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娜从处置室出来,她的手腕刚刚包扎过。谢尔盖在楼上的手术室里抢救。可电梯干等也不来,她干脆拉开安全通道的门走上楼梯。

    不过是一层的距离,列娜很快就到了。在即将推开安全通道大门的一刻她听到那几个孩子的谈话声。他们正在谈论她。

    “那个女人是谁?”娜斯佳问。

    “列娜.科契夫。我的初中老师。她也是穿越过来的。”果沙说。

    “可她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阿尼亚问。

    “她爸爸是谢尔盖.安东诺夫,你还记得……”

    “呀!我知道了。”廖沙突然抢答,“阿尼亚,她是你姐姐。”

    “姐姐?”

    廖沙继续说,“你忘了?巴沙说过的,在原世界你有个姐姐,不过她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我说的没错吧,果沙?”

    “理论上是这样的。只是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得先找到巴沙。”阿尼亚语气坚定。

    他们把话题转移到了巴沙身上。

    列娜僵硬在原地。孩子们的声音变得模糊,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似的。她的眼前再次浮现出那天下午她和中年巴沙聊天时的场景。

    “故事要从一个奇怪的人偷了我父母卖房子的钱讲起。我和同伴们一路追到了切尔诺贝利,机缘巧合下拿到穿越时空的机器。然而我的同伴们都死了,是那个叫谢尔盖.科斯杰科的克格勃干的。我和他回到1986年成功阻止了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事故。然而事故还是发生了,只不过转移到了美国。”

    列娜曾天真地问他,如果克格勃死了,是不是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只要我们穿越回去杀了他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你的想法很危险,列娜。”

    巴沙的眼神躲闪,欲言又止。

    列娜只当是他是被自己的“冷血”吓到了。

    “我开玩笑的,”她耸耸肩,“我们普通苏联公民怎么会随便杀人呢?大不了把他锁起来关一辈子好了。”

    “话说回来,等我们造出穿越机后要做什么呢?”

    “我们得让一切回到事物原本的模样。”巴沙发出一声叹息,呢喃道,“对不起,列娜。”

    这话不由得让人怀疑其中有所隐情。只是巴沙说的很含糊,列娜自始至终不知道他为何要对她愧疚。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巴沙的愧疚源于哪里,也意识到儿时阿尼亚的出现并非偶然:她是来救她的。

    一切都有了解释——为什么她小学没毕业就举家搬到了莫斯科;为什么父亲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她去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工作;为什么父亲总是说只希望她平安就好。因为他早就知道了。他不想让她和那里再扯上任何关系。

    眼下列娜轻轻叹了口气。她就站在通道里,和那些悉知真相的孩子们仅仅一门之隔。倘若她能鼓起勇气推开门,她将会得知更多的细节。可惜她没有。她伫立在原地很久,直到通道里的感应灯都灭了。

    列娜下意识跺了下脚。灯重新亮了。只是这声音也传到了孩子们的耳朵里。

    “嘘!别说了。有人上来了。”

    列娜颤抖着推开门(仿佛用尽了力气),假装若无其事地从他们身边经过,还能听到身后的窃窃私语。

    她失魂落魄地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坐下,尚未从巨大的冲击缓过神来。她的脑袋乱糟糟的。

    原来我早就死了……

    这个念头盘旋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随之而来的是内心翻涌起的一股不可名状的痛苦。这痛苦是如此的强烈,她真想大哭一场。

    早在穿越之初列娜就一直怀揣着这样一种信念:当她回到最初的世界她会过上幸福、有选择的生活。岂知在那样一个美好的乌托邦国度里她压根儿就不存在。

    如今事实残忍地驱散了笼罩在冰冷真相上的那层瑰色雾霭。希望破灭了。绝望正在悄然吞噬她的意识。列娜再也忍不住崩溃大哭。她只是一个劲儿的哭,仿佛要把所有的痛苦都发泄出来似的。

    头顶响起一个温柔的女声。

    “你还好吗?”

