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跟苏倩混了一个下午的沈溪语,一连几天再也没去过江家商行。待到休息日这天,反而一大早上起来,跑去一同街找了二楼。

    二楼本就是在贫民窟长大的孩子,很小的时候随着父母逃难来了渡城,可惜他刚来渡城三天,他的爹和娘就都病死了。

    二楼那时只有八岁,在邯明大街上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逛,饿了几天没着落,最后遇到几个好心的乞丐,给他喂了水和食物,这才救他一命。

    这些年二楼除了读书以外,什么杂七杂八的生存技能都学了,就为能够混上一口饭吃。现在的他却能养活邯明大半个城的流浪孩子和孤寡老人,在早就废弃的古宅院子里布置了新的家园。

    一同街的胡同弯弯绕绕,墙壁砌的石头七扭八歪,很是潦草。沈溪语总是在小白楼里面待着,很少出来闲逛,第一次来到这样新鲜的地方,她一路上左顾右望,反而感觉这里的老街倍感亲切。

    傅家的人将沈溪语送进了二楼家的老院子,她进门便见到二楼正翘着二郎腿,坐在石凳子上晒太阳。桌子上放了一把精致的小茶壶,手里面又拿了一个陶泥茶杯,小口喝着茶哼着歌。

    沈溪语看了觉得好笑,这孩子怎么像是个老头子一样,她当即大喊一声:“二楼!”

    二楼闻声抬眼见到是沈小姐来了,连忙放下茶杯,麻利地起身给沈溪语让座:“哎呦,沈小姐怎么来了,稀客稀客。”

    他说着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石头凳子,这个季节早上的阳光还没有那么强烈,天气微微凉。他看沈小姐身上穿了一件暗蓝色的斗篷,想来是怕冷。看她坐下了,又恭恭敬敬说:“沈小姐,要不您屋里去,外面凉。”

    “不用了,我就在这里坐一会儿。”

    “那行我去给您重新换一壶茶。”二楼拿起茶壶,迈着大步向屋里面走了。

    沈溪语坐下后向四周看看,偌大的院子里空落落的,只有石凳子,石桌子旁边立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院子里的屋子倒是很多,可惜搭建起来的框架年久失修,早已破烂不堪,不挡风也不遮雨,这还怎么住人?眼看天气就要冷了,回头她要跟江修仁说说,找人来翻新一下。

    在屋子里面,二楼翻箱倒柜找出了一直舍不得喝的铁观音。他放了比平时少量的茶叶进去,倒满了滚开的水,还找了一只崭新干净的茶杯,洗洗涮涮数次。

    随后他拿着茶壶和茶杯小心翼翼走了出来,将其放在了石桌子上,笑意盈盈问道“沈小姐,今儿个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沈溪语嘻嘻一笑:“你不用跟我这么客气,倒是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闲来无聊,想跟你随便聊聊。”

    二楼听了先是拿起石桌上的茶壶,给她倒上一杯茶水,然后说:“沈小姐,这茶叶放得不多,我知道您不爱喝浓茶,杯子都是干净的,您安心喝。

    看沈溪语拿起杯子闻了闻茶叶的味道,他又说:“沈小姐是想知道些什么?”

    沈溪语放下手中的茶杯,觉得茶水还是有一点烫嘴,她将江修仁问给程小楠,还有白家兄弟的问题,用简单易懂的话问了二楼:“你给我说说渡城这些商人都做的什么生意。”

    “这…沈小姐可是抬举我了,我这种贫民窟的混子,哪里懂得这些东西,我连字儿都认不全呢。”二楼慌慌乱乱说道。

    沈溪语知道二楼虽然年纪不大,但这几年走街串巷,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又是个百晓生,他不可能不了解。于是又追问道:“你真不知道?”

    二楼转了转眼珠子,沈小姐是江家的人,渡城的商人们做的都是些什么生意,她不比他清楚吗?他登时嬉皮笑脸了起来:“那我就给沈小姐说说最有名的四大富商?”

