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三心二意地批折子,宇文成思专心致志地发呆。

    分明没事可做,却要把她叫进宫打发时间。皇帝斜瞄一眼出神的宇文成思,无奈地叹了口气,敲敲桌子。宇文成思回过神来,望着皇帝,没有一点儿不好意思。刚刚进来个乳母,怀里抱着个孩子,睡得香甜。宇文成思悄声问:“陛下又添子嗣了?”皇帝含笑道:“不是,这是蕊禾的孩子。”宇文成思想起来蕊禾公主,贵为公主却无疾而终。这个孩子,从一开始就失去了他的父母,宇文成思不敢想象,他以后要怎样长大。

    皇帝轻声道:“蕊禾薨逝的那两天朕一直睡不着觉,朕就在想,这茫茫天地间,朕终于没有亲人了,终于没有一个和朕骨血相连的兄弟姊妹了。直到后来折子堆得太多,朕不能不看的时候,有人提议朕,应该把这个孩子也丢出去,朕去看了这个孩子。朕把他抱在怀里的时候感觉十分奇妙,其实不论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朕都是他的舅舅。”

    宇文成思也笑起来,这就是生命的力量。脆弱的,强大的生命。宇文成思忽然想,如果以后她也有自己的孩子,她一定每天把孩子都抱在怀里舍不得撒手。宇文成思用力甩甩脑袋,想什么呢,自己都还是个大姑娘,什么孩子不孩子的。

    皇帝瞧着宇文成思,估摸出来她在想什么,忍不住又想逗她。便招招手:“成思,你过来看。”宇文成思不解其意,起身过来看。皇帝手中的折子写得很长,不过皇帝似乎并不怎么当回事儿,在折子的末尾潦草地涂了两个大字:“朕阅。”再仔细看内容,通读下来,是一封弹劾宇文成思到了年纪还未出嫁的奏章,言辞之间,直指宇文成思不守女德。

    成思泄气地瘫下来:“臣出不出嫁关他们什么事儿啊,真是多管闲事。”皇帝笑:“言官心里都有他们评判事物的一套方式,你觉得自然而然的事情在他们眼中可能不合规矩,他们眼中,规矩才是最大的。不过朕想着,言官上规劝天子,下弹劾朝臣,虽然有时候矫枉过正,不过往往当局者迷,若是以严格的标准规范朕与诸多朝臣,倒不见得是坏事情。”

    宇文成思无语。皇帝笑着宽慰成思:“好啦,你不当回事儿就好了,这些折子朕还压得住。左右每个月呈上来言官弹劾的奏章里头,至少有五分之一到四分之一是指向你的,习惯就好。”宇文成思笑得比哭还难看,这是宽慰她还是刺激她?

    赵明悄声过来,低声道:“陛下,京兆府尹求见。”宇文成思道:“既如此,臣回避。”皇帝摁下宇文成思:“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听着无妨。”虽然京兆府尹高俊拿过宇文成思,成思也因此受了不少苦,不过这位京兆府尹在皇帝面前还是很得重用。京兆府尹高俊忠正禀直,刚烈果敢,并不因为以前开罪过宇文成思就献媚讨好,也不曾在宇文成思面前显现出惴惴不安来。正因如此,才得以重用。若是高俊一副献媚讨好的模样,皇帝反倒不敢重用了。以前是在其位谋其事,如今也是。因为一个人的忠正尽责而加以责罚,实在是昏聩,皇帝虽然不敢自谓千古明君,大略也还挨不上昏聩。

    宇文成思的官阶比高俊高一些,所以只是点头致意:“高大人好。”高俊向皇帝行过国礼,皇帝问:“卿有何事?”高俊看了宇文成思一眼:“臣要向陛下借一个人。”“借人?”皇帝饶有趣味地笑,虽然大多数情况下皇帝威严,不过臣子比较少,尤其是在宇文成思面前的时候,他是一个还算和善的人,“还有这种说法?你要借谁?”

    高俊向宇文成思行礼:“臣最近抓了一个探子,不过这探子嘴硬,臣与京兆府同僚想尽办法,仍然没法子叫他开口。臣听说华威大将军以前也是小有名气的刑讯高手,所以想向陛下借华威大将军,看能不能叫那探子开口。”

    宇文成思在心里感叹,这京兆府尹果然不是谁都能当的。这是天子脚下的父母官,若是没有真本事,高俊自然也不可能做了这许多年而安然无恙。尽职尽责不放弃,这是很让人欣赏的事情,不过高俊有为了区区一个探子而劳动宇文成思的想法,便是为了公事不怕得罪人了。不过,若是直接向皇帝开口,皇帝定然要问过宇文成思的意思,又或者说,皇帝护短,认为这样的小事不必劳烦宇文成思,多半一口回绝。若是直接问宇文成思,这并不是宇文成思职责范围内的事情,宇文成思多精明啊,活儿干了说不定还要落一个擅专越权的名声,定然是一口回绝的。高俊的官阶不如宇文成思,这让宇文成思拒绝得更加干脆。

