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烦意乱之间,嘉陵不知何时已经轻轻推开了他,眼神昏暗,如同室内的光线。

    鸢凝一言不发,只是望着她的眼神像是在仰望一座信仰已久的神灵塑像,而不是一个单纯的“人”。

    嘉陵被他穿透灵魂的眼神看得内心发毛:“你……能不能说点什么?”

    鸢凝仿佛根本没有听懂她的意思,依旧那样盯着她,只是嘴里冒出一句:“抱歉,没忍住。”

    “……”

    李氏倔驴。

    实在是受不了。

    嘉陵转过身深深调整了一口呼吸,“准备好了吗,最后一块石子摆放到位以后,这道门就会被打开了。”

    鸢凝这才挪开双眼,看了看石门,说了声“好。”

    心想这次的风波总算是过去了,嘉陵如释重负,把眼前最后一颗小石子,也推到了正确的位置。

    十二颗石子全部到位之后,门后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两三人高的大门缓缓从内向外打开,尘土飞扬之间,隐约可见里面的空间十分宽敞,如同一座空荡荡的大殿主殿。

    “殿下,此处有何机……”

    鸢凝“机关”的关字还没说完,忽然只见从大殿的某个角落里飞出一物,直直朝着嘉陵的脸撞去。

    那东西飞行的速度太快,根本没留给人多少反应的时间,仿佛从他二人在门外开始,它就一直在等待着开门的瞬间。

    嘉陵双眼中寒光一闪,若是暗月索还在,肯定早就飞身护主了,此时也根本没有时间留给她拔剑,她只好本能地向后仰去,身法柔韧如同无骨,那飞出的怪异之物便刚好贴着她的面额飞过,只差一丝便会削上她的鼻尖。

    “殿下!这是……”

    此时,看清了来物的鸢凝却在迟疑之下,停住了手中秀水,嘉陵立即喊道:“动手!这东西不像小梅!”

    那从陵墓内的大殿里一飞而出的,不是别的怪物,正是不久前他们在奇水镇遇到的麻袋“神”,小梅。

    也正是因为看清了袭击嘉陵的,是这个曾经帮助过他们的武短麻袋小人,也见识过嘉陵对它格外尊敬的态度,鸢凝才会犹豫着没有出手。

    以嘉陵对小梅的了解,以及她二人之前的交情,如果那麻袋是真的小梅,它断然不会忽然袭击自己。

    更何况,刚刚它从大殿里飞出的那一下,带足了杀气,若非自己身法好,怕是已经给它削去了半张脸。

    可原本脾性憨厚、天真善良的小梅,又是怎么会被关在这皇陵的大殿里、又为何会无缘无故地对嘉陵下杀手?

    而眼下,并没有什么时间留给他们二人思考。

    如同怒到极点,小梅露在麻袋外的四肢,泛着淤青般的红肿,套在身上的麻袋也像是被狂风灌满,这么一个四肢紫红、浑身电闪雷鸣的麻袋神,再一次带着腾腾的杀气,冲着嘉陵飞掠而来。

    鸢凝手中秀水一挽,凌厉的剑势如同一道闪电、精准无比朝着疯狂状态下的小梅袭去。

    不清楚它那麻袋究竟是何材质,只是袋身与秀水剑相击,竟丝毫不陷于弱势,袋身硬若磐石,转眼之间,已经接下了鸢凝三四招。

    “殿下,有头绪吗?”

    论作战经验,鸢凝本就师从前任十二钉,天资又极高,加上常年参与追白,什么风格的魑魅魍魉见识过一些,什么古怪的奇兵利刃也都领略过不少,自然比同龄人要高出好大一截。

    可是,跟一只麻袋打斗,这种事情也是头一次。

    小梅并非是一只完全的麻袋,虽说比正常人小上一大截,但确实也有裸露在外的四肢。但它似乎也十分清楚四肢会成为弱点,打斗的时候便将四肢完全收进麻袋里,彻底变成一个比金刚石还要硬的小麻袋,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根本不知该如何下手。

    “殿下?”

    鸢凝执着剑灵之剑,与一个灵活麻袋上下缠斗,场面的确有三分滑稽。

    “你发现没有,这个小梅,似乎一心只想杀我?”

    小梅的身法诡谲,且招招都带着十成十的杀意,其实并不好对付。可鸢凝之所以游刃有余,完全是因为它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与其说没放在眼里,不如说小梅仿佛完全看不见鸢凝的一举一动。

    “它、它不是和殿下关系很好吗。”

    鸢凝如同一只拦在鸡仔面前的母鸡,全神贯注地预判着小梅的方向,在它对着嘉陵出招之前就狠狠劈去一剑,将麻袋神击退。

    想起在陵外石阵边、那飞刀机关对鸢凝的闯入并无反应,反而只在她自己踏入范围的时候启动,刹那间,嘉陵就全明白了。

    “原本这陵殿里,关着的是一只一意邪灵。”

    “只要没有皇族的人在场,石门打开后,就会不分青红皂白杀个干净。”

    “小梅,听得见我说话吗?你醒醒,我是嘉陵啊。”

