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以为自己今夜撞见鬼了。
十二巷里出奇静谧，静谧到只能听见一阵若有似无的喘息声，如人的挣扎，亦似鬼的低诉，如破笼之兽一般，妄图于这月夜之中，谋一条生路。
就在这时，宋朝看见了一道身影。
白衫随风而起，周身被雾气笼罩，长发四散于空中，正竭力向自己跑来。
周遭除了屋舍再无其他，若眼下敲门恐会惊扰乡民，思忖间只希望女鬼能大发慈悲。
强压下心中的不安，他佯装镇定的立着，只是那紧攥的双手出卖了主人此时心中的惊恐。
然而片刻后却未等来厉鬼的凌迟。
在月下光影里，宋朝认出那道身影似乎是一位女娘，不...女鬼。
只是那女鬼看着瘦弱又娇小，跑动的双脚踏着地上的水洼，溅起点点水渍。
女鬼看见宋朝时猛地一颤，双手下意识紧捂住嘴，似得强忍着才未叫出声。
宋朝虽从未亲眼见过，可听岑旌过往的描述也知，鬼是不怕人的，可眼前这鬼，周身散发着惊恐，倒像是被人吓到一般。
不知为何，宋朝不似方才那般恐惧了。
月黑风骤，四目相对，一切看似平常，又透着一股诡异。
思忖片刻，宋朝还是觉得不可失了礼数，故而自报家门道：
“在下玉林县县丞宋朝，方才听见声响便过来看看，娘子可是遇到麻烦了？”
不知地府如何称谓，姑且照着凡间的规矩吧。
那双杏眼里弥漫着即将溢出的恐惧，在听到宋朝的话后，被硬生生拽了下去。
双手从面上挪开，而后缓缓落下，却依旧紧攥着衣角，像在竭力平复自己的颤抖。
这时宋朝看清了女鬼的样貌，那是一张极清冷的脸，杏眼浑圆娇俏，可神色却黯淡无光，许是方才跑的急，眼下红唇微张，轻轻喘息着。
说来也是奇怪，分明是散发暖意的眉眼，周身却清冷幽暗的透着寒气，可即便如此矛盾，却也能和平的存于一处。
“...你是...县丞？”
被一道声音拉回思绪，宋朝微微顿住，而后下意识点头道：“......嗯。”
“小女子名为楚夕，见过宋县丞。”
暮秋时分，气候渐寒，当宋朝见这位楚娘子口边的雾气时，才突然意识到，此人非鬼，是人。
心中暗自庆幸，方才并未问出‘是人是鬼’这样的荒唐话，看来日后不可再听岑旌讲的那些鬼神之事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世间没有鬼的，嗯，没有的。
思绪纷扰间，宋朝突然意识到，既然面前之人并非女鬼，为何会在近子时的街巷出现。
“下官见娘子面生，想必并非玉林人吧。”
“...小女子从昭陵来。”
昭陵？
玉林隶属于益州苍梧郡，距昭陵数百里路，低头望了眼楚夕，身上的襦裙遍布着凌乱的褶皱，衣袂处染着泥，透着落魄的气息。
“娘子可是来玉林寻人的？”
“......”
“那是来此处有事？”
“......”
宋朝见状不再多问，只又开口道：
“娘子在玉林可有住处？”
“......”
这令宋朝发愁，面前的女娘一句话也不肯多说，总不好将人领回县衙吧，就在宋朝一筹莫展时，却听见这位楚娘子突然道：
“...没有。”
宋朝心下了然，这娘子眼下虽狼狈，周身却透着娇贵，想必来自富贵之家，看来富贵人家亦有辛密。
果然世人皆艰难。
心下叹了口气，抬转身走向不远处的一户人家，轻轻地扣了扣门。
“...谁呀？”
“徐媪，是我，您歇下了吗？”
片刻后，木门缓缓打开，发出一阵吱呀的声响，里面徐徐走出一位老媪，在见到来人后面上多了些笑意。
“是归程啊，大半夜的你怎么跑过来了？”
“扰您休息了，是有件事想请您帮忙.......”
