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岁的女人了,萧美娘分毫看不出来老态,她的肌肤还是清透得如同鸡蛋清一般,她的眼角眉梢,处处透着风情。她不笑的时候,叫人忍不住拿全世界去博她一笑,她笑的时候,足够融化全世界。

    可是这样的美人,这一时眼中只有绝望。萧美娘惨笑:“老狐狸,我真是不该信你。”宇文化及微笑着摇摇头:“皇后,你没得选。”事已至此,萧美娘倒也大方:“你是打算怎么杀我?三尺白绫,还是鸩酒?”宇文化及又笑了:“我不会杀你,你幼弟尚且在我手中,我不怕你翻出什么花。你这样绝色的美人,能帮我摆平很多事情。”

    萧美娘笑得凄美:“我若是不肯呢?”宇文化及仍然笑得人畜无害:“你没有不肯的余地。到了如今,自然只能是我的提线木偶了。其实后来,我和成都说起过一回你。原本,你是杨广的正妻,你本来可以一生一世都做他真正的正妻,可是后来,你失去了唯一一个得到他的机会。杨广是一个疑心很重的人,却也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有的人,只要她背弃过一次,他永远就不会再相信了。”

    “你倒是很了解他。”

    宇文化及又笑:“我要对付他,当然要了解他。我知道你恨我,也知道你喜欢他。不过只有十成十的喜欢才最真挚,你给他的,太廉价了。”

    萧美娘看着远方,很努力才抑制住掉下的眼泪:“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记得第一次见到陛下的时候,就这样劝他。可是这些年过去了,这巢穴,终究是又一次塌陷了。在我的认知里,这已经是第三次了。这样的乱世,什么时候才能终结?第一次的时候,我那个时候才十二三,叛臣的军队就攻入了皇城,我本来也有喜欢的人,也有挚爱的情郎。可是后来,我跑不快,他觉得我累赘,就丢下我独自一人逃命去了。可是他还是没能跑得过叛军。我就看着他的心脏被叛军挖了出来。”

    “他不是战死的吗?”

    萧美娘哈哈大笑:“骗你的。是他自己要逃命,不过结果怎么样,还不是逃不过叛军的追杀?那个晚上,有很多的兵鲁子,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进入我的房间,尽兴了,又一个接一个地出来。我一开始难受,想哭,可是后来都麻木了。总是护着我的父亲,他的头颅,高高地悬挂在城楼之上。

    后来那个当兵的人把我献给了陈叔宝,他这个人吧,虽然很讨厌,待我也还算是真心。只是我不能忘了父亲高高悬挂的头颅,我还是恨他。可惜还没有等到我报仇雪恨的时候,陈国也亡了。这是第二次。

    如今,便是第三次。陛下虽然不那么喜欢我,可是和我以前遇到的所有男人一样,他们都舍不得杀我。他们用我来取悦他们自己,不过至少在陛下眼里,我得到了一个发妻应该有的尊重。他知道我以前受了很多的苦,却不会因此对我有半分的偏见。他知道我心中有恨意,却还是愿意竭尽全力地容纳我。其实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了。”

    宇文化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到底,你同我原本是一样的人,只不过是手段不同罢了。在别人的世界里,苟且偷生。你是女子,亦是英雄。可是这个时代最最不缺的,就是英雄。那个打着各种各样幌子宣称英雄的人,都只是为了在天下之间搅局,为了分一杯羹。你我各有志。不过该利用还是得利用,我会派人送你到洛阳。”

    萧美娘歪着脖子看他:“攻占江都之后,你把大批人马都派到了洛阳,为何你自己又要留守江都?”宇文化及狡黠地笑:“为了一台戏。”正说着,外面就传来了厮杀的声音。宇文化及努努嘴:“喏,来了。”

    为首的是洛阳王世充。他的前军迅速地突破了宇文化及的军队,王世充径直地拿着匕首,封住了宇文化及的退路。宇文化及向退,却是退无可退。

    一滩殷红。

    当萧美娘被拿到了王世充的营帐之中,却又紧接着被莫名其妙地送出来的时候,她忽而明白,这一切,根本就是一场戏。王世充这样的憨憨,怎么能上的了台面?只不过是宇文化及借着这个人的手,消失在了众人的眼前而已。他当然不会死,想做的事情没有做完之前,宇文化及当然会很惜命。宇文化及何许人也?有道是管家三年狗都嫌,宇文化及在朝中主事已久,又常常打压异己,早已弄得朝中怨声载道,天下人心尽失。这样的人,如何能拿得下天下呢?

    从一开始,宇文化及就没打算自己做皇帝,或者说,至少在明面上,他从来没有谋求过有这样的虚衔。想明白了,才觉得心里发寒。他偏向谁?他支持谁?