    列娜胡乱地抹了一把眼泪,抬起头,看见阿尼亚正担忧地望着她。

    她递给她一张纸巾,在她身边坐下,柔声说,“别害怕,科斯杰科会没事的。”

    “谢谢你。”列娜勉强扯出一个笑。

    阿尼亚又说,一个肯为你挡子.弹的人,他一定很爱你。

    听到这话列娜哭的更厉害了。她更加难过地认识到:倘若没有她,谢尔盖也不会进入手术室抢救。是她开的那一枪害了他。

    还有她的父亲。多年来小心翼翼地保守着这个秘密,宁愿叫她恨他。

    甚至包括眼前的阿尼亚。列娜看过她的档案,她是个孤儿,在孤儿院长大。如果不是她,阿尼亚本该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她活了下来,可旁人却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列娜感到惶恐。尤其是面对阿尼亚时这种情感更甚。仿佛她是个小偷,偷走了本该属于后者的人生。

    阿尼亚见列娜哭的更凶了立马向她道歉。

    “对不起,是我说错了话。”

    “不,我才是该说对不起的那一个。”列娜哽咽道。随后在阿尼亚的安抚下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们想和你商量一件事。”阿尼亚开口,“我们没有合法身份。待会警察来录口供的时候会很麻烦。”

    “怎么会这样?”列娜不解。

    “因为我们的身份已经被占用了。”阿尼亚叹了口气,说起了那桩谢尔盖曾跟列娜提起过的95年儿童失踪疑案。

    德米特里.基尼亚耶夫早在他们五人出生时就雇佣杀手杀掉了他们。为了不让人知道这些死去的婴儿的身份,他又给五个家庭分别找了一个孩子顶替他们的身份。

    阿尼亚担心他们几人会因非法入境而被驱赶。

    “我们必须留在这里直到找到巴沙为止。”她看向列娜,眼神诚恳,“你能帮帮我们吗?”

    “当然。”列娜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

    “你们想怎么办?”

    阿尼亚犹豫了一下才开口。似乎有点难以启齿。

    “你能不能认我们当你的私生子?”

    列娜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她呆呆地看着她。阿尼亚误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

    “抱歉,是我逾矩了。果沙说的没错,这不是个好主意。”她讪讪道,起身准备离开。

    列娜叫住了她。

    “我同意。”

    阿尼亚惊讶极了。

    “你可要好好想想呀!你是个名人,这关乎到你的声誉。”

    “没关系,我不在乎。”列娜摇摇头,也从椅子上站起来,“不过我们得好好准备一下,免得露出破绽。”

    她跟着阿尼亚回到孩子们中间。经过一番商议,列娜决定将几人的年龄改为15-18岁之间。名字和国籍也都改成美国人。她给好友艾尔莎打去电话讲明情况。对有钱人来说,只要钱够多就能摆平一切。

    结束通话不久乌克兰的警察就到了。他是来了解情况的。孩子们赶忙围了上去。

    “警察同志,我们的同伴巴沙失踪了。”廖沙说。

    “还有叶戈尔和萨沙两名士兵。”列娜补充道。

    虽然乌克兰警察基本上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他们却不明白他的意思。没办法,他只能现从警察局里调来一个会讲俄语的警察。

    新来的警察了解完情况后就离开了,没有询问过多细节。因为涉案人员关系到联邦安全局,此案将转接给俄罗斯方面。

    另一边谢尔盖也脱离了生命危险,被送入病房中观察。但麻药劲还没过,他仍处于昏睡中。

    列娜转身去了病房。在那群孩子中她显得格格不入。为此她再度感到万分痛苦。

    是深夜。心电监护仪整晚都滴滴作响。列娜趴在病床边,附身凝视着谢尔盖的脸庞,感到自己的心随着他的心脏的频率跳动。他就躺在这张床上,像船停泊在港湾。列娜轻轻用手指抚平被单的褶皱,好似这样大海就会风止浪静。

    敲门声响起。阿尼亚走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列娜小声问。

    “我来陪陪你。”阿尼亚递给她一罐咖啡。

    列娜接过,“那几个孩子呢?”