楚夕听不清二人在说些什么，只看见那老妇笑着颔首，似乎允诺了何事。
接着便看见那位宋县丞朝自己走了过来。
楚夕下意识往后挪了一步，宋朝见状顿时停住，朝楚夕的方向开口道：
“眼下天色已晚，娘子一人在外终是...不妥，方才那位是徐媪，她是个极好的人，若是娘子不介意，今夜便先在她家安置一晚吧。”
望着面前立着的郎君，月色卷着雾气弥漫在其周身，将身上那件素色长衫衬的发亮，偷偷瞥了一眼那人容貌，却因夜色过深而难辨认，声音有些清冷，吐字却是清晰地。
与她在书简中读到的南蛮之人似乎不同。
“...娘子？”
思绪被声音拉回，楚夕心下叹了口气，眼下无处可去，自己对玉林又一无所知，若错过这郎君的搭救，长夜漫漫亦无可去之处。
徘徊间如赌徒一般，楚夕应道：
“...好”
听到女娘应允，宋朝松了口气，方才见这女娘周身的戒备，宋朝甚至做好了带她去县衙的打算，眼下倒是少了奔波。
于是应了一声，引着她向徐媪家走去。
谁知却未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宋朝不由转过身去问道：
“...娘子可还有事？”
“...没事...多谢大人。”
“...楚娘子不必客气，夜深露重，请先进屋吧。”
宋朝领着楚夕走近，对站在屋外的徐媪道：“徐媪，这位是楚娘子。”
徐媪见状也并未多问，只笑着道：
“娘子快进来吧，老身一个人住孤单的很，今夜娘子就留下同老身做个伴吧。”
“多谢...您。”
待迈进房门，楚夕转身望着宋朝，欠身行了一礼：
“多谢宋县丞。”
“娘子不必客气，早些休息。”
宋朝应了一声，而后望着院中徐媪的背影道：
“有劳徐媪了，我还得去县衙一趟，就先告辞了。”
“行了，你去忙吧，忙完了早些休息，肚子饿了要记得吃饭呀...”
“知道了，您早些休息......”
缓缓将屋门合上，巷子复归平静。
只留下零丁的几束烛光，透过窗纸应和着秋风。
明明萧索，却也温柔。
***
宋朝今夜是送冯佑出城的。
玉林县隶属于益州苍梧郡，长久以来人烟稀疏，并非什么起眼的地界。
可近日里，苍梧诸县内突然涌进许多周边各郡的百姓，见此状景，城中百姓皆纷纷议论，更有甚者传言，都城恐遭动乱。
担心玉林牵扯其中，县令冯佑决定今夜动身前去苍梧，同郡守商议应对之策，亦能早做打算。
宋朝赶到城门口时，只见两人立于城门之下。
年长之人看着五十上下，着一袭青衫，背影精瘦却格外挺拔，正低头向身旁的年轻郎君嘱咐着什么。
“夫子，兄长。”
宋朝朝两人作揖道。
因幼时受冯佑教导，故而宋朝私下一直唤冯佑为夫子。而被唤作兄长的那位，是县尉岑笙。
“您为何如此着急动身？”
宋朝不解。
冯佑眉头微皱，沉声道：“百姓突然涌进县里的原因不明，我若白日离开怕会引起恐慌，还是夜里走吧。”
“一些百姓私下已传出谋逆的传言。”
一旁的岑笙开口道。
“今夜我叫你们前来也是为了此事。”
望着宋朝与岑笙，冯佑开口道：“近日流言四起，百姓多有惶恐，真相究竟为何还未知晓。我离开这几日，县里诸多事务就暂且交给你们，若遇难处便先搁置，待我回来后再议。”
而后突然想起什么，冯佑叮嘱道：“此外，进城的百姓务必要妥善安置，切莫在此时生出事端。”
“...是”
二人一同应道。
“行了，我该动身了。”
“夫子路上小心。”
望着冯佑离去的背影，宋朝只觉顿时生出一阵恶寒。
面前似乎有一双无形之手，于平静的湖面处翻搅，而后沉溺于旋涡之中。
周遭众人却如同逆旅的行人一般，在风浪间沉沦，于沉沦处嘶吼。
前路不知归何处，月影清疏难长宁。
“归程，归程......”
