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酒相和,笛声袅袅,叶欢只觉得席间杯盘交错、光影重叠,不知何时就失去了意识,又不知何时重新醒了过来。

    醒来后环顾四周,叶欢发觉自己正在一个山洞中,周围俱是阴冷的石壁。

    叶欢想要坐起来,但只觉浑身无力、脑袋胀痛。也是这时,叶欢发现自己身下竟是一张十分柔软厚实的毛毡,以至于躺在这石洞中也不觉得阴冷。

    “你醒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叶欢强撑着身子向后看去。胜平公主先她一步,扶住了她的肩膀。

    “把这碗醒酒汤喝了,或许会感觉好受一点。”

    叶欢脑袋晕晕乎乎地没搞懂什么情况,双手便先头脑一步接过来那碗醒酒汤喝了下去。

    胜平公主见她一脸懵懂,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便柔声道:

    “为了能掩人耳目地单独和你见一面,我也是迫不得已出此下策。你别担心,酒中迷药的剂量并不大,缓一缓就好了。”

    叶欢迷迷糊糊地感觉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面前这位胜平公主竟要瞒住所有人单独和自己见一面。

    “公主,单独和我见一面?”

    胜平公主见她的神志逐渐恢复,意味深长地一笑。

    “其实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吧,那日我去闻桓别馆,在你面前失了态。你就不想知道是为什么吗?”

    叶欢这才回想起那日初见,胜平公主见到自己时那副惊讶的表情。

    叶欢一直自认为是一个资质平平的普通人,虽然这半年来倒也阴差阳错地见过不少天上地上的王侯将相,但叶欢终究不认为这些人上之人与自己有关。所以即便感受到了胜平公主的异样,叶欢也并没有往心里去。

    “你失去记忆的这些年,就从来没有好奇过自己的过去、怀疑过自己的身世吗?”胜平公主看她低头作思索状,便继续发问。

    叶欢愕然。自大战后,自己的过去就消散如云烟。自己是如何成长起来的,母亲春蘩是什么样的人,采蘩楼又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她一概不知。她只知道,正如素魄所说,她是个“有福气的人”——得到采珠夫人的收留,在采蘩楼混吃混喝,开心地做着别人眼中“不想学、学不会”的小废物。对于采蘩楼众人告诉给她的她的身世,她确实一直深信不疑。毕竟,没什么事的话谁会无端地怀疑起自己的身世?

    “这……我的身世……我的母亲是采蘩楼曾经的主人春蘩,她在战争中去世了。我的父亲据说是一个冼国士兵,也在战争中殉国了。”

    胜平公主平静地一笑,站起身来,背过身去,看着石洞另一侧的墙壁,幽幽地道:

    “曾经,我有一个好朋友,她也是一国的王女,我们都肩负着保护家国、庇佑一方平民的重任。因为长辈们的交好,我和她小的时候经常在一处玩耍、一处读书。我们都视对方为此生最好的朋友和最好的对手,我们一起读兵书战策,一起研古史治略,一起练刀枪剑戟,一起学琴棋书画。但有一天,她的国家被灭,我所率领的援军被围堵在两国国境处。当我终于率兵冲破重围时,却传来了她阵前自刎殉国的消息……”

    “你说的……不会是……冼国文治公主。”叶欢听到阵前自刎这样悲壮的结局,用带着颤抖的声音询问。叶欢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什么,也不敢去揣测胜平对她讲这番话的用意。

    胜平背对着叶欢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同时,也有若有似无的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眶。

    “原来你知道她。其实,很久之后我还是不愿意相信她已经离开了的事实,我怀念她,我敬佩她,我自责,我愧疚。那一段时间里,我在民间找了很多与她面貌相仿的人来宫中陪我,想看看她是不是也藏在她们当中,等着我去找到她。但是后来,我发现她们都不是她,慢慢地,我也开始劝自己接受。可是就在我很快就要彻底地接受这件事的时候,我看到了你。”

    叶欢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脑子里用力回想着俞先生讲的文治公主的事迹。

    昭王长女,号曰文治,武王文德十一年生,幼聪颖,有博志……

    “你不会是要说,我是文治公主吧?”叶欢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想到并将这话说出口的,只感觉这话说出来后,仿佛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在心头割了一道。

    胜平公主仰头噙住泪水,转过身面对叶欢,斩钉截铁地说道:“不是。”

    叶欢也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松了一口气,但又有隐隐的失落。

    然而胜平公主并没有给她多余的喘息的机会,继续说道:“但你比我找的所有人都更像她。”

