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雨总是来的急促又猛烈的,即便是北地。

    边绥坐在梨花木雕花扶手椅里,乌云压过,满堂坠入漆黑,平白压的人喘不过气,直到远方一道惊天的雷劈下来,雨如开闸的洪水从破了洞的天泄下来。

    他支着身子起来,将窗重重推开,雨丝猛的飘入室内,很快将那块地洇湿一片,他又坐回了扶手椅中,面朝窗外。

    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屋外的院落,隔着重重蒙蒙的雨帘,那株南天竹挺拔的立在雨中。

    王府本是没什么东西的,像一个素白的毛坯房,直到王府的女主人进来,将这里打扮一番,可这座铎王府里她留下的东西不多。

    每一样东西,都没人敢碰,铎王不许人丢弃,所有的东西都原封不动的摆放在这里,保持着女主人还在时的模样与设施,仿佛都在等她回来。

    他坐在她购置的这把扶手椅里,轻轻闭上了眼睛,听耳畔细密急促的雨声。

    这把扶手椅瞧着是时常被用的,但是被保护的很好。

    屋外那株南天竹,不是孟承响寻人种的那株,原来拔掉的那株早就枯死了,现在这株是边绥花大价钱从当初贩子手里买下来的。

    常武也不知道为什么殿下要把那株南天竹挪到自己院子里,也不知道为什么殿下要一直盯着那株南天竹,他不似成明那版有玲珑剔透的心思,只需要完成殿下的命令。

    他曾经问过轻芜,可轻芜愣愣的盯着那株南天竹落了泪,摇摇头走了,回去打扫夫人曾住的寻邈院。

    边绥听着雨声,偶有雨丝飞的远了,落在他的睫上,可他却沉沉的睡过去了。

    自塞北一行起,他头疾再也没有发作过,那些十数年的痛苦仿佛就像是一场梦,轻而易举的消散了。以此为代价,唤醒他的人原来也是梦中人。

    随着梦醒一并离开了。

    他有时候甚至在想,如果这病还没好就好了,发作时幻视时,会不会某天看到她。

    哪怕她拿着银簪匕首抵在他喉前,毫不犹豫刺入血肉,他也会为了那一瞬的温存拥住她。

    恍惚间他又做了梦,也许是念及深,他又再次梦到了她。

    同一年前一样,这次她还是在那个不知道哪里的小村落小深谷里,穿着轻薄的夏装,青丝用木簪简单的挽起,瓷白的肌肤在阳光的照射下透的快看到里面流动的血。

    她坐在小椅子上,盯着手里两把草药在认真分辨。

    他站在远处的树下,脚不能动口不能言,静静的看着。

    她很快就分辨出来了,将一把丢在漆黑的罐子里,另一把丢在篓子里,然后起身,出乎他意料的是她竟然转过身来冲着自己的方向直直走来。

    他的心陡然漏跳了几拍,眼睁睁看着她径直冲着自己的方向靠近,那一瞬间他似乎错以为他们的目光交错看到了彼此。

    她好像变得很不一样了,皮肤如从前那边白皙,可处处透着健康的气息,连走路都轻松,全身上下唯一没变的就是那双莹亮的眸。他的心跳疯狂加速,因为这些细节代表了这具身体的健康。

    如果她没被疾病缠身的话,竟是这样的。

    他们彼此靠近,边绥忍不住想要张开手臂,看着她愣了神,可手臂如同千斤重,纵使他使了千番百番的力量也没抬起来。

    可她的路径走来,他抬起手来就能将她揽入怀中。

    于是边绥强迫自己用力,终于缓缓抬起来手臂迎接她时,她径直穿过了自己,脚步没停。

    徒留他一人张开手臂,看着空荡荡的院落。

    梦陡然醒了,他沉默半晌突然哑笑摇头。

    原来她是愿意入他梦的。

    外面候着的成明看到门被推开,边绥沿着走廊离开自己的院,去的方向是寻邈院,成明知晓殿下这是又想起夫人了。

    自夫人走后,殿下时常去寻邈院,通常都是坐一会儿,今个倒是呆的久了,足呆到入夜。

    *

    孟承响叉腰看着瘫在床上的小烟,用手背量了下她的额头温度,挺烫的。

    小烟本在昏睡,感受到额前的冰凉后马上弹起来,“怎么了?天亮了?”

