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成都骑着马,沉默地走过城楼,宇文化及正在那里等着他。他的眼睛里面饱含着热泪,分明只一小会儿没有见到,却仿佛经历了无数春秋,憔悴着,狼狈着,含着笑,提着心。宇文成思原先没有发现,她的父亲,原来也已经有那么多的白发,微微佝偻着身子,显出几分老态来。她的鼻子忽而就酸了。

    这是大隋最杰出的政客,也是一个父亲。

    来处理伤的照例是武军医,别人成思不放心。武军医摸了半天脉搏,觉得奇怪,又凝神摸了一遍。宇文成思问:“很严重吗?”武军医向宇文成思行礼:“臣不敢确定,婕妤也瞧瞧吧。”宇文成都却抬手示意成思别过来:“无妨,本来就是一场戏。靠山王心里有口气难以下咽,我只是叫他看见我伤重如此而已。裴元庆是谁,若不是我故意卖个破绽给他,他伤不了我。”

    宇文成思望着他,眼泪却一下子就下来了。一个个都那么聪明,倒是显得她是个傻子,害她白白担心。宇文成都只是中直,又不是傻,这一切,本来就在他的算计之中。所做一切,也不过就是为了叫靠山王见着血,平息了心中的怒火而已。说到底,也还是为了她。若非是怕靠山王再对成思如何,宇文成都又何苦费这一番心思?他那样的人,若是此事在自己身上,是万万不会上心的。

    宇文成思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她要说什么?谢他吗?那这一生,她要谢多少次,又要用什么来谢,用什么来偿?成思叹了一口气,默默离开。就算是一场戏,不过多多少少也是吃了几分力气的,前一场同三个人那么打了一架,怎么可能全无半分损伤?还是须得好好休息,她便不打扰了。宇文成思忍不住想:曾几何时他们无话不说,怎么到了如今,反倒相顾无言了?

    卢颖娘有子嗣了,是个皇子,后宫众人都很高兴。不过是脸上高兴还是心里高兴,那就只有他们自己高兴了。皇帝虽心里高兴,可还是忍不住发愁,因为皇后抱着这个小皇子,请求他为孩子赐名。宇文成思也挤进去看热闹。不过皇帝还是没有想好这个孩子要取个什么名字。

    宇文成思笑:“皇后是这个孩子的嫡母,不如请皇后赐名?”皇后不悦:“本宫与陛下说话,你一个妃嫔有什么说话的份儿?”宇文成思讪笑:“可是陛下没有想好,皇后娘娘与陛下夫妻一体,臣妾以为,应当替陛下分忧,若是不能为陛下分忧,臣妾不才,愿意为陛下分忧。”皇帝止住皇后,向成思道:“想说什么?”宇文成思行礼:“,陛下,卢颖娘毕竟是臣妾的媵女,臣妾也算是这孩子的庶母,臣妾看今日天气不错,不如就叫‘杨杲’,陛下以为如何?”皇帝看了皇后一眼,心里却放下了一块大石头:“朕觉得不错,就这样吧。皇后,你既掌管六宫,卢颖娘诞育皇子,很该受到抚慰嘉奖,皇后代朕过去看看吧。”

    “是。”

    一众人都走了,皇帝才觉得清净了,拉着宇文成思的手,想要出去走一走:“你方才是真的大胆,恐怕已经大大开罪皇后了。”宇文成思不理会皇帝的逗弄:“我得罪皇后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也管管,别把心思都放在如何逗弄我上面。”皇帝笑问:“你哥哥没事儿吧?我先前瞧相国脸色都发白了。”宇文成思神色明显一僵:“嗯,无碍,本来就是给靠山王看的戏。只是都吓了一跳。”皇帝忽而就上火了:“该死!”宇文成思低着头:“算了吧。”就算她低着头,皇帝知道,成思已然泪流满面。

    皇帝从宇文成思的身后环着她:“思儿,我不想让他们欺负你。”当宇文成思闭上眼睛,身后是他的温热,她耳力很好,她能得到他胸腔里坚实的心跳,有力的舒张,让她觉得安全。宇文成思回头,踮起脚尖,薄薄的嘴唇轻轻啄他的唇角。心跳却乱了。