    当宇文成思悠悠转醒的时候,瞧见一个熟悉的影子来回晃悠,牛蹄踩得宇文成思肋骨断了两根,在战场上的时候没觉得疼,如今才想起来,疼得要死。宇文成思忽而就想起来,那个时候她为皇帝挡下了一箭,他问的是“疼不疼?”。宇文成思笑起来,眼中却含着泪,这样好的人,这样爱她的男人,永远地离开了她,上穷碧落下黄泉,宇文成思知道,她再也找不到他了。

    楚布转过来瞧了一眼,声音平平地问:“醒了?”宇文成思轻轻“嗯”了一声,算是作答。绿芜过来摸摸宇文成思的额头,向着楚布点头。楚布看上去才算松了一口气。

    宇文成思猛然起来:“我哥哥呢?”楚布淡淡地说:“我就是你哥哥。”宇文成思却着急起来:“我的哥哥,宇文成都。”楚布笑起来,唇角却带着无边的讥讽:“战死沙场,才是一个将军最好的结局。”宇文成思愣住了,这句话,似曾相识。宇文成思沉声问:“那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楚布没好气地说:“自然是受人托付。你以为把你弄出来很容易吗?那样一群疯牛,为了带你出来,连我也挂了一点儿彩。”楚布的身手宇文成思知道,这已经不是宇文成思能够应付的范畴了。不过以宇文成思自己的本事来看,要从疯牛里头逃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楚布带着昏迷不醒的她冲杀出来,居然只是挂了一点儿彩,可见其身手奇绝。宇文成思知道自己根本无法与之抗衡,也就死了那条心。不过带她一个出来已经是万难,宇文成都,她不敢想象。

    不过楚布倒是看得很开:“不论如何,那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我也不是没有劝过,不过是劝不住而已。”宇文成思的眼泪又开始“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所以你就把他扔在那里了?你不是说,你是我哥哥吗?你是我哥哥,也是他的哥哥,你们不是素来亲厚吗?你怎么忍心?”

    楚布朗声道:“男儿志在四方,以天地为墓。人都已经死了,死后的虚礼,那都是做给活人看的。”宇文成思不说话,眼泪却像决堤的洪水,一串一串地往下掉。楚布最怕见女孩子哭,求助地看向了绿芜。绿芜将宇文成思拥在怀中,宇文成思渐渐听到她并不正常的心跳,感受到她的体温,慢慢平静下来。

    绿芜摊开手掌,掌中是宇文成思的素银簪子。宇文成思却不敢接了,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她慢慢拿过来,放在掌中仔细端详。宇文成思看了一会儿,忽而想起来,又急匆匆地去摸自己的耳朵。耳朵上的红玉石耳坠被裴元庆一箭碎了一只,另外一只还在耳朵上,没有来得及取下来。宇文成思小心地取下来,亦放在手中仔细地瞧。迎着光,那红色仿佛要活过来一般,仿佛是下一刻就要滴血出来。

    楚布有些担心宇文成思,找了个话来逗宇文成思:“小丫头啊,你以后得相个法子养活自己啊,虽说楚家家财万贯,不过你也要想法子自力更生才是。不如就把你这只耳坠变卖了吧。看成色,怎么着也卖他个三五千两的。”

    宇文成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坠子看:“这副耳坠叫丹枫栖霞。其实我也就戴过那么三两次,放在我的库房之中,也算不上极好的货色。不过陛下曾经赞我戴着这副耳坠‘珠红浸羊脂,细蕊动京华’,你说得不错,这副耳坠若是一对,自然能价值三五千两,不过碎了一只,剩下的这一只,便是能卖上三五百两便是好价钱了。”

    宇文成思的唇边泛出讥讽的笑:“你看,只剩了一只,果然就不值钱了。府库之中曾经有多少这样的玩意儿,只是到了如今,我便是抵上全部的身价也值不得这样一只玩意儿了。”

    宇文成思又将坠子戴上,茫然地看向楚布:“我想去找哥哥。”楚布皱眉:“外头有多少具尸体?你分得清楚哪一个是宇文成都?”

    宇文成思的手不受控制地发颤,眼神涣散,五脏六腑似乎要被掰开了绞碎了,意识却分外清醒,所有的痛苦一分不少地传进她的脑子里,她自己也晓得,恐怕是发了癔症了。宇文成思又开始想起她的陛下,原来发癔症是这样的感觉。她的陛下啊,在和癔症斗争的时候,那些睡不着的夜晚,一定很难受吧?如果她不能改变结局,宇文成思只希望,在那样的夜晚抱着他,再紧一点。

    少顷,宇文成思安稳下来,她自己医理就很好,明白了怎么回事。宇文成思擦去额头的冷汗,方才的挣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宇文成思泪眼汪汪地看着楚布,虚弱地说:“哥哥,我的世界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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