“...啊...怎么了？”
“夫子走远了，回去吧。”
“...嗯”
岑笙与宋朝自幼相识，大致猜出宋朝心不在焉之因。
可正因知晓，才无从宽慰。
“对了，明日来家中吧，阿母今日还问起你。”
“哦...好啊，先前许诺伯母要去看她，这几日忙起来倒是忘了。”
“那你明日得好好哄哄她...”
脑海中涌现昔日诸多回忆，终于将宋朝方才的寒意逼退。周身慢慢暖和了些，四肢渐渐舒缓了些。
见宋朝面容较先前有了血色，岑笙放心了些，于是开口道：“那我先回去了，夜深露重，你路上当心。”
“...是，兄长慢走。”
轻闭上双眼，将那些陈旧的记忆封存，而后缓缓睁开，继而佯装无恙。
宋朝发觉，这些动作自己如今做的越发快了。
县衙还有公务需要处理，眼下得再去一趟。
正欲提步往县衙走，十二巷却突然传来声响。
接着，一道迎着月色缓缓而来的身影落于宋朝眼中。
烛影交错，满纸昏黄，落月不予离殇。
***
楚夕昨夜难道未做噩梦，得了近日头一个好觉，睁眼时已天光大亮。
怔愣片刻才反应过来身在何处。
这里是徐媪家，是昨夜那位县丞救了自己。
听见屋外的响动，楚夕连忙坐起身来，拿起一旁的衣服换上。
待看清手里的衣服时，楚夕不由一顿。
这不是自己原本的那件襦裙。
夺目的水红色淹没进眸中，摸起来有些硌手，做工也算不得细致，隐约间还能看见袖口处残存的几根线头。
想必是徐媪为自己准备的。
心中不禁一暖。
可套上襦裙后才发觉，袖口和下摆都有些短，里衣的袖子还露出外面，看着多少有些滑稽。
可想起眼下的境况，楚夕明白得此襦裙已是不易，故而神色如常的收拾好自己，缓缓将门打开。
并未看见徐媪，于是慢慢踱步至前厅。
昨夜匆忙，不曾细眼瞧过这间屋子，如今看来整间屋子除了一张木桌和两把木椅外再无其他，周围的墙面微微泛黄，想来是住了许久。
屋身虽旧，内里却格外整洁，木桌上摆着一束玉兰，待走近些便能闻到一股幽静的香气。
两把木椅上各铺着一块垫子，绛紫的花纹落于青黛的底色中，妖冶而淡漠，掩盖了那渗着陈旧的痕迹。
想必屋子主人是位细致之人。
正看得入神，身后响起一道声音：
“娘子醒了？昨夜睡的可好？”
楚夕闻声一愣，转身见徐媪持一陶碗走近，匆忙应道：
“...睡得很好，多谢...徐媪”
“娘子客气了”打量了一眼楚夕，徐媪有些不好意思：“老身瞧娘子的衣服后面染了泥，便令寻了件给你，可眼下看似乎有些小了。”
“袖子是短了些。”
楚夕望着置于外面的袖子，缓缓开口道：“不过不打紧，只是我往日并未穿的如此明媚，有些不自在罢了。”
徐媪见楚夕因羞恁而泛红的面颊，不由笑着道：
“女娘家穿水红色最是好看了，娘子等着，老身去取面铜镜来......”
