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沿道铺设着用鲸灯人鱼膏制成的华灯,阿娇用力看灯,直到羽人形状的灯台灯芯锈黄,油脂滴落在地划出一道红痕,她才失去兴趣。据传始皇帝的陵寝中也盛着这种永世光明的鲸灯,即使始皇在尘寰中已一无所有,但地下水银长河依旧可以趁着烛光,织成水网和星辰。

    这里是未央宫,是日暮时分的鱼鳞龙堂、贝阙珠宫。阿娇听到钟室传来的道道钟鸣,悠长的钟声响彻天地,她的眼泪随着钟声情不自禁落下脸庞。挺拔的木槿树下,象牙雕琢成的发簪几乎垂落在地。

    韩嫣刚从章台街回来,用金鞭扫过秦楼楚馆、游女倡伎,现在就又穿过永巷拜会自己隐秘的盟友,打算再过一刻钟就去宣室回禀刘彻,告诉他皇后的态度,为他献上一匹骏马。如果赶得及的话韩嫣会再去弓高侯府一趟,他母亲与韩说的母亲生了些摩擦,他打算去调停两个女人的矛盾。如果赶不及他会去和那些匈奴降将喝酒、下六博棋,输给他们大量的金钱以取悦他们。

    窦太后的怒火已经快把丞相和太尉烧死了,但韩嫣依旧一副站在风暴外的样子。他在前不久的告密事件中扮演了隐秘而重要的角色,帮助窦太后一举斗倒赵绾,孤立皇帝,但他似乎不担心事泄以后自己的结局,依旧过着一种看似荒诞实则缜密的生活。

    这对盟友交换了一个互相憎恶的眼神,韩嫣率先打破沉默:“您真是一个任性又易变的女人,我记得您当初想嫁的人是栗太子,嫁给您现在的丈夫纯粹是情势所迫,没想到才过了几年,您就适应您的角色,爱您的丈夫。”

    “不要侮辱我,我才不会爱一个根本不爱我的人。和不爱的人度过一生,是多可怕的事,我的内心对此其实并不平静。他上台踩过的那具尸体,也曾是我春闺梦里人。”阿娇接过飘扬下来的木槿花叶,捧在手心里嗅叶片和花瓣乍淡还浓的香气,努力遏制眼泪下滑的趋势,“我不喜欢招待那些顽固的忠臣,也讨厌母亲的斤斤计较,但是当舅父找到我的时候,我只能嫁给他最爱的儿子,做他和窦太后之间岌岌可危的桥梁。”

    被放弃的痛苦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阿娇的自尊心,她努力用无所谓和冷漠的态度逃避她承受的痛苦。不被选择对于任何一个妻子来说都是难以承受的结局,即使她对刘彻有一种长久的期待和忍耐,也几乎被这个男人近乎冷酷的冷静击溃。

    她尝试用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掩饰自己承受的苦难,“我坐在一辆掉了马蹄铁的马车上,若还想保持自己的风仪,除了僵持在马车上别无他路。”

    韩嫣道:“说来说去就是沉默和无能。”

    阿娇冷冷回击他:“我就这样一个冷酷、傲慢、势力又骄纵的女人,但我丝毫不以此为耻,反以为荣。你们的孔圣人不是说过吗?‘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女人既然和小人沦落到一个地位,男人难道还指望女人做什么?做男人的救世主吗?天塌下来了,被轻视被欺辱的人不先去保全自己,难道还要舍身保护别人吗?倒是你这个男子汉,处处被人高看一眼,做起事来却令人不齿。”

    韩嫣用惊讶的目光看着皇后,阿娇却只是笑笑,“男人总是不喜欢女人聪明,妻子也爱在丈夫面前装傻,因为她们习惯在痛苦中打滚,所以对危险都敏锐非常,是天生的阴谋家,对于善恶美丑,心里明白。”

    韩嫣没忍住笑出声,他是一个非常喜欢笑的人,善于交际很讨女人喜欢,每次经过永巷,宫人和先帝的妃子都会翘首盼望他的到来。“你呀!”他语调温柔地令人想起春日飞起的纸鸢,在绿柳垂杨中扬起尾巴,“和他一个性子,说得好听叫坚毅不拔,说的难听点叫特别固执,但是您有没有想过我和他现在还不是您的敌人。”

    阿娇用愕然的目光看着韩嫣,但这一刻的韩嫣表现得确实像个师友或忠诚的臣子,“改改脾气吧,”他劝阿娇,“也别生他的气,他生气对你没好处。你们两个都太倔强了,简直像利刃撞在石头上,你这把宝剑不退一步,迟早得撞得卷了边。窦太后毕竟没了眼睛,身体不好,对皇帝是越来越宽,你得趁她还在,为皇帝生下一个孩子。”

