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下的山川渐渐远去,被狂风刮倒的落花、瓦当还有翠羽都被檐下的侍女收拾齐整。当垂落的帷幔扫到阿娇脸上,她的眼珠动了又动,才在大约一盏茶的后清醒过来。

    她感到一双柔软的手在抚摸自己,先触碰到眉毛,后沿着鼻梁一路向下,这满是柔情的触碰令她想起前一晚发生的事,心中生起十万分的后悔与愤恨,因此想也没想就拍掉了这双手。

    馆陶公主严厉的声音登时响起,“还不起来!”她吃了一惊,正要起身,却看见眼前楚服那张带着讥诮笑意的脸。

    “皇后,您梦到什么了,睡了这么久。整整一天您都在是在床上度过的,如果没有我叫醒你,恐怕你今天也不会醒来。”楚服拍了拍手,“我要给您一个忠告,您那个精力充沛的丈夫不喜欢一个病殃殃的女人,您最好像过去那样斗志昂扬。”

    楚服凑近阿娇,低声对她说:“别朝我瞪眼睛,要瞪就瞪皇帝去。我和你打赌,他一定喜欢你这幅样子。”

    阿娇把自己的玉搔头扔向楚服,楚服侧身躲过,玉搔头掉到地面发出一声脆响,化成碎片。“我快要死了,”阿娇大喊道:“我有时候睡上一天,有什么却怎么都无法入睡。我整日整夜的后悔惧怕和担忧,像个仆妇那样歇斯底里。”

    阿娇倒在床上,梦中刘彻衰老的容颜渐渐淡去,现实的忧愁反倒浮现在眼前,“你是个趁虚而入的小人,我真该一刀杀了你。”

    “我是小人,那你就是蠢人。别再自怨自哀了,汉朝的皇后不应该像个斗败的公鸡那样塌在床上,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阿娇怔怔看着帷幔,“你说你是越地的巫者,那你有预知未来的才能吗?”

    楚服淡淡道:“不是越巫有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而是人都有看到未来的可能。比如说一场没有根由的梦,梦里的人不说话只做出几个零碎的动作,就可能预告了你将来生活的一个场景。别太把那当一回事,根据我的经验梦境里不会有太多有关于未来的事情,而且它往往不会告诉你好事。”

    “好事,”阿娇喃喃道:“什么才能算做好事?我年少时以为当了皇后就是好事,现在却觉得度日如年。我的丈夫他爱我吗?或许当你和我躺在一张床上时,他正在另一个女人的怀抱中休憩。爱情来得真奇怪,我不觉得我对他毫无了解,但对他总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来的期待。一想到我的期待落空,我的心就枯萎了。”

    “这是件好事。”楚服打开帷幔,帷幔外的天光完全是一片混沌,“你不接受期待落空,说明你的前半生全是如愿以偿。会有很多人羡慕你的,比如说卫子夫,她一次愿望落空,差点没老死汉宫。”

    “卫子夫老死汉宫?”

    “是的,老死汉宫。”

    阿娇凄凉地笑了一声,“其实卫子夫的美梦不该一入宫就破碎的,假如没有我。皇帝曾经许诺我不去平阳公主家,不去见她蓄养的那些歌妓舞女,可是他还是在另一次机会中溜去那些淫窟。我恨他背弃对我的诺言,因此将卫子夫幽闭在离宫别院,那些地方皇帝一年也不会经过一次。卫子夫很会唱歌,还会自制曲调,因此她在那些被冷落的时日里没少给皇帝寄她自制的曲目。你应该听听那些歌,真是缠绵曲折,令人落泪。”

    “我像猫玩弄耗子那样玩弄着她,却在忽然的一天丧失了所有兴致。当时卫子夫已经被我磨得毫无斗志,她用皇帝赏给她的黄金讨好我派去的细作,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清扫永巷的街道。对于一个曾经妄想成为皇帝宠妃甚至是皇后的女人来说,这样毫无希望的生活比死亡还可怕。”