    叶欢疑惑地问道:“像?您指的是……”

    胜平公主道:“容貌,就像桃花有深红有浅红,你与她的眉眼有七八分相像。但真正熟悉她的人还是能看出来你与她的细微差别,以及你身量比她娇小。”

    叶欢听到这里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胳膊腿。她在同龄人中确实不算高大健壮的类型,从前采蘩楼中的厨娘还说她应该多吃些补补身子。

    “所以公主想说什么?可能……说到底我也算是个冼国人,一方水土,貌有相似也不奇怪。”

    胜平并没有马上回答叶欢,而是用眼神示意叶欢跟上自己。

    这个看似山洞的所在,石壁上有晃动的水影。转过几道石柱,竟进入了一处石殿。石殿尽头正中,有一尊石雕像。

    那石像雕的是一位神女,除去一般神像都会有的衣袂翩然、珠璎宝饰,面前这尊神女像的面部倒是极有特点,眉眼之间透露着十分的威严之气,另有三分英气、七分傲气。看起来不像普通的神明,倒像是一方领主。

    “这……这就是西王母吗?”

    “没错。”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叶欢转过身去看,一个威严贵气不输那西王母雕像的女人缓步走来。

    “你面前的这尊雕像,就是西王母像。没有人知道这尊雕像是何时被雕刻矗立在这里的,黎国先祖建国之时,在宫苑的水下发现了这尊雕像。那雕像的手掌上写着‘问君何所愿,西山藏云霓。问君何所眷,瑶池隐霜雪’。先祖认为这是神意,于是黎国世世代代都信奉西王母。”

    “母皇,这便是德昌公主。”胜平公主在叶欢旁边向着走来的黎王深施一礼。

    西王母?黎王?德……德什么公主?

    各种意义上的新讯息夹杂而来,仿佛一把铜锤结结实实地敲在了叶欢的头上,叶欢一时不知道应当先仔细探究哪一个。

    “陛下,公主,你们说什么?”

    叶欢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忽听石殿外一声巨响,碎石滚落声、流水倒灌声接连响起。

    “没想到他们竟然找来了。母皇,你们先回避一下,我来处理这些。”

    胜平公主一边说,一边拔出佩剑,向石殿门口跑去。

    黎王见状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上前拉住叶欢。背在身后的左手袖内,一根袖箭已握在手中蓄势待发。

    这座石殿洞天处于沧浪苑湖心亭之下,石殿顶部被击碎后,湖中的水迅速倒灌进来,不一会儿就没过了胜平公主的脚。

    但黎宫中修建此处之时也并非没有考虑到外界强攻导致湖水倒灌的隐患。一来,湖中俱是死水,即使倒灌进来也不至于淹没整座石殿;二来,石殿内置机关,可供紧急时排水。

    胜平跑到石殿门口时,差点与冲进来的小福和春蘩撞上。说时迟,那时快,胜平下意识地出剑攻击,春蘩抢在赤手空拳的小福之前以峨眉刺挡住胜平的攻势。

    “我在这边拖住她,你去救叶欢!”

    “我先过去,这里交给你了!”

    在简单观察形势后,春蘩和小福几乎是同时向对方示意。

    胜平也不甘示弱,听到小福要先去救叶欢便将攻击重点转向了小福。

    胜平对着小福劈去一剑,却不知小福对她的招式了如指掌。只见小福顺着剑来的力道用左手擒住了胜平的手腕将她向下一拽。胜平见她有意将自己扯倒在地便一个鹞子翻身顺势将持剑的手翻到了小福身体的右侧。而小福也借势下盘一沉一个金蝉脱壳窜到了胜平身后。胜平手挽一个剑花调转剑刃朝向又向身后刺来。

    小福计谋得逞似的微微一笑,一个空中翻身,左脚踢落在胜平的右手上,而胜平则用力不让自己的手被踩到地上。一来二去,胜平手中的剑剑尖抵在地面上,剑身成了一个韧性极大的借力点。小福右脚微微一蹬剑身,便弹跳出去,激起层层水花。

    春蘩趁机冲去拦住了胜平,小福则借着剑的弹力在水面上施展轻功,凌波而行,几步便到了叶欢身边。

    黎王抬手,想以手中袖箭格挡。小福早知她留了这一手,轻轻松松便侧身避了过去。小福飞起一脚,踢中黎王拽着叶欢的手腕。黎王吃痛,松开了手。小福用力一拉便将叶欢抢回了身边。

