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和暖了，南方的大雁开始北归了。
天气又暖和了一些，夏天也到了。
宇文成思还在江都，不曾走远，江都是有兵祸的地方，很不适宜再呆着，不过成思每每想要离开的时候，总是舍不下这片土地。这里葬着她最爱的人，她不舍得。
可是成思的小腹依旧很平坦。楚布说：“我诓你的，你没有子嗣。”没有想象中的歇斯底里，宇文成思倒是很平淡地接受：“是，我知道。”若真是有子嗣，宇文成思自己怎么会感觉不到？正是有了重重疑心，真的知道的时候，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楚布叹了一口气：“怕你想不开，当初编了个借口诓你的。绿芜的医术是你的母亲亲自教授，自然在你之上。你的脉象，虽则是绿芜想的法子诓骗你，若是真的要怪，怪到我头上就好了。”经过了几个月，宇文成思心思也深重了许多：“我知道，有没有孩子是上天注定的事情，勉强不来的。这件事情，我早就该想到的。”
楚布瞧着她，心里还是担忧。宇文成思笑：“放心吧，我不会再求死了。他用性命换了这局面，我便不会再想着要打破他的苦心，既然他希望我活着，我便要好好活着。若非如此，到了地底下，我有什么面目见他？”
楚布稍稍放下心来。只是另外一件事情，却不能使他的眉头彻底舒展。绿芜。恐怕，也就是在这几天了。宇文成思早早能想到今天的结局，不过她也心里清楚，从当初开始就是想法子尽量吊着绿芜的命，有这一天，是早晚的事情。
宇文成思向楚布郑重地行礼：“这些日子，多谢你。人生死无常，我自己尚且不能放下，自知没有资格来劝你放下或者再多做什么，只是真心实意地盼着哥哥珍重。”楚布坦然地受了这一礼：“接下来，绿芜想要回九黎去看看，那毕竟是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故地。你跟我们一起去吗？”宇文成思努力地展开笑颜：“是，母亲虽然不在了，我是做女儿的，很应该去拜祭。”
“再以后呢？”
宇文成思朗声道：“这天地之大，难道还容不下一个我吗？”楚布不怀好意地揶揄：“那你可要小心了，我听说宇文成思项上人头，价值黄金万两。”宇文成思半开玩笑半郑重道：“那我便不做宇文成思了。从此以后，我的名字叫楚思思。”
楚布面上在笑，却忍不住慨然，宇文成都挣扎了一世都没有挣脱的姓氏的桎梏，宇文成思今日终于是挣脱了。就如同她当初一无所有地来到这个世界，而今属于她自己的，只有这个“思”而已。
第一个“思”，是当楚若云离开了宇文化及之后，宇文化及对楚若云无尽的思念，镌刻在了宇文成思的名字里。只是，当初宇文化及和楚若云的故事，楚思思已经不得而知。她的兄长被这个姓氏束缚了一声，她的父亲又岂能幸免？那是深深刻在骨血里面的印记，所以楚思思能理解，却不能谅解。第二个“思”，她想，这一生，她恐怕永远不能忘记长安城里面的回忆了吧？那个爱她胜过生命的君王与丈夫，那个总是护着她的哥哥。终其一生，她都会想着他们，念着他们。只要她在一天，他们就还在一天。
绿芜的葬礼上，用的都是楚思思亲手做的点心。楚布如今尝这点心，却再没有当初的味儿了。从前宇文成都总是觉得糖放得太多，太过甜腻，年年吐槽，楚布亦深觉如此。不过今年的点心清甜，少了那许多的甜腻。不知怎么的。楚布吃在嘴里，却觉得寡淡了。
后来，听说罗成被万箭穿心了。楚思思听了，也只是“嗯”了一声，这与她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再后来，听说唐国公得了天下。楚思思听了，也只是“嗯”了一声，这与她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再后来，听说唐国公家的老二软禁了自己的老爹，自己做了皇帝。楚思思听了，神色没有什么大的触动，手里的活儿却停下了。她清楚地记着，她有很多兄弟姊妹，都是宇文化及每每有了子嗣之后，再挑选适龄的勋爵之子偷偷替换掉的。这个唐国公家的老二，也在那张单子上。
宇文化及的心思，终究是成了。又听说，那唐国公家的老二身边有一位极其得重用的军师，每每见到此人，那唐国公家的老二都要行国礼。只是这一场兵变之中，那位军师也死了。楚思思手里的茶盏猛然就碎了。