    “看到她那样,我索然无味,干脆放过了她。”阿娇走出帷幔,看到落日下的长安,长安城像是一座黄金烧熔成的城池,辉煌壮美。

    如果不走近长安,无知的人或许会真的以为她像外表所显示那样,是一座史诗般的金汤名城。只有生存其中的人才知道这座城中装载着多少破碎的梦境。

    “我梦见老去的故人,他说我是他金屋中永久的女主人,可是有谁可以抱着一间空房子度过余生呢?如果真有那一天,那就让死亡快点索走我的性命。”

    “我天生有着一种激烈的激情,也不知是从谁身上得来,但总是像火一样烧灼我的脾胃和血管。与其枯槁般活着,我倒更愿意轰轰烈烈地去死。我是如此厌恶没有生机的生活,以至于我忘记对卫子夫的嫉妒和厌恨,放了她一马,让她有了翻盘的机会。”

    阿娇站了起来,她身后的长安城便矮了下去,她和这座城是如此不匹配,以至于后来的人们很难想象她居住的金屋就在长安。

    她直率天真,不善于忍耐。对憎恨的人,哪怕对方是尊贵的平阳公主,甚至是皇帝本人,她也要用漠视和轻蔑的态度去对待他们。至于卫子夫这样的小人物她更是决不理会,似乎和这位昔日的歌女多说一句话,都会辱没她的身份。

    阿娇的脸上似乎长了一副沉重的面具,她喜欢用冷冰冰的表情来掩盖她内心火一样的热情。她不关心太皇太后和皇帝之间的勾心斗角,也不理会卫子夫和她那些新拥趸的阴谋,她总是做一些不该做的事情,比如说拒绝和皇帝和好,即使这是馆陶公主和太皇太后共同的心愿。

    在她这里爱和恨是如此泾渭分明,容不下任何含混。卫子夫就与她不同了,当卫子夫确认皇帝并不值得她爱时,她就理所当然地用心机和城府对付他,想攻克一座城池那样攻克眼前的男人。

    对于卫子夫来说最痛苦的不是爱恨风月,而是生存,她恨阿娇,不仅仅因为阿娇可以像刘彻那样掌握她的生死,更因为在阿娇的对比下,她是如此没有尊严和自我。

    如果没有阿娇,如果卫子夫一生都生活在平阳公主府,和她的母亲姐姐一样靠男人养活自己和自己的子女,那么卫子夫永远不会知道人可以拥有一项最基本的东西,那就是自己。

    “我把我和卫子夫的一切都说给你听,你也大概明白我和她的恩怨。你现在应该知道,我有一个怎样怨恨我的对手了吧。”阿娇说道。

    楚服点了点头,“差不多明白了。女人之间如果夹了一个男子,那她们之间的斗争往往得流血。这不是女人的错,而是男人的错,因为他们能轻而易举地折磨摧残甚至是处死他们的女人,所以争夺他支持的战斗往往不择手段,极其残忍。”

    阿娇的脸色就像窗外的天光一样惨淡,“就像你说的这样,因为男人有太多的权力,所以围绕着他的战斗源源不断。我和卫子夫已经水火不容,”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或许我会在太皇太后的保护下赢得胜利,但我不可能永远赢下去。”

    “会有更年轻更聪明的女人涌入汉宫,说不准她们比卫子夫漂亮,更会唱歌跳舞,更能拿捏住皇帝。如果到了那一天,我或许会输。汉室皇帝的原配似乎遭到诅咒,没一个有好下场。”

    “吕后的孙子都被文帝杀光,惠帝刘盈最开始迎娶的太子妃不知所踪,文帝的代王后带着四个儿子蹊跷离世,景帝的薄皇后无子无宠,退居冷宫。我可能不是那个例外。”

    “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楚服问。

    “到我失败的那一天,收敛我的尸骸。”阿娇注视着楚服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的女人是如此憔悴疲惫,活像一个几天几夜没得到休息的仆役。