    宇文成思咧开嘴,得意地笑了起来,有的人,什么都不说,可是啊,动情的并不止她一个。

    虽然被成思占了便宜,不过皇帝也笑了起来。这样很好,若是一生都是如此,安宁地站在这里,陪着她看山看海,该有多好。她就是知道,因为他的名字从“杨英”改成了“杨广”,他才不高兴,就算他已经是皇帝了,就算他已经大权在握了,这么些年只要再想起这件事情,给他的,还是刻骨铭心的伤害。所以成思,就算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开罪皇后,戴一顶跋扈不敬的帽子,也替他尽力推开那些不开心。皇帝咧开嘴笑了,而今,他才不是孤家寡人,他有思儿。就算是曾经那么多那么多的伤害,只要成思在,就只会让他感觉到温暖和开心。

    某种程度上,靠山王和宇文氏算是达成了和解了吧。靠山王的确因为宇文成都倍感触动,另一方面,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不论是谁,宇文成思的做法都是对的。到底是他自己心里放不下,如今明白了,也只是羞愧。

    剩下的战事都由靠山王去安排了,靠山王有十几位义子,不会无人可用,非要一个宇文成思。宇文成思主动交出兵权,是避嫌,也是偷懒。不过正是交战的时候,外头似乎又有一位使臣要求见。这位使臣大家都认识,裴元庆。

    奇怪的事情是,裴元庆不求见靠山王,不求见宇文成都,也不求见皇帝,只求见宇文成思。宇文成思稍稍想想,便也明白为什么了。皇帝不解,追着宇文成思问,宇文成思神秘兮兮道:“自然是我有本事,见了我的男子都念念不忘了。”对裴元庆而言,倒是实话,可惜成思刚刚的表情过于得意,打翻了皇帝的醋坛子,又不许她见了。宇文成思笑着推搡:“你别闹,两军交战,说不定有紧要事情呢。”“那我也要听。”

    宇文成思拿他没法子,只得同意。

    叫了裴元庆进来,宇文成思问:“贵使有何事?”裴元庆道:“不为公事,为私事。都已经打起来了,再来讲和,恐怕也不现实。”宇文成思心虚地看了皇帝一眼:“来得及来得及,正因为双方打起来了,所以才要讲和嘛。”裴元庆摇摇头:“我等并没有议和的意思,你们不要误会了。”宇文成思讪笑:“既然不是为了公事,那我便没有听的必要了。”皇帝忍不住唇角带了得意的笑。

    裴元庆道:“你都还没有听。不论如何,都请听在下把话说完。前一向,你一箭射杀了玉郡主。不过,在被推到两军阵前之前,玉郡主已经知道她的命运了。故而在被推上前线之前,玉郡主留下了两封书信,一封是给靠山王他老人家的,我已经带给靠山王的义子了;另外一封是给宇文成都的,他不肯见我,我想来想去,只能来找你了。因为我与玉郡主交好,玉郡主请求我将信带给他,我受人之托,总不能食言不是?”

    宇文成思放下心来:“信呢?”裴元庆把信小心地放在内官手里,而后如释重负地叹气:“好了,我的使命已经完了,我可以回去了。”宇文成思看着端庄大方,“贵使慢走。”裴元庆眼睛里的光亮一点一点黯淡下来,她已经不是那个会扯着他请他吃好吃的的那个宇文成思了。是她变了,还是她本来就是这样,就是站在庙堂之上的一个名号?

    裴元庆离开之时,一步三回头。好不容易捱到他出去,皇帝恨恨地说:“放肆。”宇文成思小心地放好杨玉儿的信,瞧着皇帝的表情,忍不住笑出了声,嗔道:“不就是多看了几眼吗?又不会少块肉,怎么就那么小心眼了。”皇帝将成思拢过来,用力地“啵唧”亲了一口:“反正我亲你一口,你也不会少块儿肉。”

    “......”

    “老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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