    他用一种近乎于温柔的眼神注视着她,韩嫣会驾驭最烈的马,也会和最贞洁的女子调笑,在大庭广众之下和皇帝推搡,但他也会真心实意怜悯旁人,“再卑微的女人有了孩子也会尊贵,你要是有一个做太子的儿子,那永巷再进一千个女人也别想撼动你的地位。如果你不能,那皇帝去一趟平阳公主府,你就要终日惶惶。”

    阿娇动了动嘴唇,接受了韩嫣的好意,“今晚我会晚睡,明早我会早起,等他乘坐着车辇来到我门前。”

    韩嫣向她颔首,“珍重自己。”就在快要离开的时候他忽然回头对阿娇说:“一定要生下太子!这不仅对你,对他也很重要!”

    阿娇没忍住问他:“你就不恨他吗?李当户当初打了你——”还没等阿娇再说什么,韩嫣就已经离开。阿娇看着他的背影,这才意识到韩嫣是一个轻狂的浪子。

    “今朕获奉宗庙,夙兴以求,夜寐以思,若涉渊水,未知所济。猗与伟与①!”刘彻顿了顿笔,沉吟片刻接着写道:“何行而可以章先帝之洪业休德,上参尧、舜,下配三王!”他用刀削干净写错的字词,添上新的一笔。

    如今跨过渭水桥前来长安的年轻士子,无论是儒家、法家、纵横家还是游手好闲的小说家、阴阳家,都喜欢投奔到权贵门下,而像太尉田蚡那样立根不稳的小人,也愿意礼贤下士招徕天下贤才。至于河间王刘德、淮南王刘安、江都王刘非等诸侯王与朝中诸贵人也大多以养士为荣,他们当中门客多的数千,少的数百,颇有战国四公子的遗风。

    信陵君厚待侯羸朱亥,侯朱便为他椎杀晋鄙,窃军十万;春申君为每一位门客都准备珠履,他与李环之子就成为楚幽王。至于孟尝君狡兔三窟,平原君解救邯郸,更是不胜枚举。

    刘彻掷笔投地,沉吟不语。权贵的门庭若市,就是皇帝的势微。他用谦辞厚礼的态度求取贤才,在《求贤诏》还没下达之前,他就用垫着蒲草的安车接送许多在文景两朝不得志的老臣来长安,但是其中许多人要么像冯唐一样垂垂老矣,要么像写《七发》的枚乘,在接过刘彻赠送的五枚玉璧后,病逝于前往长安的路上。

    其他人如鲁国申公,千里请来后发现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真才实学。刘彻碍于申公年老,路上又受了许多辛苦,因此沉默应对申公的答复。本着“千金买马骨”,得不了千里马也能得个噱头的打算,他给了申公中大夫的官职,让他和其他儒生一起讨论还没有修建的明堂、天子出巡规章、历法及官服颜色等琐事。

    刘彻打算拓宽求贤门路,允许百姓公车上书或越级诣阙上书,不过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这篇还没完成的《求贤诏》,因此他拿起玳瑁笔又补了一句,“朕之不敏,不能远德,此子大夫之所睹闻也!”他正思索怎么写下一句,没想到门后李广之子李当户忽然禀告他:“太后来了。”

    刘彻放下笔,一转身就看见自己母亲王娡。王娡是真的老了,走得每一步都迟缓沉重。错金银傅山炉燎起袅袅烟气,沉水香的中树脂、油、木质围着她烧出一个不再轻盈的人形。她扬了扬自己花白的头颅,“皇帝。”然后拿起刘彻桌上未写成的求贤诏,“你怎么还在写这些?”

    刘彻若有所思地看着母亲,“因为这对我有用。”

    王娡笑了,“微不足道的用处,你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是讨好你的姑母,生下太子,生下的一切交给窦太后和她的亲信。”

    “我做不到,母亲。天下大权一旦交付他人手,那拿回去就难了。”刘彻注意到王太后的脸色在那一霎那变得铁青,这对母子在还没真正获得权力的时候就显现出裂痕,就好像吕后还没有成为称制太后,刘邦就预言她是“真天下主也”。

    王太后径自走近他,面容因为不曾施朱而比往日显得更憔悴,“很多天了,我一直在等你的答复,但是你一直没有找我。孩子,你到底愿不愿意长公主走驰道呢?我劝你愿意,因为我已经这么做了。”

    刘彻知道当务之急是稳住窦太后,找出自己身边的细作,因此听到长公主僭越的消息表现得漠不关心,“您是太后,长公主对我又有大恩,您的所作所为理所应当。”

    这对有着相似轮廓的母子再次交换眼神,王太后道:“可是我在你心目中是很不可信的,你刚称制不久,是田蚡的门客为你献言献策,是我帮你摆平那些诸侯王和列候。现在你有了危难,你宁愿和严助、朱买臣、东方朔等人商议,也不肯和我诉说你的委屈。”

    王太后道:“听听我的建议,放弃那些人,和我站在一边怎么样?”