    孟承响瞄了一眼正高的日头,将她扶回床里,“今天别去镇上了,你好好休息,下次不要乱吃东西。”

    小烟瘪嘴,“谁知道那院里你新种的那些药草跟菜那么像,我以为是野菜呢,不过不得不说,吃起来味道不错。”说完她还呲呲牙,完全没有一种吃错药导致阴阳失调发烧脱力的后悔。

    孟承响倒是不怕,她是万毒不侵之身,小烟只是个普通人,她种的那些草药只能每次千叮咛万嘱咐小烟千万别拔错了,好在小烟是个机灵的,这么长时间都没弄错过。

    只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瘫在床上的小烟呲着牙笑,甚至还伸手抓了一把半空,“菌子!”

    孟承响:......

    她扶额叹气,去厨房看了一眼米菜,好,不够,今天的都不够了。

    以往都是小烟去镇上采买,而她恰巧又是醒来的几天后就捡到了小烟,因此从醒来就没去过小镇,一直住在苗疆谷里。

    看来今天她必须要自己去了。

    当初她没少跟师兄偷偷溜出去去镇上买点烧鸡还有酒吃,见得她的人虽然不算多但也绝非没有,如今过了三十多年,也不知外面是什么模样了,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戴上了面纱。

    临走前给小烟喂了颗药,出谷的路上她又沿路观察了一下花草的长势,不错,长得很好,在没有她照料的十数年来,它们顽强的长得比她天天来照料都要好。

    寂静的深谷中只有她行走在毒药中的窸窸窣窣声,她顺手捏了一把长得不太好迟早枯萎的草药,四下观望好像并没有哪个地方适合丢它,于是揣在兜里直到上了镇。

    小镇跟她记忆中三十年前的模样没差太多,当真切步入这里时,她看着小镇口的门匾忽然有一种时空交错的错愕感。

    她在原地出神,直到袖子被轻轻拉住,一个虚弱的童音唤她“漂亮姑娘,要不要买花?”

    孟承响循声低头,看到一个瞧起来只有七八岁模样的小孩捏着她的袖口,另一只手拿着一个破花篮怯怯的盯着自己。

    他一脸病气,身边的人看到都皱着眉用袖子捂住口鼻恨不得把他赶走。

    在靠近苗疆深谷的小镇,很容易爆发一些奇怪的疫病,来得快去的也快,人得了死的也快,所以人都见惯了,见到得了疫病的人虽然不至于吓破了胆,但都是嫌弃的。

    孟承响敏锐的发现小孩的脖颈有一处不明显的红点,她几乎是瞬间就能辨认出来,这不是传染的疫病,这是巫蛊。

    是谁破了戒将巫蛊带出了苗疆深谷,又是谁如此狠心对如此小的孩子施蛊。

    那小孩看她不说话,以为她是嫌弃自己,连忙道歉后退几步就要跑,谁知这个蒙着半张脸但依旧漂亮的姐姐非但没嫌弃他,还冲他弯起眉眼,挑了他花篮里几株花,将铜板放在他的花篮里。

    她摸摸他的头,问:“你这么小就出来卖花,是为了补贴家里吗?”

    自从他得了病以后从来没人敢靠近他,更别说有人能温柔的摸摸自己的头,小孩瞬间就感觉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好像病马上就好了一样,整个人都提的起劲了。

    他点点头说:“对,爹让我买点花补贴家里,家里最近来了个爷爷,爷爷身子不好不能出来。”

    孟承响抓了一把藏在袖子里的药粉,趁着摸摸孩子头的时候将药粉摸在了他头上,看着小孩脸上的病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你的花不错,是你每天自己去采的吗?”