片刻后，徐媪举着铜镜走的楚夕身边，莞尔道：
“娘子瞧瞧，可还好看？”
望着镜中之人，面容白皙泛红，眉眼处还沾着几缕散开的发丝，眼下眸中已无清冷，水红的襦裙将人衬的更明朗了些。
心道徐媪果然未说错，女娘穿水红色是很好看。
“...是很好看。”
徐媪闻言极为极是高兴，突然想到什么，开口道：
“光忙着说话了，老身还给娘子留着饭呢。”
转身向外走去，片刻后端着吃食走了进来。
“我们这里也无甚好的，就属菌子新鲜，这些都是老身自己腌制的，娘子尝尝看。”
玉林县坐落于一众山谷中央，且常年湿润，很适合菌子生长，故这一带的菌子十分出名。
楚夕从未尝过这些吃食，本没什么胃口，但望着徐媪殷切的目光，还是夹起了一箸。
“似乎与我往日所食吃不同。”
楚夕缓缓咀嚼着，待咽下后道：“却也是好吃的。”
徐媪闻言一笑，自豪道：“那是自然，我们这里的菌子与别处不同，只有在玉林才能吃到哩......”
听徐媪说着此处菌子如何新鲜，如何采摘，楚夕转眼便将粥喝完了。
见楚夕拿着碗筷起身，徐媪连忙接过，开口道：“娘子给老身吧，你去歇着便是。”
说罢还未待楚夕回神，转身便走出了屋子。
楚夕无事可做，缓缓走到院子中，只见院子正中栽着棵玉兰。
玉兰生的极好，厚重的躯干笔直的伫立着，蓬勃的枝干于四周蔓延，为花蕊的盛开拼尽全力。
奈何花瓣总因秋而凋零，迎风而往，落地成灰。
只能躺在既定的宿命之中，接受着每一个因果的降临，茫然亦无措。
然花落之期已定，人之宿命为何。
十二巷里出奇静谧，静谧到只能听见一阵若有似无的喘息声，如人的挣扎，亦似鬼的低诉，如破笼之兽一般，妄图于这月夜之中，谋一条生路。
就在这时，宋朝看见了一道身影。
白衫随风而起，周身被雾气笼罩，长发四散于空中，正竭力向自己跑来。
周遭除了屋舍再无其他，若眼下敲门恐会惊扰乡民，思忖间只希望女鬼能大发慈悲。
强压下心中的不安，他佯装镇定的立着，只是那紧攥的双手出卖了主人此时心中的惊恐。
然而片刻后却未等来厉鬼的凌迟。
在月下光影里，宋朝认出那道身影似乎是一位女娘，不...女鬼。
只是那女鬼看着瘦弱又娇小，跑动的双脚踏着地上的水洼，溅起点点水渍。
女鬼看见宋朝时猛地一颤，双手下意识紧捂住嘴，似得强忍着才未叫出声。
宋朝虽从未亲眼见过，可听岑旌过往的描述也知，鬼是不怕人的，可眼前这鬼，周身散发着惊恐，倒像是被人吓到一般。
不知为何，宋朝不似方才那般恐惧了。
月黑风骤，四目相对，一切看似平常，又透着一股诡异。
思忖片刻，宋朝还是觉得不可失了礼数，故而自报家门道：
“在下玉林县县丞宋朝，方才听见声响便过来看看，娘子可是遇到麻烦了？”
不知地府如何称谓，姑且照着凡间的规矩吧。
那双杏眼里弥漫着即将溢出的恐惧，在听到宋朝的话后，被硬生生拽了下去。
双手从面上挪开，而后缓缓落下，却依旧紧攥着衣角，像在竭力平复自己的颤抖。
这时宋朝看清了女鬼的样貌，那是一张极清冷的脸，杏眼浑圆娇俏，可神色却黯淡无光，许是方才跑的急，眼下红唇微张，轻轻喘息着。
说来也是奇怪，分明是散发暖意的眉眼，周身却清冷幽暗的透着寒气，可即便如此矛盾，却也能和平的存于一处。
“...你是...县丞？”
被一道声音拉回思绪，宋朝微微顿住，而后下意识点头道：“......嗯。”
“小女子名为楚夕，见过宋县丞。”