    这时从外面扑过来的花香仿佛带皇帝来到另一个世界。鲜艳的花束可以在绿、青、蓝色琉璃瓶上得到供奉,也可以在古朴的陶瓶汲取水分,幸运的被摆在贵人旁边的水晶瓶里,更被垂怜的直接簪在美人发鬓上。

    阿娇如今鬓发上就布满细碎的小花,不仅如此,她的衣襟上还像《芣苢》中所说别满芣苢。她前来的身影踌躇不安,王太后从窗户口看见她的步辇,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多倔强的人,不等你主动找她,她绝不肯主动找你。”

    刘彻也在窗口看见阿娇,知道这是她在求子,他与阿娇结发多年,但一直没有孩子。这个认识令刘彻喉咙一紧,他别过头收拾自己桌上墨迹未干的竹简。在他登基后,馆陶公主仗着过去的功劳所求无度,已经令他感到厌烦。

    馆陶公主和她的长子频频暗示刘彻应该像文帝对窦长君、景帝对王信那样给予陈家一个恩泽侯,或者像楚王刘交时那样增加堂邑侯的封户。但刘彻碍于祖制和大司农庞大的开支,迟迟没有应允。

    刘彻低头看着桌上还没写完的诏书,想起自己还有许多没完成的事业正在等待着自己,知道自己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和自己身边的女人翻脸。他送王太后出门,承诺自己一定会尽快回到皇后身边。“如您所见我离不开她。”他对母亲说。

    王太后露出一个微笑,看上去似乎并不是对儿子的赞许,“孩子,你在这个位置上越久,你会发现你更离不开我。”

    皇帝在那一刻神色非常平静,他没有说对也没有说错,在大臣还没有依附自己,窦太后对自己心生不满的时刻,他会用一种惊人的天分忍耐所有对自己有危险的人,王太后不过是其中威胁最小的一个。

    落日熔尽最后一点金辉,天边的红光被靛青色取代,没升上来的灯火和落下去的夕阳送走了人来人去的迢迢长街,在皇帝脸上落下明暗两道沟壑。阿娇冷不丁从飘扬起的帘幕外看到云雾遮拦下的月晕,长安城外起伏的峰峦烘托起银白色的蟾宫,姮娥冲她微微一笑,随即振衣理鬓而去。

    刘彻亲自走过来拉她的手,阿娇又那那么一刻几乎要落泪。她和皇帝说话的声音并不疑惑,也不坚硬冷酷,轻轻谈起平阳公主家的歌儿舞女,好像谈起一片就要落下雨的云彩。

    刘彻也告诉阿娇他预备多加馆陶公主的汤沐邑,以填平他和陈家之间的不快,然后一边抚摸着阿娇的背,一边和她说那些有关应龙的故事,有些贵妇人墓室画砖上有着她们坐在应龙上看明月升降的渴望。

    “你还会去平阳公主家吗?”阿娇问。

    刘彻心中警觉,他从阿娇对平阳公主的介意中猜想她掺和前朝政治。他想起自己走时屏风上几乎被挑破的绢帛,有意无意摩挲她春葱一般的指甲,果不其然从中发觉自己想要。确认了自己真正的心腹大患,刘彻几乎落泪,但他只是一笑,“那馆陶公主愿意把她的长门园借给我吗?”

    他抱住阿娇,感到自己前所未有的孤独,听见阿娇极力压制住的哭泣声,她像一只乳燕一样投入他的怀中,涟涟泪水打湿他们两个人的衣襟,芣苢散了一地。

    “我想我比自己以为的脆弱和深情,我在梦里都忘不了你……”阿娇放开刘彻的袖子,竭力站直,“我开门望见六曲阑干怀抱碧树,低头看见寒月照过枯草,就会想起你的眼睛,骄傲的,盛气凌人的,充满算计的眼睛,闪着光的眼睛。我怎么都忘不了你的眼睛,猜不透你的心事,但我依旧愿意为你求我的母亲。”

    阿娇说:“长门园是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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