    他骄傲起来,“对!我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去采了,是不是很漂亮?这花篮放不下,家里还有更多漂亮的花呢!”

    孟承响说:“还有更漂亮的?那你能卖给我吗?”

    “当然可以呀!姐姐,你跟我一起,我回家给你拿!”小孩是第一次遇见大顾客,激动的小脸通红,领着孟承响就去了他的家,刚进门就大喊:

    “爹!我的花卖出去了!有个漂亮姐姐还要买呢!”

    话刚传出去,屋内的中年男子便骂骂咧咧的走出来“嚷嚷什么嚷嚷什么!”

    看到门口的孟承响皱着眉停住了脚步,上下打量她,这才转头略带认真问小孩“你真卖出去了?”

    “对啊,这个姐姐就是要来更漂亮的花的!”

    他说完跟孟承响说等他一下,蹬蹬蹬就进了院子里扒拉那个花堆,而中年男子一直站在院门口处警惕的看着她这个不速之客。

    他双目浑浊,满眼通红,血丝密布,并且在不正常的喘气,孩子尚小没有察觉出来自己爹的奇怪之处,但孟承响这个成年人不可能看不出来。

    这一家估计都被下蛊了。

    想到这里,她有些生了气,实在是太大胆了。

    于是她趁着小孩将花递过来的时候,将药粉抹在铜板上递给小孩让他给他爹,中年男子仍旧警惕的看着她,将药粉拿在手里,片刻,浑浊的眼球逐渐清明。

    “这...这是怎么了?”他喃喃道。

    突然看到门外的孟承响恍若隔世,连忙让小孩将人请进来,“快点把人请进来,这些小花不值钱的怎么要这么多钱,快还给姑娘。”

    孟承响摆摆手,开门见山的问:“敢问这位大哥,最近家里是来了什么人吗?”

    中年男子思索半天,好像记忆错乱了,先是说没人,在孟承响提醒小孩说了家里来了爷爷后后知后觉道:“哦..哦对,来了位老人家,老人家...”

    “那他现在人在哪里?”

    “他..他应该刚出门了,一会儿就回来了。”中年男子说完又喃喃自语,“不对啊,我不认识他啊,这明明是个路过的老人家。”

    孟承响摇头,“他不会回来了。”

    “啊?”中年男子抬头。

    她用药粉将巫蛊切断,那边是会有感应的,连着两个蛊虫都被杀,他只会头也不回的跑路,必定是不会回来的。

    于是她并没有多说什么,执意让小孩拿着钱就离开了,只剩父子俩后知后觉,中年男子回想这几天的事情实在是怪异。

    线索被切断,孟承响倒是没着急,既然这个人能出手,那就说明还在不远处,还没走出去,只要她抓到一点巫蛊的尾巴就能追踪回去。

    在没人的角落,她伸出手,袖子里爬出一只蝶,闻了闻她递来的被小孩接触过的花,缓缓飞远,而孟承响就跟在它身后,直到走到一个偏僻的小巷子外。

    小巷内漆黑一片,蝶在这里落下,说明就在附近。

    孟承响收回蝶,看着路前的小巷,决定进去看看,到底是谁一再破死戒。

    “让开!!”

    她刚走了几步,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向自己逼近,还有人的呵斥声,她下意识侧过头去看,可下一秒两只马蹄已经出现在她的面前,马上就要踏在她的身上。

    关键时刻,马车内的人踏出来,力气之大一把勒住了马。

    孟承响看到那人的面貌后,瞳孔剧缩,瞪大了眼,“师兄?”

    那人勒住差点伤人的马,没听清她说什么,反倒对她突然窜出来的举动有些不满,眉头皱着,“什么?”

    孟承响这才注意到他一身华贵,气质斐然,绝非曾经那个穿着粗布麻衣吊儿郎当的师兄。

    但他一开口,她就确信,这就是他。

    只是到底发生了什么,师兄怎么变成了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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