    她不抱希望地、对着那个怒到极点的麻袋问去,不出所料,小梅不仅没有任何反应,,在听见她的声音之后反而变得更加狂躁,连自己的安危都顾不上了,往秀水剑上连撞三五招。

    这几下,鸢凝也挡得极为用力,几下硬碰硬之后,小梅终于出现了一丝疲惫,整个麻袋看起来有些晕乎,甚至还从麻袋里露了点作为弱点的四肢出来。

    “还是先别伤害它了。”嘉陵露出一丝怜悯的神色,“从前我有难,小梅帮了我不少,虽然不知它现在为何……”

    话音未落,方才还晕头转向、十分脆弱的小梅忽然之间换了副面孔,发出一声尖锐的嚎叫,拼尽全速、如同一块天外坠落的陨石、狠狠砸向嘉陵。

    只是这瞬间的松懈,转眼成败已定。

    小梅为了等这一刻,装作被撞晕的时候,铆足了无穷力气。

    虽然嘉陵有格挡,但结果却依旧是强差人意。

    面对麻袋飞来时可怕的力道,她整个人在一瞬被撞飞,匆忙抬起的手腕和左脸下颚被狠狠击中,鲜红的血瞬间如同绽放的赤色杜鹃花,零落一地。

    嘉陵强撑起半个身子,坐在地上,望着不远处、同样因为被小梅的障眼法蒙骗,没有来得及出手的鸢凝:“别、别慌!我无大碍的!”

    来不及了。

    地上的鲜血就如同机关,彻底打开了一道不可触碰的牢笼之门。

    鸢凝依旧保持着方才想要替嘉陵扛下一击的模样,只是一张白净的脸上,不再是以往那般沉静。

    空气中有一瞬的窒息。

    嘉陵头顶忽然被罩上一个结界,下一秒,整个陵墓殿内的气压低得让人抓狂。

    小梅谨慎地缩了缩四肢,不敢再继续贸然靠近嘉陵。

    只一眨眼的时间。

    大殿里所有能与“水”有所关联的东西,空气里的水、铜墙铁壁上因为潮湿所生的锈蚀、不平整的角落里因水而生的暗苔,一切的一切,都在同一时间受到了某种指令,从原本无意识的无骨状态中苏醒,在一瞬间全部活了过来。

    “好啊……不好!”

    秀水剑身不断发出低沉的蜂鸣,就连剑灵之剑都难以承载剑主的怒意,散发出的金色光芒有如晨间大雾般浓厚,鸢凝一言不发,抬步、起势、举剑。

    “折鸢不可弑神!!”

    连断句的时间都没有,嘉陵眼望着换了个人一般的鸢凝,带着全神贯注、全不可止的疯狂,直直朝着小梅杀去。

    秀水剑每靠近小梅一分,嘉陵的视线就变得更模糊一点。

    一模一样。

    现在的这个他,举剑朝着麻袋神砍去的模样。

    和……

    曾经的那个他,举剑朝着追白珠砍去的模样。

    出剑时义无反顾的气势、坚定不移表情、气可吞天的剑意,还有……

    那份对自己的绝对偏袒。

    现在的折鸢、和灭国前的凌阳太子,一模一样。

    她缓缓闭上眼。

    没有天神之血的凡人,是绝不能凭自己的意愿,去摧毁任何属于天都的东西的。

    曾经的凌阳太子不知道,她也不知道。

    也是曾经,因为这份“不知道”,太子付出了失去全部功法、沦为废人代价。

    她睁开眼,望着浑身金光暴涨的秀水剑,一寸寸接近那虽然荒诞可笑、却货真价实的“神”。

    她之前脱口而出“好”,因为鸢凝这一剑,隐隐已有赶超他父亲李穆、春雨剑那一式雨落如霰的境界。

    雨落如霰讲究的是剑人合一、以人融剑,将剑意倾注万物之源的水中,水可养万物,亦可倾覆万物。

    而鸢凝的这一式无名之招,却完全抛弃了“雨落如霰”中与剑相关的道义,而将全部的精力,全部落在一个“杀”字上。

    所以她又喊出了一个“不好”,因为她看得出来,这一剑中所含“杀”,足以弑神。

    大密宫典说,她只能当那天上一轮孤月里、给人间带去噩耗的使者——“告死月使”。

    只要是她深爱的,则必将失去;只要是她在意的,则终将远离。

    冷不丁,手腕处传来一阵灼热的刺痛。

    是白三姐的手镯。

    被这阵突如其来的痛刺醒,她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忽然剧烈跳动三下。

    不。

    不对。

    过去既已失而不返,为何还要拿未知的明天,来给惨痛的过去殉葬?

    嘉陵只觉自己身体里的血仿佛渐渐热了起来。

    凌阳太子既已成了前车之鉴,那么,在鸢凝还没走上那条路的时候,自己便已经因为恐惧过去,而害怕得丢盔弃甲了?

    鸢凝这一剑,虽快,却也不及她的眼力。

    她猛地以掌拍地,所使力度之大,直接将她自己的双臂齐齐震断。

    但顾不得这许多了。

    嘉陵趁着那一掌的力道,以惊人的速度猛地凌空而起,身形鬼魅如同月使,在鸢凝那一剑劈下之前,义无反顾地、拦在小梅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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