暮秋时分，气候渐寒，当宋朝见这位楚娘子口边的雾气时，才突然意识到，此人非鬼，是人。
心中暗自庆幸，方才并未问出‘是人是鬼’这样的荒唐话，看来日后不可再听岑旌讲的那些鬼神之事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世间没有鬼的，嗯，没有的。
思绪纷扰间，宋朝突然意识到，既然面前之人并非女鬼，为何会在近子时的街巷出现。
“下官见娘子面生，想必并非玉林人吧。”
“...小女子从昭陵来。”
昭陵？
玉林隶属于益州苍梧郡，距昭陵数百里路，低头望了眼楚夕，身上的襦裙遍布着凌乱的褶皱，衣袂处染着泥，透着落魄的气息。
“娘子可是来玉林寻人的？”
“......”
“那是来此处有事？”
“......”
宋朝见状不再多问，只又开口道：
“娘子在玉林可有住处？”
“......”
这令宋朝发愁，面前的女娘一句话也不肯多说，总不好将人领回县衙吧，就在宋朝一筹莫展时，却听见这位楚娘子突然道：
“...没有。”
宋朝心下了然，这娘子眼下虽狼狈，周身却透着娇贵，想必来自富贵之家，看来富贵人家亦有辛密。
果然世人皆艰难。
心下叹了口气，抬转身走向不远处的一户人家，轻轻地扣了扣门。
“...谁呀？”
“徐媪，是我，您歇下了吗？”
片刻后，木门缓缓打开，发出一阵吱呀的声响，里面徐徐走出一位老媪，在见到来人后面上多了些笑意。
“是归程啊，大半夜的你怎么跑过来了？”
“扰您休息了，是有件事想请您帮忙.......”
楚夕听不清二人在说些什么，只看见那老妇笑着颔首，似乎允诺了何事。
接着便看见那位宋县丞朝自己走了过来。
楚夕下意识往后挪了一步，宋朝见状顿时停住，朝楚夕的方向开口道：
“眼下天色已晚，娘子一人在外终是...不妥，方才那位是徐媪，她是个极好的人，若是娘子不介意，今夜便先在她家安置一晚吧。”
望着面前立着的郎君，月色卷着雾气弥漫在其周身，将身上那件素色长衫衬的发亮，偷偷瞥了一眼那人容貌，却因夜色过深而难辨认，声音有些清冷，吐字却是清晰地。
与她在书简中读到的南蛮之人似乎不同。
“...娘子？”
思绪被声音拉回，楚夕心下叹了口气，眼下无处可去，自己对玉林又一无所知，若错过这郎君的搭救，长夜漫漫亦无可去之处。
徘徊间如赌徒一般，楚夕应道：
“...好”
听到女娘应允，宋朝松了口气，方才见这女娘周身的戒备，宋朝甚至做好了带她去县衙的打算，眼下倒是少了奔波。
于是应了一声，引着她向徐媪家走去。
谁知却未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宋朝不由转过身去问道：
“...娘子可还有事？”
“...没事...多谢大人。”
“...楚娘子不必客气，夜深露重，请先进屋吧。”
宋朝领着楚夕走近，对站在屋外的徐媪道：“徐媪，这位是楚娘子。”
徐媪见状也并未多问，只笑着道：
“娘子快进来吧，老身一个人住孤单的很，今夜娘子就留下同老身做个伴吧。”
“多谢...您。”
待迈进房门，楚夕转身望着宋朝，欠身行了一礼：
“多谢宋县丞。”
“娘子不必客气，早些休息。”
宋朝应了一声，而后望着院中徐媪的背影道：
“有劳徐媪了，我还得去县衙一趟，就先告辞了。”
“行了，你去忙吧，忙完了早些休息，肚子饿了要记得吃饭呀...”
