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始贪恋某种味道:早上那碗几年未变味的汤面,没有浓郁的汤底,淡淡的,不经意间的深刻;煮着的沸腾的芋头水饺,有猪肉和萝卜丝的清香;昏黄灯光下,因为某种陌生的联结,坐在一起野蛮进食,说着无聊的话以增进联系,这种粗野的直白反倒是好的,自然属性还没有失去。

    她觉得都可以放弃。那为什么每天都去同一家早餐店,为什么去超市买同一种食物,为什么陌生关系还是要去接受。陷在一种名为习惯的事物里。它有皮肤指纹的深刻触觉,也有森林沼泽般的危险。

    每次开始这种思考的时候,不是为了寻得某种答案。只是内心某个地方开始发痛,如同种子发芽时想要拼命逃离泥土。那种黑色郁结想从身体离开,成为另外一个自己。而这最好的催化剂莫过于南方连续数日的阴雨天气。给万物带来希望和滋润,给被遗忘的角落带去绝望和侵击。

    一直在记起,一直在遗忘。记起是洞悉明了般的痛苦,挥之不去;遗忘有种无知的愉快,类似兴奋剂。这似乎是矛盾的。但矛盾比起感官的沉溺来得更清醒。

    一阵雨下起,很快结束。

    一把钥匙打开,很快锁上。没能带走什么,也没能留下什么。重要的东西,如随时都要断掉的弦,美妙声音至此不再出现。人浸在厚厚的水汽里,摸到的事物都是潮湿的,仿佛永远都不会干。

    疲惫至极的身体。她感觉有了一丝力气。去厨房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还有一份刚到的外卖。她并不认为口腹之欲应该被满足,再喜欢的事物也应该放弃。就这一点曾与他讨论,被问及原因,她说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他把这归结为是她安全感不足的原因。她置之不理。

    随机播放的音乐是张悬的《喜欢》。她边听边吃,喂足了这副躯体,意识才可以稍稍自由。

    每天连续不断的雨水,却并不冷。身体被泡得发热,试图将其中的冰块融化,有些已经成为冻土。单纯的融化只会带来毁灭。它冻住的是红色的期待与渴望,流出的是伤害与失望的黑色液体。这其中的巨大转变,只有个体深谙是如何发生。

    胃里开始储存能量。

    窗外的雨稍稍停歇。张悬淡哑的声音开始明媚。

    她想起一些片段。

    他们一起看完一部影片,他跟她谈论着剧情并阐明观点。她静静地听,等他说完,给出一个毫不相关的看法。他气得像猴子般大叫起来,她大笑不止。

    他问周末去不去动物园。那些动物的表情有你的丰富吗。她认真看向他。他气得不再跟她说话。她以此为乐。

    她轻轻地笑起来。外皮酥脆的烤鸭很对她的胃口,尤其是酱料上撒的黑胡椒。

    雨似停未停。

    他说,你一直都是个自私的人。总是把所有看穿的事物一一捅破,毫不留情的把真相踢给别人。

    当个懦弱、不堪一击的人就很好了吗。她撩了撩刘海,看了看他,又看向别处。

    寂静中,传来老旧门锁转动的声音。

    她仿佛又听到他抽烟时的咳嗽声。空气中漫溢着灰色的烟草味。她忍不住猛吸一口,露出餍足的表情。被他看进眼里。他变了脸色,问她什么时候开始抽的。她扬起的嘴角晃了晃。别对自己是一套,对我又是另一套。他紧闭双唇看着她。男人都虚伪,女人都自私,在一起就既虚伪又自私。这可算是该有的都有了。她笑着看着他。他的脸色变得难看。燃烧起来的火苗被熄灭。亮起的灯被关掉。

    安静时刻好似黑洞,吸走悲伤、快乐、迷惘、平静,却带不走寂寞。可能只有人才难以忍受可以接受,无法吞咽可以消化。

    将吃完的盒子装好扔垃圾桶。又回厨房冲了一杯咖啡。已经可以习惯不加奶的纯粹的苦涩味道。

    是什么时候开始喝咖啡的。她思绪开始恍惚。他故意把她喝的奶茶换成了咖啡,即使是加了厚奶盖的,她惊觉时难以下咽的液体已经下肚。她佯装生气,他也觉得自己过分了,赶紧换了回来。

    你的外表和喜好是和你的性子一点也不搭。他戏谑道。

    她笑了笑。淡得像晕开的水花。可惜他没看到。他没有再往下说。戛然而止。

    他常常是日夜颠倒地工作,对烟和咖啡到了上瘾地步。

    她并不介意喝咖啡。她在乎的是改变她习性的人。

    她发现还有一碗汤没有喝,开盖入口是一股生姜味,已尝不出蔬菜的味道。她果断倒掉并清理干净。

    除非是生活和工作上的需要才外出外,她几乎足不出户。钢筋混泥土搭建起的是将人变成笼中困兽的地方。笼外的世界也无法自由。大街上千篇一律的装扮,衣服颜色越来越少,几乎是纯色布料,看不到那种精致美丽的图案。越来越趋于统一,越来越索然无味。说的话,看的内容,是将糨糊难以分开的胶水,当成是营养液来喝。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这些行为和某种固执坚持,是一种别无他法之下的选择,还是冥冥之中注定要走的道路。

    她看着窗台的盆栽发呆。好似世间的美好只剩这抹绿色。

    她边起身舒展久坐僵硬的筋骨。细数对面墙壁上的裂痕。数不清的伤疤,竟还能屹立不倒。

    忽略掉所有细节,变成最初的样子。它还是好看的。她突然想起他们模糊的样子和那个模糊的午后。

    她和他第一次相约旅行。漫长的路途让人疲惫。他们累得不再交谈,各自昏睡。她的头左右倒,睡得不安稳。醒来时发现他将座位让给了一个妇人,自己扶着扶手,闭着眼,借以休憩。她侧着头,认真地注视起他:他的头发有些长,让人忍不住想摸一下,下颌线流畅好看,宽松的棕色外套套在身上。她不清楚是他的一些善意还是他内在的让人能真切感应得到的特质,还是在颠簸路上定格的这一刻安静,她感到了一种愉悦。她心里一种稀少的偶得的温暖的液体在流淌。让她短暂地忘记旅途的风景、烟火,这是跋涉千里想要看到的。长久地消失都快忘了原来还存在。

    下车时,他问包要不要他来背,她点头。他将包接过背上,她顺势挽住她的手。

    她感到模糊和朦胧没有必要。因为它还是如此重要。

    她想,晚上去熟悉的街巷走走。相信不相信的,忘记难以忘记的,这需要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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