    见沈溪语点了点头,二楼清了清嗓子,一边说着走着,手上还比划着:“邯明自从在六十年前开埠以后,就涌入了不少的外商洋行,西式建筑一栋又一栋拔地而起,他们在这开了各类铺子,赚了不少的钱。所以邯明本地那些做生意的大户也就坐不住了,顺势做起来了洋买卖,其中有三户人家那是做得风生水起,也就是现在的童家,孔家,江家,他们几乎包揽了邯明的所有生意,那些洋商人也要让他们几分面子。”

    又道:“其中江家做的是民生,现在我们用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多数是从江家的铺子买来的。难能可贵的是,江家乐善好施,一代更比一代强,只可惜江老爷子没什么福气,江少爷如今是把江家打理得井井有条,他人却醒不过来了。不过,我听说……。”

    二楼看着沈小姐,不敢继续说下去了,见他这副样子,沈溪语端起茶喝了一口说道:“有什么说什么,我就是无聊,找你打发打发时间,你说的这些话我自不会告诉其他的人。”

    二楼点点头笑了,又接着说:“我听说那江家的老爷子不是突然病了的,而是被气倒了。这事要从江老爷子的爹江太爷说起,不知道他当年是哪根筋不对劲儿。分了些自家生意给江家的三个分家,虽说他们也是有着亲戚血缘关系,但也不能养虎为患啊。”

    他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他们前几十年还老老实实跟着江家做生意,但到了江老爷子这一代,江泰翔,江荣海,江煜贤这三家的老爷也起了二心,据说江老爷子就是让他那三个同辈的兄弟给气得半死。”

    这事沈溪语倒是知道,江家当年扶持三个分家的事书房里面记录得清清楚楚。现在他们手上还有江家的小部分生意,江修仁做了执掌人以后,一直不屑于跟他们来往,可因为生意上有交集,他们还打着江家的招牌做生意,实在拿他们没办法。

    不过,那三个分家太过小家子气,仗着手里把持了江家的生意,滋生了野心和傲气,成不了什么气候,又是江东鹤有血亲的亲人,所以江修仁也并未理会过他们的事。

    二楼又继续说道:“孔家就相对来说比较单一了,他们做得是服装生意,先是大量从国外进口棉纺织品和样品的洋装成衣,拿回来以后再织布染布做成衣,甚至还将生意做到了赫赫有名的大都市。”

    他指了指沈溪语的衣服:“尤其是那些女人们的衣服,小洋装,礼服,旗袍等等,全是孔家的。富太太们,小姐们常常光顾的洋衣铺,也是孔家开的店,每日店里人来人往,买衣服的人都能够从一同街排到小白楼了。”

    又道:“就是这个孔家有一个奇怪的规定,家里面只许女人当家,自从五年前孔慈死了以后,她的女儿孔欣就掌管了整个孔家,孔家的大少爷孔睿诚到现在也还是个只会读书的书生。”

    沈溪语听完了这段以后,又抬眼看看二楼:“继续。”

    二楼又开始说:“童家主要做的是玉石,珠宝,古董古玩的生意,珠宝铺子开的遍地都是。也不知道童家是哪来的渠道,能拿到很多珍奇异宝,就是大都市的货也没有他们家全。沈小姐常常光顾的泰来源,那也是童家的铺子,但这个童家有个默认的不成文规定,古董古玩一律不卖给洋人,只卖他们当年产的珠宝瓷器。”

    二楼转了转他的小眼睛:“听说去年有个洋人在泰来源看中了一件花瓶,相传是八百年前的古物,那洋人好说歹说,童家怎么也不愿意卖,找了好些个借口推托,最后宁愿不要钱送去给张大人当个摆件了,那洋人也不敢再说些什么,只得作罢。”

    又道:“不过,相比江家和孔家,这童家人丁可兴旺得很,你看这江家可就只有江少爷一根独苗,孔家又只有孔欣和孔睿诚两姐弟。童家就不一样了,老爷娶了三房太太,大太太生了童大小姐和三少爷,二太太生了大少爷和二小姐,三太太生了二少爷,童老爷一共得了五个子女。”

    二楼说完见壶里的茶水凉了,他又问道:“沈小姐,我给你换一壶茶去?这茶泡得久了就太浓了。”

    沈溪语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我不喝了,你接着说。”

    二楼又说道:“为什么我只说了童孔江这三家,那是因为四大富商之一的蒋家,本就不是渡城的人。他们是三十年前来的邯明,虽说祖上也是有钱人家,但不知道这三十年用了哪些个手段,财富积累得特别快,还很神秘。”

    二楼思忖了一下说道:“蒋家除了开了几家药厂以外,真不知道还做了什么。像我这种市井小民,又没读过什么书,肯定不知道他们做得是哪门子生意。但我听说不规矩的事他们可做了不少,跟本就在渡城扎根多年的另外三家,各方面都比不了。”

    沈溪语听得仔细,二楼这些年奔走于市井,时常帮富贵人家些小忙,他能知道这些并不奇怪。她又问道:“你从哪知道这些事的?”