    所以高俊掐准了时间在皇帝召见宇文成思的时候求见,说明此事。既然成思在一旁,皇帝定然要顺便过问成思的意思,既然是皇帝征询,就算成思怕麻烦,皇帝开口也不好回绝,多半是应允的。

    高俊迎着宇文成思的目光,毫不闪避。皇帝征询地看向成思,成思道:“好啊,最近正好没事儿干。”高俊对皇帝行礼:“谢陛下,还有一事。麻叔谋弹劾相国宇文化及贪贿,有实证交到了臣手里,刚刚在外面碰见麻将军了,得知臣要进宫,便让臣把折子也捎进来。”皇帝皱眉,面有愠色:“既然是弹劾,他自己怎么不来?”

    高俊脸不红心不跳:“麻将军说他领了督造大运河的差事,实在忙得很,请陛下恕罪。”“你下去查查,若是属实,绝不姑息。”“是。”

    高俊领着宇文成思去看那个探子,一路上高俊沉默着,宇文成思也沉默着。一开始听到的时候她还有一些紧张,不过马上就释然了,如若皇帝真是对宇文氏忌惮得一刻也容不下,定然要找到机会一举铲除,贪贿这样不算大事的事情根本不能让皇帝说出“绝不姑息”这样的话来。反观宇文氏,的确树大招风,被抓住什么小辫子反倒是一件好事。

    进了京兆府的大牢,宇文成思瞧见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原来她认识。齐国远。

    许久不见他,似乎肚子更圆了一些。宇文成思笑起来,大大咧咧地吆喝:“老齐啊,你怎么被弄到这里来了?来长安做什么?刺探什么军情啊?”齐国远看见宇文成思,下意识想躲避。宇文成思笑呵呵地说:“你要是说了,我兴许能放你走呢?”

    齐国远冷哼了一声骂道:“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来?我罗兄弟那么喜欢你,你不识好歹,害得人家家破人亡,就是那狗皇帝身边的一条狗!”宇文成思笑:“你看你,连骂人都不会骂,皇帝要是狗,我也是狗,那还挺般配的。”齐国远气哼哼地不想搭理宇文成思。

    不过宇文成思由不得他不搭理:“我蛇蝎心肠,我害得罗成家破人亡,这些你听谁说的呀?”齐国远瞪着宇文成思,那架势似乎要吃了她一眼,宇文成思不理会他,继续悠悠地说:“秦琼告诉你的吧?不是你有没有脑子?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说玉姐姐那么聪明贤惠的一个人,又是郡主,为什么要跟了秦琼?不就是因为他太能说,把我玉姐姐忽悠去了吗?秦琼那张嘴,那是男女通吃啊。怪不得你信他。”

    齐国远将信将疑地看着宇文成思,少顷摇头:“不会,秦大哥不是这样的人。”

    宇文成思笑:“咱们两个一共就见过两次,对吧?你想想,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咱们第一次见的时候在山上,罗成带着我去的,你当时那么说话我都没有发火,我脾气很好的。第二回,就是上元节那天夜里,我是带兵追你们了,可是我伤着你们了吗?你们那拨人最后还是我放走的呢,怎么没有印象啦?”

    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儿。

    宇文成思很豪爽地一屁股坐在地上,“你说秦琼,他上嘴皮下嘴皮一碰,就说我是个十恶不赦的人了,我冤枉不冤枉啊。而且啊,我跟你说,罗成他们家那事儿真不是我干的。我当时和一个叫楚布的人打了一架,伤挺重,他们家出事儿的时候我还在长安养伤呢。”高俊看着聊得熟络的宇文成思,怀疑是自己的记忆发生了错乱。

    “最重要的事情,你想想,秦琼为什么要派你来长安?你的身手有罗成好吗?你对长安有罗成熟悉吗?我可告诉你,罗成对长安的每一条街道都熟悉,他知道哪一家面馆的面最好吃,哪一家的姑娘最温柔。还有啊,若是罗成碰见我,或者碰见抓你的那些人,他们都认识罗成,可是他们都不认识你,你自己想,要是罗成来多好啊,他们都不会抓他。”

    齐国远被宇文成思说得晕晕乎乎:“是啊,叫罗成来确实比我来好啊。你说为什么呢?”

    宇文成思笑得妩媚,如同荆棘丛中的玫瑰:“因为秦琼觉得你不重要啊。”“你胡说!秦大哥还给我钱花来着。”“你来,你要是运气不好,随随便便就被人给杀了,他还是叫你来长安,这就说明在他的心里,已经做好了你回不去的准备,对吧?明知你可能会不会还让你来,是不是说明你对他来说不重要啊?你看,罗成来明明没有什么危险,秦琼都不舍得让他来,为什么啊?因为他们是表兄弟啊,你只是个外人,是个能随随便便被舍弃的人。他只是利用你,你活着能为他所用,你死了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损失。”

    宇文成思的声音越来越低,听在齐国远的耳朵里面却越来越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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