原来是这样，宇文化及那么聪明的人，自然知道国无二君的道理。他不死，一路追随他的人怎么会真心地辅佐新上的君主？他不死，这位新君怎么可能放心主政？他不死，这天下怎么可能安稳？
原是以己身为棋子，拼了命地要胜天半子。宇文化及的目的已经达到，只是这全部谋算的最后一步，却是死亡。楚思思想，他应当是得偿所愿的吧？
后来的后来，思儿听说了很多事情，不过她毕竟不是当初的宇文成思了，这天下如何，早已经与她无干。这世间有许多人，匆匆忙忙地向前赶，可是啊，思儿不能，她所认识的、挚爱的人都已经被时光吞没，再往前，都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孤苦时光了。思儿宁愿驻足不前，沉沦在往日的时光里。人总是要向前看，可是思儿不想。她的一生足够漫长，足够她细细回味从前的时光。
去了的人已经去了，他说，要思儿好好活下去，可是活下去做什么，他并未强求，思儿也不知道。活下去做什么呢？当楚思思划着轻舟又一次横渡长江的时候，她仍然不知道，不过或许有一天，她会知道的。也许永远都不会吧。
长安城的大将军府和小将军府都已经成了灰烬，楚思思去看过一眼，莫说是各式各样的楼阁亭台，就是下人们居住的屋子，也都不见踪影了。
楚思思的脸上浮现出讥讽的笑，是了，连国都没有了，谁还会在意有什么逃奴罪呢？她的前半生是一场美梦，楚思思不想忘，更加舍不得忘。长安啊，曾经在上元节摩肩接踵，有各种各样胡人的长安城，如今竟然也渐渐没落了。这里是楚思思出生长大的地方，除了长安，她还真的不知道能去哪里了。
楚思思在长安城郊买了几间宅子，屋前屋后种满了桂花，每每到了秋天桂花盛开的时候，楚思思便采了桂花酿酒。楚思思开了家茶摊子，给过路的人卖大碗茶解渴。粗茶是不用点茶的，熬茶就行了，也不必用什么龙团茶，散茶就行。楚思思熬茶酿酒，赵明和林墨出来摆摊子应付客人，生意不好也不差。
楚思思彻底放弃了制毒之术的研究，毕竟也不似从前，有些毒性的药材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弄到了，就算是楚思思手眼通天，真的弄到了，也容易叫人疑心。每年冬天，楚思思都会去江都住上两个月，那个时候，楚布也会在江都，楚思思会带上秋日里采摘的桂花，给楚布做些点心吃。江都冬日的气候总是比长安要温和一些的，楚思思的寒症还没有好，在长安又买不到兽金碳，在扬州过冬，也好将养。每年立冬的时候，楚布便会叫人早早地将兽金碳送到思儿在扬州的住处。楚思思心里感激，却也不会矫情推辞。
她原本就不是平头百姓，过惯了有人侍奉的生活。做久了宇文成思，便只会做宇文成思了，很难如同正常的百姓一样去过他们的生活。楚思思虽则开着茶摊子，却也并不指望茶摊子能挣多少钱，说到底，像她这样的人，这不是她来钱的路数。
楚思思的左耳上面仍旧戴着价值连城的“丹枫栖霞”，头上永远戴着毫不起眼的素银簪子，只是右耳长久地不戴耳饰，耳洞竟然长在了一起，若是想再戴东西上去，恐怕又要重新打孔了。不过应当很不用，反正这一生，估计也不会再有什么别的耳饰戴在右耳上了。
楚思思住在扬州的时候，红拂偶尔会来串串门子。她在扬州城内开了一家歌舞坊，进账不少，她做惯了这样的事情，落得轻松。楚思思学过那幽檀，渐渐也抛到脑后了，只是见着红拂又跳幽檀，头上竟生了华发，方才明白当日学舞的时候，红拂不是在吓唬她，说的竟然都是真的。
一舞尽，华发生。原是她楚思思自己水平有限，没有领悟到幽檀真正动人的地方。
楚思思的茶摊子仍旧开着做生意，每日瞧着南来北往的人，他们来向何方，又要去向何处？她盼望着，有一天能见到想要见到的人，哪怕是相逢却不识了，只要见着他一面就好。那个时候，她一定会对着他甜甜地笑，然后说一句：“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楚思思不知道她要等的人此刻身在何方，与她瞧见的，是不是同一轮月亮。可是她愿意等下去，这一生有多长，她便可以等多长。原先总是他等着她回头，而今，她终于可以大胆地等着他了。
其实以前，楚思思就知道，上穷碧落下黄泉，她再也找不到她的少年郎了。不过啊，等着没用，没用她也愿意等着。