    黎王震怒,刚要快步冲到墙壁上的机关前按下机关,却被身后的胜平公主高声劝止。

    “你刚刚那招式……是跟谁学的?”胜平公主高声喝问小福,眼神中充满了震惊,隐隐约约,竟还有了些泪光。

    “胜平!你这是做什么?”黎王看着胜平公主异常的神态,不解地问道。

    “‘返照迎潮御风来,行云带雨拂红去’,那招是颐姐姐的‘返照迎潮’。”胜平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小福。初见时那个她并没有怎么关注的普通姑娘,现在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她的心。

    小福又默默地将叶欢往身后藏了藏,同时露出了一个预演良久的笑容,从容地说道:“这就对了,我呀,就是跟你说的这位颐姐姐学的。”

    “你胡说!你年纪看起来比我还要小,姬柳然又说你是洛国人士,你怎么会认识四年前就已经……已经不在了的冼国文治公主宋颐?”显然,小福的解释并不能让胜平公主满意。

    小福表面上并没有丝毫荒乱,继续解释道:“既然公主已经知道我是洛国人士,必然也知道我会些方术,方术之士中有驻颜之能的人并不少。况且,您难道不知文治公主十四岁时曾到洛国游历一事吗?”

    胜平公主被小福的反问问得一怔。的确,文治公主宋颐十四岁那年确实曾到过洛国,那次游历后宋颐买回来作为礼物送给胜平公主的蜉蝣海珍珠还戴在她脖子上。

    但文治公主那次出游是微服私行,知道此事的人也不过只有当年冼宫中公主的身边人和胜平公主等几个挚友。甚至就连胜平公主都是在收到礼物之后才知道宋颐去了洛国游玩。

    “姐姐,你居然还认识文治公主吗?”叶欢站在小福身后,难以置信地问道。

    小福理直气壮地回答道:“是啊,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什么武功这么好吗。我当年可是向文治公主讨教了不少。”

    胜平公主本来还要继续追问,她身后的春蘩一记手刀劈在她后颈上,胜平公主当即晕了过去。

    黎王见形势不妙,便快步冲到墙边按下机关,顺着密道逃了出去。

    “别废话了,黎王去搬救兵了,我们得赶紧找到那钥匙。”春蘩瞥了瞥黎王逃跑的方向,并没有太在意,只是不耐烦地和小福说道。

    春蘩又自顾自地扛起了晕倒在地上的胜平公主:“带着她,以防万一。”

    叶欢一头雾水:“你是谁?钥匙又是什么?”

    “没事小欢,我们……我其实是奉帝君的命令来找一样东西,找到了我们就离开这里。”小福一边耐心地给叶欢解释,一边环顾整个石殿,最后目光集中到神像身上,“你就这么确定那钥匙在这里?”

    “没错,一定在这儿。”

    原本只是普通的一句回答,却让小福感觉后背一凉。春蘩说前两句话的时候,小福并没有注意到她语气语调与平时的不同。但这一句斩钉截铁的回复,让小福觉得说话的既是春蘩,但又好像并不是春蘩。

    几人向石像靠拢过去,神像的雕刻细节也看得愈发真切。那神像的眼眸并不像一般神佛造像一般慈悲地俯视着众生,反倒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

    离石像越来越近,小福也开始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腰间发烫。直到几人站在了神像脚下,那东西已经烫到难以忍受。

    小福在腰间胡乱一摸,就摸到了戒宥给的那只乾坤囊,发烫的东西就在里面。

    小福这边的动静早就引来了春蘩的目光,春蘩看着那只乾坤囊,阴阳怪气地笑道:“如今你也有乾坤囊了啊。”

    叶欢看小福托着荷包找东西,便好心地上去帮忙托住荷包,正好摸到了那发烫的东西,被烫了一激灵。

    “啊,这里面是什么,这么烫?”