    这些日子她睡得很少,总是多梦,梦境里光怪陆离什么都有。她想起梦中衰老的刘彻,知道自己不是那个陪他到老到死的女人。

    梦境是现实的倒影,她从冒着寒光的现实中嗅出覆灭的气味,于是也就有了这个古怪的梦。梦中她与刘彻和解,但她永远不可能懂那个人。这不是她的错,这是时代和贪婪的错,把她架在一把随时要被人踢倒的椅子上。

    “我不是一个可以忍气吞声的人,我的丈夫又是一个城府深沉不择手段的人,他不支持我,那我一定会输掉所有战斗。作为一个失败者,我注定不可能向胜者摇尾乞怜,所以你要来——”

    阿娇的目光明明落在楚服身上,却漂移若飞絮,她迟缓、郑重、不容拒绝地下令道:“所以到时候,你要来收敛我的遗骸。”

    古代王朝历史上恐怕没有哪个皇后比她更有名,也没有那个人的遭遇能像她一样让数不尽的文人才子落泪。她自出生的那一天就注定要成为天下之母,却顽固天真、脆弱易碎。命运把她捧到一个其他人都到不了的高峰后又将她狠狠摔下,她却始终不能屈服。

    楚服震撼于这份命令,“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身边最亲近的女人不是公主就是太皇太后。”阿娇慢条斯理地说着,如果在十年前她绝不会有这种神态,可能现实真的会改变一个人,“她们一辈子没见过老鼠也没见过现宰的活鸡,恐怕做不好这件事,所以你来做。”

    阿娇站起来,像一个真正的皇后那样挺直腰板走出冷寂的宫室。楚服看着她的背影说道:“您不该一点都不信我的,昨夜我就为您祈福,今天您憎恨的人就该死无葬身之地了。”

    阿娇冷笑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这其实算是张汤和卫青的第二次见面,在过去的一年内张汤明显老了一岁,卫青倒是和从前一样。张汤注意到他和卫子夫之间的谈话非常琐碎,在皇帝和侍从的马、猎狗以及猎车外,他们只说了昨天的吃食——昨天卫子夫被皇帝接来行宫,和他一起品尝了天子八珍。

    “皇帝很喜欢楚辞,所以还按照《大招》里写的那样做了些汤。”卫子夫低头和弟弟说道:“幸亏你因为有伤在身没有去,那些饭菜实在是吃不得。”

    “八珍中的肝膋其实狼油粥配着烤狗肝,《大招》更是个大乱炖,豺狼虎豹飞禽走兽全在里面,腥得我差点哭出来。一张青铜鼎里,除了没有鬼,什么都有。”

    “皇帝身边的武士多,他们有些喜欢炫耀的干脆拿战利品做肉酱吃,豺狼狗熊都算是好的了,有些滥竽充数的甚至拿蚂蚁卵和□□充数。我往日也不是没吃过比那更差的吃食,但看到□□皮后还是差点吐了。”

    “武士向我们献上肉酱,我看见那些脏兮兮的□□皮肉酱和又碎又恶心的蚂蚁卵酱一点也不想下筷,但我看陛下吃得从容,只好学着他的样子尝了一点。至于剩下的豺狼肉和猪肠烤狗肝,我是受够了,一点都没动。”

    卫青轻柔地摸了摸姐姐的小腹,“你不想吃是应该的,你有了这个金打玉造的孩子,脾胃自然也娇贵了。”他俯下身想听孩子的动静,卫子夫却笑着打开他。“别试了,孩子太小啦,没动静的。”

    卫青道:“你有了这个孩子下半生就有了依靠,咱们一家能翻身,少不了这孩子的功劳。”他沉吟片刻,“但不管怎样,孩子父亲才是最紧要的,他喜欢你、喜欢孩子,咱们卫家才有翻身的本钱。”

    卫子夫睫毛上弹下一颗泪珠,闷声说一个“嗯”字。卫青又慢慢道:“陛下关心你吗?他知道你吃不得八珍,对你有其他安排吗?”