天气又暖和了一些，夏天也到了。
宇文成思还在江都，不曾走远，江都是有兵祸的地方，很不适宜再呆着，不过成思每每想要离开的时候，总是舍不下这片土地。这里葬着她最爱的人，她不舍得。
可是成思的小腹依旧很平坦。楚布说：“我诓你的，你没有子嗣。”没有想象中的歇斯底里，宇文成思倒是很平淡地接受：“是，我知道。”若真是有子嗣，宇文成思自己怎么会感觉不到？正是有了重重疑心，真的知道的时候，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楚布叹了一口气：“怕你想不开，当初编了个借口诓你的。绿芜的医术是你的母亲亲自教授，自然在你之上。你的脉象，虽则是绿芜想的法子诓骗你，若是真的要怪，怪到我头上就好了。”经过了几个月，宇文成思心思也深重了许多：“我知道，有没有孩子是上天注定的事情，勉强不来的。这件事情，我早就该想到的。”
楚布瞧着她，心里还是担忧。宇文成思笑：“放心吧，我不会再求死了。他用性命换了这局面，我便不会再想着要打破他的苦心，既然他希望我活着，我便要好好活着。若非如此，到了地底下，我有什么面目见他？”
楚布稍稍放下心来。只是另外一件事情，却不能使他的眉头彻底舒展。绿芜。恐怕，也就是在这几天了。宇文成思早早能想到今天的结局，不过她也心里清楚，从当初开始就是想法子尽量吊着绿芜的命，有这一天，是早晚的事情。
宇文成思向楚布郑重地行礼：“这些日子，多谢你。人生死无常，我自己尚且不能放下，自知没有资格来劝你放下或者再多做什么，只是真心实意地盼着哥哥珍重。”楚布坦然地受了这一礼：“接下来，绿芜想要回九黎去看看，那毕竟是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故地。你跟我们一起去吗？”宇文成思努力地展开笑颜：“是，母亲虽然不在了，我是做女儿的，很应该去拜祭。”
“再以后呢？”
宇文成思朗声道：“这天地之大，难道还容不下一个我吗？”楚布不怀好意地揶揄：“那你可要小心了，我听说宇文成思项上人头，价值黄金万两。”宇文成思半开玩笑半郑重道：“那我便不做宇文成思了。从此以后，我的名字叫楚思思。”
楚布面上在笑，却忍不住慨然，宇文成都挣扎了一世都没有挣脱的姓氏的桎梏，宇文成思今日终于是挣脱了。就如同她当初一无所有地来到这个世界，而今属于她自己的，只有这个“思”而已。
第一个“思”，是当楚若云离开了宇文化及之后，宇文化及对楚若云无尽的思念，镌刻在了宇文成思的名字里。只是，当初宇文化及和楚若云的故事，楚思思已经不得而知。她的兄长被这个姓氏束缚了一声，她的父亲又岂能幸免？那是深深刻在骨血里面的印记，所以楚思思能理解，却不能谅解。第二个“思”，她想，这一生，她恐怕永远不能忘记长安城里面的回忆了吧？那个爱她胜过生命的君王与丈夫，那个总是护着她的哥哥。终其一生，她都会想着他们，念着他们。只要她在一天，他们就还在一天。
绿芜的葬礼上，用的都是楚思思亲手做的点心。楚布如今尝这点心，却再没有当初的味儿了。从前宇文成都总是觉得糖放得太多，太过甜腻，年年吐槽，楚布亦深觉如此。不过今年的点心清甜，少了那许多的甜腻。不知怎么的。楚布吃在嘴里，却觉得寡淡了。
后来，听说罗成被万箭穿心了。楚思思听了，也只是“嗯”了一声，这与她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再后来，听说唐国公得了天下。楚思思听了，也只是“嗯”了一声，这与她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再后来，听说唐国公家的老二软禁了自己的老爹，自己做了皇帝。楚思思听了，神色没有什么大的触动，手里的活儿却停下了。她清楚地记着，她有很多兄弟姊妹，都是宇文化及每每有了子嗣之后，再挑选适龄的勋爵之子偷偷替换掉的。这个唐国公家的老二，也在那张单子上。
宇文化及的心思，终究是成了。又听说，那唐国公家的老二身边有一位极其得重用的军师，每每见到此人，那唐国公家的老二都要行国礼。只是这一场兵变之中，那位军师也死了。楚思思手里的茶盏猛然就碎了。