    小福顺着叶欢的手摸到了那物件,竟是之前那瓶花蜜。

    看到那瓶子发出的诡异的白光,春蘩的表情由疑惑转变为惊讶:“这东西难不成是在指示我们钥匙的位置?看来钥匙就在这神像身上。”

    话音刚落,那个比平时春蘩的语调更冷更慢的声音紧接着从春蘩口中发出。

    “在神像掌中。”

    春蘩看了一眼小福,用那个又慢又冷的语调说道:“你是毕方神鸟,上去看看。”

    小福没想到春蘩竟命令起自己来了,但听到她这个反常的语调,心中存了三分忌惮。又想到自己先摸清那钥匙的具体位置于后面的抢夺也有利,便手捏法诀,化出原形。

    叶欢不是第一次看小福化原形的样子。但这次,在这阴暗的地下石殿中,在那神秘而威严的神像前,神鸟赤文青质,展翼如彤云翠盖,着实美得让人心惊。

    小福飞到神像的手掌附近,看到神像左右掌心中各铭刻一句诗。

    问君何所愿,西山藏云霓。问君何所眷,瑶池隐霜雪

    何所愿,何所眷……小福一边心中念叨着这两句莫名其妙的诗,一边想凑近继续寻找钥匙。突然,一股极强的力量自神像掌心附近迸出,将半空中的神鸟击落在地。

    小福化回人形,只觉头痛欲裂、目不能视。脑海中还断断续续地闪现出些莫名其妙的画面——雾罩山峦,莲花满池——难不成这是西王母让她看看真的昆仑瑶池?小福头痛得放弃了思考这些,伏在地上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叶欢见小福受了重伤心急如焚,一边用帕子擦去小福唇边的鲜血,一边用求助的眼神看向站在一旁的春蘩。

    春蘩站在一旁,似乎对重伤在地的小福无动于衷,只是呆呆地望着小福被击落的地方。

    “那是……那是血契结界?”春蘩似乎在和谁说话,又似乎在自言自语地说道。

    叶欢本来想向春蘩求助,却被她诡异的状态吓到了。

    小福安慰似的用力握住叶欢的手,她艰难地睁开眼睛,望向刚刚向下坠落的地方。

    “哼。”春蘩忽然发出一声冷笑,虽然仍然是春蘩的面貌和春蘩的声音,但那语气语调却冷漠得陌生,“那女人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吗?可惜啊,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身体里也流着她的血。”

    春蘩以手在空中画了一个极其复杂的法诀,一道诡异的红光闪过,闪得小福不得不闭上勉强睁开的双眼。叶欢也用胳膊挡住了那道光,眼前的一切都让她觉得毛骨悚然。她觉得自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险境地。

    红光消失后,原本春蘩站立的地方竟凭空多出来了一个男子。那男子看上去不过二三十岁,一双眼睛凝神炯炯、寒光冽冽。

    这时的春蘩仿佛终于恢复了常态,从怀中掏出一瓶药抛给叶欢,柔声道:“喂她吃下去,会好受些。”

    周围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与那莫名出现的男子无关,他手中寒光一闪,手掌便被划开了个口子,鲜血顺着掌纹流下。

    那男子腾空而起,将满是鲜血的手掌覆盖在那无形的血契结界上,结界瞬间破碎消解,一只散发着月光般的光泽的玉石钥匙从神像掌中飘出,落在那男子掌心。

    那神器之钥似乎是用白玉制成,莹润通透,仿佛一片白玉花瓣。

    那男子满意地一笑。只见他凝神谛听片刻,对地面上的春蘩说道:“东西已经取到了,他们也来了。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那男子正要从半空转身离去,突然一道白光凭空出现,寒气逼人。那男子以手中短剑堪堪格挡,被迫落回地面。

    那白光出现处,一个手持拂尘的白衣女子凌空而立,垂下眼帘,俯视着地上的几人。

    那男子虽然一脸狼狈,但依旧不忘带着嘲讽的语气挑衅那白衣女子:“快看看,西王母来了。”

    小福强撑着坐了起来。的确,那白衣女子的装束跟神像几乎一样,可待仔细一看,小福愕然。

    “瑶玑上神?”

    昊天西方白泉宫瑶玑上神落到地面上,一身白衣不染纤尘,一副严肃的神态也像极了那王母雕像。

    小福恍然大悟:“原来黎国所谓的西王母,就是瑶玑上神。也难怪,白泉宫居于昊天西方,瑶玑上神又是四上神中唯一一位女子,向来女主治国的黎国自然应该以瑶玑上神为宿命之神。”

    然而瑶玑上神并没有在意小福的话,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男子,眼神复杂不可测。

    因为这位瑶玑上神是四上神中唯一一位女子,仅仅在飞升宴上与她见过一面的叶欢也对她印象深刻。叶欢无法从瑶玑的眼神中推测出她是敌是友,藏在袖中的手暗暗地握紧了怀容送的竹哨。

    瑶玑并没有说话,只是环顾扫视了一下众人,手中拂尘轻轻一挥,一阵诡异的风卷来。

    叶欢感觉自己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直到陷入了完全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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