    “不好不坏吧,我进餐的时候一直留意他的动静,他当时正在喝酒,手上那只装了酒的青铜杯掉了屑他也硬是喝完,武士献给他的食物他无一例外都尝过,也都回赠了礼物,我当时就觉得还是不要发脾气为好。”

    “你做得对,”卫青眉头隆起,像一座连绵的山峰,“天潢贵胄和我们不一样,人前就是受活罪也不肯出洋相。这时候配合他们演戏就好。有时候他们只需要一个能动会走的木偶陪他们玩到最后,并不真正在乎对方的想法。”

    卫子夫忍不住想起被留在长安的陈阿娇,印象里那个女人不管面对怎样的困境,都要把头颅抬得很高。她带着奴仆拜见太后和太皇太后时,就像一只骄傲的白天鹅站在黄鹄中间。

    她和刘彻这对表姐弟都高傲得令人难以忍受,但是他们在折断手臂后,都会选择将受伤的手藏在袖中,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现在卫子夫也要加入这个戴着面具的群体中了,如果有一天厄运真的降临在卫子夫身上,她不认为自己可以若无其事地度过余生。

    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那里正孕育着一个生命,那个不做声的生命和她的母亲一样有着旺盛的生机和看似平静其实强烈的爱恨,如果她们遇到不幸,那么她们绝不会用贵游子弟的方式处置自己。

    “如果我的亲生父亲郑季能把我当成他儿子,给我应得的五千钱,那我绝不允许平阳公主把你献给皇帝。我会参军,会去经商,会去当个小吏。”卫青轻轻道:“皇帝喜欢你,就像喜欢一件器皿,可你对我来说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不爱护你,不尊重你,就是用刀子割我的心。”

    “你不要这么说,皇帝对我不差,他偷偷把我接到他身边,却把陈阿娇留在长安——”

    “这不是因为他有多喜欢你,而是因为他需要你的肚子。他没有儿子却有很多兄弟,还没有有力的臂膀,你对他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孩子,如果那是个男孩,诸侯王方面的野心就会少很多。”

    卫青站了起来,“我没有真正的父亲但这并不妨碍我成为一个男子汉,皇帝给了我一份好差事,要我去平阳买马。”他攥紧姐姐的手,“这对其他人来说是一份肥差,对我来说却是赢得他信任的硬仗,总有一天我要从驾驭马匹走到统帅千军那一步。”

    “到那一天我就再也不用担心你被他抛弃了,你不是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而是一个将军的姐姐,他必须尊重的皇后!”

    卫子夫猛地哭出来,“你说那些有什么用呢?我又一概听不懂,只要你好,母亲和长君他们好,那刘彻怎么对我我都受得了。就算他再次忘了我,只要他该给你们的全给了,那我做的这一切也就都值了。”

    “别伤心了,”卫青擦了擦姐姐的眼泪,“我也是随便说说,你怎么还难过了。”

    他半跪下注视着卫子夫,“你回去后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太阳每天都会升起,你之前经历的那一切都会过去。”

    卫子夫却呜呜咽咽哭个不停,“你也欺负我,你和她们一样欺负我……”

    卫青抓紧卫子夫的手,“谁欺负你?”

    “那些宫女,还有皇帝身边其他的女人,她们嫉妒我,就聚在一起编排我、中伤我。陈阿娇和她们说一次话她们就表现得感激涕零,好像受到什么恩赐一样,我送给她们礼物,她们却转头赏给小黄门,还有人觉得东西不好,直接丢了的。”

    卫子夫手上指甲割破卫青的胳膊,“现在你和她们一样咄咄逼人!我真受不了了,宫里有一个刘彻,怎么宫外还有一个你……我不知道生身父亲的姓名被人家瞧不起,各种捉弄,怎么你也欺负我。”

    “没有人可以欺负你的,等这个孩子生出来,等我有了功名,谁都得高看我们卫氏一眼!”

    可是那个被寄予希望厚望的孩子,还没有见过真正的太阳,就在这一天夜晚永远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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