    二楼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说道:“沈小姐,不瞒您说,我也是总听那些大人物们念叨的。我这不是有事没事帮他们一丁点小忙,跑跑腿,送个货什么的。这么一大家子人还指着我养活呢。”

    “除了这四家,你还知道其他商人的事吗?”

    二楼摸了摸脑袋:“沈小姐,您可别难为我了。我读书不多,你还想知道的话,那还不如回去问江老板,他比我懂得多。”

    沈溪语又问:“那你觉得如果有人能够把渡城出名的商人,分析得头头是道,还能说出他们的生意现今如何,以后又会如何,这样的人会是什么人呢?”

    听了她的问题,二楼低着头想了半天:“读过书,留过洋,从商的人?”

    沈溪语默然不语,只低着头看着杯子里的茶水发呆。二楼看她可能真是闷得慌,又说道:“沈小姐,您知不知道前阵子江少爷那来了三个新人?”

    “怎么?你也知道?”

    二楼咧嘴笑道:“这个月月初的时候,江少爷就让他们三个来了一趟,给我们这几个院子送了点吃的喝的用的。从那以后,叫白奇的兄弟,三天两头就喜欢往这跑,每次都要带着点东西给孩子们。有时候是糖,有时候是糕点,今儿个他又来了,还有那个女孩,叫什么来着?哎哟,我这记性不好,我给忘了……”

    “程小楠是吗?”沈溪语说道。

    二楼一拍脑门:“对,就是程小楠,他俩又带了不少吃的玩的,在隔壁院子给孩子们分呢。我这个院子的孩子也都过去了,沈小姐要实在是无聊,我带您看看热闹去?”

    难怪这院子里这么冷清,除了二楼以外一个人都没有。沈溪语登时起了身,用手掸掸斗篷上的灰尘。二楼脸上挂着笑容,带着她去了隔壁的老宅院子。

    刚站在大门口处,沈溪语就听见里面传出了孩子们的稚嫩声音,好似在争着什么东西。

    “大哥哥,我要这个。”

    “给我这个,我也要!”

    “姐姐,我也想要一个,给我也拿一个!”

    沈溪语没有继续向里面走,而是远远站着看他们,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围住白奇和程小楠,两人正忙着分发各种糕点,所以没有注意到站在门口的两人。

    沈溪语见程小楠一边递给孩子们糕点,一边笑得跟一朵随风摇摆的百合花似的,又见她和白奇相视一笑,眼里面的浓情蜜意想藏也藏不住。

    二楼在旁边看得开心:“这个程小姐,不仅是人漂亮,心地也好,真是个好姑娘。”

    沈溪语低声说道:“你不是百晓生吗?她是程大人的女儿,你不知道?”

    “程大人?”二楼听了明显一惊,又问:“就是跟张大人头衔差不多那个程大人?”

    沈溪语点点头:“对。”她侧过身子,撸下手上的金镯子递给二楼:“我出来的急,没带什么东西,你拿这个给孩子们换点东西吧。”

    “哎呦,这多不好意思啊,沈小姐。”

    二楼看着那金灿灿的镯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这可值不少钱,他半推半就笑得合不拢嘴,最后还是收下了镯子。

    然而就在沈溪语想要转身离开的时候,白奇竟在这一瞬间扭头看了过来。他看到沈溪语以后很明显地一愣,倏地停下手里的动作,然后眉头一紧,脸色骤然变得阴沉。

    沈溪语倒是大大方方向白奇微微一笑,接着转了个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二楼看沈溪语走了,还在后面喊:“沈小姐,下次要是呆闷了再过来!”

    他说完低下头,用他的破烂衣服袖子擦擦金镯子,放到嘴里煞有介事地咬了一下,嘀咕了一句:“江家的人出手就是大方。”

    程小楠见白奇愣住了,用手扯扯他的衣袖问道:“怎么了,在看什么?”

    她循着白奇的目光看过去,却只看到二楼一个人站在门口。

    白奇回过神来说道:“快点把东西发完了,白岚还等着我们回去吃饭呢。”

    程小楠点点头,一边继续给孩子们分发糕点,一边用眼睛又扫了几次大门口,却还是只看见二楼一人站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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