跃腾空而起踏风而行。

    那驴车升至二楼的高度,云屿又足点清风,二楼内仍然在与官兵缠斗的小福看见窗外情景,无奈地一笑,纵身越出。云屿抓住她的手,将她也带进了车里。

    云屿长舒一口气:“我堂堂云屿元君,岂是能拦得住的?”

    二楼屋内的众官兵目瞪口呆地看着窗外,那国师夫人倒是丝毫不惊不慌,带着一个计划得逞的笑,转身离开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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