“知道了，您早些休息......”
缓缓将屋门合上，巷子复归平静。
只留下零丁的几束烛光，透过窗纸应和着秋风。
明明萧索，却也温柔。
***
宋朝今夜是送冯佑出城的。
玉林县隶属于益州苍梧郡，长久以来人烟稀疏，并非什么起眼的地界。
可近日里，苍梧诸县内突然涌进许多周边各郡的百姓，见此状景，城中百姓皆纷纷议论，更有甚者传言，都城恐遭动乱。
担心玉林牵扯其中，县令冯佑决定今夜动身前去苍梧，同郡守商议应对之策，亦能早做打算。
宋朝赶到城门口时，只见两人立于城门之下。
年长之人看着五十上下，着一袭青衫，背影精瘦却格外挺拔，正低头向身旁的年轻郎君嘱咐着什么。
“夫子，兄长。”
宋朝朝两人作揖道。
因幼时受冯佑教导，故而宋朝私下一直唤冯佑为夫子。而被唤作兄长的那位，是县尉岑笙。
“您为何如此着急动身？”
宋朝不解。
冯佑眉头微皱，沉声道：“百姓突然涌进县里的原因不明，我若白日离开怕会引起恐慌，还是夜里走吧。”
“一些百姓私下已传出谋逆的传言。”
一旁的岑笙开口道。
“今夜我叫你们前来也是为了此事。”
望着宋朝与岑笙，冯佑开口道：“近日流言四起，百姓多有惶恐，真相究竟为何还未知晓。我离开这几日，县里诸多事务就暂且交给你们，若遇难处便先搁置，待我回来后再议。”
而后突然想起什么，冯佑叮嘱道：“此外，进城的百姓务必要妥善安置，切莫在此时生出事端。”
“...是”
二人一同应道。
“行了，我该动身了。”
“夫子路上小心。”
望着冯佑离去的背影，宋朝只觉顿时生出一阵恶寒。
面前似乎有一双无形之手，于平静的湖面处翻搅，而后沉溺于旋涡之中。
周遭众人却如同逆旅的行人一般，在风浪间沉沦，于沉沦处嘶吼。
前路不知归何处，月影清疏难长宁。
“归程，归程......”
“...啊...怎么了？”
“夫子走远了，回去吧。”
“...嗯”
岑笙与宋朝自幼相识，大致猜出宋朝心不在焉之因。
可正因知晓，才无从宽慰。
“对了，明日来家中吧，阿母今日还问起你。”
“哦...好啊，先前许诺伯母要去看她，这几日忙起来倒是忘了。”
“那你明日得好好哄哄她...”