原来是这样，宇文化及那么聪明的人，自然知道国无二君的道理。他不死，一路追随他的人怎么会真心地辅佐新上的君主？他不死，这位新君怎么可能放心主政？他不死，这天下怎么可能安稳？
原是以己身为棋子，拼了命地要胜天半子。宇文化及的目的已经达到，只是这全部谋算的最后一步，却是死亡。楚思思想，他应当是得偿所愿的吧？
后来的后来，思儿听说了很多事情，不过她毕竟不是当初的宇文成思了，这天下如何，早已经与她无干。这世间有许多人，匆匆忙忙地向前赶，可是啊，思儿不能，她所认识的、挚爱的人都已经被时光吞没，再往前，都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孤苦时光了。思儿宁愿驻足不前，沉沦在往日的时光里。人总是要向前看，可是思儿不想。她的一生足够漫长，足够她细细回味从前的时光。
去了的人已经去了，他说，要思儿好好活下去，可是活下去做什么，他并未强求，思儿也不知道。活下去做什么呢？当楚思思划着轻舟又一次横渡长江的时候，她仍然不知道，不过或许有一天，她会知道的。也许永远都不会吧。
长安城的大将军府和小将军府都已经成了灰烬，楚思思去看过一眼，莫说是各式各样的楼阁亭台，就是下人们居住的屋子，也都不见踪影了。
楚思思的脸上浮现出讥讽的笑，是了，连国都没有了，谁还会在意有什么逃奴罪呢？她的前半生是一场美梦，楚思思不想忘，更加舍不得忘。长安啊，曾经在上元节摩肩接踵，有各种各样胡人的长安城，如今竟然也渐渐没落了。这里是楚思思出生长大的地方，除了长安，她还真的不知道能去哪里了。
楚思思在长安城郊买了几间宅子，屋前屋后种满了桂花，每每到了秋天桂花盛开的时候，楚思思便采了桂花酿酒。楚思思开了家茶摊子，给过路的人卖大碗茶解渴。粗茶是不用点茶的，熬茶就行了，也不必用什么龙团茶，散茶就行。楚思思熬茶酿酒，赵明和林墨出来摆摊子应付客人，生意不好也不差。
楚思思彻底放弃了制毒之术的研究，毕竟也不似从前，有些毒性的药材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弄到了，就算是楚思思手眼通天，真的弄到了，也容易叫人疑心。每年冬天，楚思思都会去江都住上两个月，那个时候，楚布也会在江都，楚思思会带上秋日里采摘的桂花，给楚布做些点心吃。江都冬日的气候总是比长安要温和一些的，楚思思的寒症还没有好，在长安又买不到兽金碳，在扬州过冬，也好将养。每年立冬的时候，楚布便会叫人早早地将兽金碳送到思儿在扬州的住处。楚思思心里感激，却也不会矫情推辞。
她原本就不是平头百姓，过惯了有人侍奉的生活。做久了宇文成思，便只会做宇文成思了，很难如同正常的百姓一样去过他们的生活。楚思思虽则开着茶摊子，却也并不指望茶摊子能挣多少钱，说到底，像她这样的人，这不是她来钱的路数。
楚思思的左耳上面仍旧戴着价值连城的“丹枫栖霞”，头上永远戴着毫不起眼的素银簪子，只是右耳长久地不戴耳饰，耳洞竟然长在了一起，若是想再戴东西上去，恐怕又要重新打孔了。不过应当很不用，反正这一生，估计也不会再有什么别的耳饰戴在右耳上了。
楚思思住在扬州的时候，红拂偶尔会来串串门子。她在扬州城内开了一家歌舞坊，进账不少，她做惯了这样的事情，落得轻松。楚思思学过那幽檀，渐渐也抛到脑后了，只是见着红拂又跳幽檀，头上竟生了华发，方才明白当日学舞的时候，红拂不是在吓唬她，说的竟然都是真的。
一舞尽，华发生。原是她楚思思自己水平有限，没有领悟到幽檀真正动人的地方。
楚思思的茶摊子仍旧开着做生意，每日瞧着南来北往的人，他们来向何方，又要去向何处？她盼望着，有一天能见到想要见到的人，哪怕是相逢却不识了，只要见着他一面就好。那个时候，她一定会对着他甜甜地笑，然后说一句：“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楚思思不知道她要等的人此刻身在何方，与她瞧见的，是不是同一轮月亮。可是她愿意等下去，这一生有多长，她便可以等多长。原先总是他等着她回头，而今，她终于可以大胆地等着他了。
其实以前，楚思思就知道，上穷碧落下黄泉，她再也找不到她的少年郎了。不过啊，等着没用，没用她也愿意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