脑海中涌现昔日诸多回忆，终于将宋朝方才的寒意逼退。周身慢慢暖和了些，四肢渐渐舒缓了些。
见宋朝面容较先前有了血色，岑笙放心了些，于是开口道：“那我先回去了，夜深露重，你路上当心。”
“...是，兄长慢走。”
轻闭上双眼，将那些陈旧的记忆封存，而后缓缓睁开，继而佯装无恙。
宋朝发觉，这些动作自己如今做的越发快了。
县衙还有公务需要处理，眼下得再去一趟。
正欲提步往县衙走，十二巷却突然传来声响。
接着，一道迎着月色缓缓而来的身影落于宋朝眼中。
烛影交错，满纸昏黄，落月不予离殇。
***
楚夕昨夜难道未做噩梦，得了近日头一个好觉，睁眼时已天光大亮。
怔愣片刻才反应过来身在何处。
这里是徐媪家，是昨夜那位县丞救了自己。
听见屋外的响动，楚夕连忙坐起身来，拿起一旁的衣服换上。
待看清手里的衣服时，楚夕不由一顿。
这不是自己原本的那件襦裙。
夺目的水红色淹没进眸中，摸起来有些硌手，做工也算不得细致，隐约间还能看见袖口处残存的几根线头。
想必是徐媪为自己准备的。
心中不禁一暖。
可套上襦裙后才发觉，袖口和下摆都有些短，里衣的袖子还露出外面，看着多少有些滑稽。
可想起眼下的境况，楚夕明白得此襦裙已是不易，故而神色如常的收拾好自己，缓缓将门打开。
并未看见徐媪，于是慢慢踱步至前厅。
昨夜匆忙，不曾细眼瞧过这间屋子，如今看来整间屋子除了一张木桌和两把木椅外再无其他，周围的墙面微微泛黄，想来是住了许久。
屋身虽旧，内里却格外整洁，木桌上摆着一束玉兰，待走近些便能闻到一股幽静的香气。
两把木椅上各铺着一块垫子，绛紫的花纹落于青黛的底色中，妖冶而淡漠，掩盖了那渗着陈旧的痕迹。
想必屋子主人是位细致之人。
正看得入神，身后响起一道声音：
“娘子醒了？昨夜睡的可好？”
楚夕闻声一愣，转身见徐媪持一陶碗走近，匆忙应道：
“...睡得很好，多谢...徐媪”
“娘子客气了”打量了一眼楚夕，徐媪有些不好意思：“老身瞧娘子的衣服后面染了泥，便令寻了件给你，可眼下看似乎有些小了。”
“袖子是短了些。”
楚夕望着置于外面的袖子，缓缓开口道：“不过不打紧，只是我往日并未穿的如此明媚，有些不自在罢了。”
徐媪见楚夕因羞恁而泛红的面颊，不由笑着道：
“女娘家穿水红色最是好看了，娘子等着，老身去取面铜镜来......”
片刻后，徐媪举着铜镜走的楚夕身边，莞尔道：
“娘子瞧瞧，可还好看？”
望着镜中之人，面容白皙泛红，眉眼处还沾着几缕散开的发丝，眼下眸中已无清冷，水红的襦裙将人衬的更明朗了些。
心道徐媪果然未说错，女娘穿水红色是很好看。
“...是很好看。”
徐媪闻言极为极是高兴，突然想到什么，开口道：
“光忙着说话了，老身还给娘子留着饭呢。”
转身向外走去，片刻后端着吃食走了进来。
“我们这里也无甚好的，就属菌子新鲜，这些都是老身自己腌制的，娘子尝尝看。”
玉林县坐落于一众山谷中央，且常年湿润，很适合菌子生长，故这一带的菌子十分出名。
楚夕从未尝过这些吃食，本没什么胃口，但望着徐媪殷切的目光，还是夹起了一箸。
“似乎与我往日所食吃不同。”
楚夕缓缓咀嚼着，待咽下后道：“却也是好吃的。”
徐媪闻言一笑，自豪道：“那是自然，我们这里的菌子与别处不同，只有在玉林才能吃到哩......”
听徐媪说着此处菌子如何新鲜，如何采摘，楚夕转眼便将粥喝完了。
见楚夕拿着碗筷起身，徐媪连忙接过，开口道：“娘子给老身吧，你去歇着便是。”
说罢还未待楚夕回神，转身便走出了屋子。
楚夕无事可做，缓缓走到院子中，只见院子正中栽着棵玉兰。
玉兰生的极好，厚重的躯干笔直的伫立着，蓬勃的枝干于四周蔓延，为花蕊的盛开拼尽全力。
奈何花瓣总因秋而凋零，迎风而往，落地成灰。
只能躺在既定的宿命之中，接受着每一个因果的降临，茫然亦无措。
然花落之期已定，人之宿命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