    “他们在宾馆大概已经睡下了吧。”

    一阵冗长的沉默在她们之间蔓延。

    列娜拉开咖啡的拉环喝了一大口,然后问出了她在意的问题。

    “你那时为什么要救我?”

    “难道救人还需要什么理由吗?”阿尼亚说。她皱起眉,思索了一会,“好吧,老实说我并不知道。那仿佛是种直觉……救你的时候我甚至都不知道你的名字。”

    列娜更感内疚。她斟酌着问阿尼亚,如果一个人夺走了本该属于她的家庭和幸福,她会恨那个人吗。

    “你都听到了?”阿尼亚大惊,不过很快平静下来。她安慰列娜,那不过是巴沙的一面之词。你不要太在意。虽然那天救你的那个人并不是我,但如果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的。

    “即便你会因此失去被领养的机会?”

    “我会的。”阿尼亚很坚定地说。

    列娜鼻子一酸。她忍不住流泪了。

    “阿尼亚你真是个天使。”

    “别哭了,姐姐。”阿尼亚轻声安抚道。

    列娜一怔。她看向她,“你刚刚叫我什么?”

    阿尼亚面色微红,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她自幼年时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时常渴望能有个姐妹。而列娜给她的感觉颇为亲近,这才不自觉地叫了她姐姐。

    列娜百感交集。她无法用言语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只是紧紧抓住了阿尼亚的手。

    “你都不知道你的话对我来说意义多么重大。阿尼亚,你救了我两次。”

    阿尼亚也回握了她的手。她对她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们要向前看。最重要的是你还活着,还有无限的可能和希望。列娜使劲地点点头。

    有了阿尼亚的陪伴,列娜不再感觉那么压抑。她的情绪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过了凌晨,阿尼亚提出后半夜换她来看着。

    “隔壁还有空床,你去睡一会吧。科斯杰科一醒我就叫醒你。”

    列娜拗不过她,在旁边的病床上躺下和着外套眯了一会。虽然只有两个小时,但好歹恢复了一些精力。

    早上六点多,谢尔盖醒了。阿尼亚借口买早餐识趣地走了。病房里只剩下列娜和谢尔盖。

    他们对视了一眼,列娜走上前去想握住他的手。不想谢尔盖畏缩了一下,这让列娜有点受伤。她刚想问他感觉怎么样就听见他说,“对不起,列娜。我是个混蛋。”声音还很虚弱。

    列娜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谢尔盖在说什么。

    难道是麻药劲儿还没过吗?不应该啊。

    她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度正常。

    “你不用瞒着我了,你的过去我都知道了。”谢尔盖又说。

    列娜的心一颤。她佯装镇定问他你都知道什么了。

    谢尔盖把他从幻影那儿听来的事情都说了。本来还万分担心的列娜松了口气:虽然幻影说对了很多事,但逻辑上存在很大漏洞。尤其是当她听说她现在跟他在一起只是为了防止他再伤害她的父亲。

    “你怎么连这个都信?”列娜无奈地摇摇头。“假如真有这样的事,我肯定会报警把你抓进去。这里可是法制社会。”

    谢尔盖不恼,反倒傻乎乎地笑了。

    “所以你跟我在一起不是因为你父亲的缘故?”

    “当然。”列娜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为了防止你胡思乱想,不如让我亲自告诉你另一个世界里发生的事情吧。”

    随后的一个小时里她把穿越以来的经历原原本本讲给谢尔盖听。她承认亚历山大是她苏联世界的丈夫,也如实讲述了另一个谢尔盖分裂苏联导致她被通缉的事实。只是他的父亲,那个导致谢尔盖发疯的关键原因,列娜从始至终没有提及。

    对于那些失去了信仰的人来说,他们要么会迷失自我,要么会产生过度的恨。

    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真相,什么是谎言。它们都是一回事儿:让人获得幸福的谎言是善,叫人痛苦的真相为恶。

    这一次列娜没有打破谢尔盖的信仰。

    听完列娜的描述,谢尔盖忿忿地说,“他可真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随即语气又弱了几分,但表情很认真。

    “你是先认识的他,后遇见的我。但那不算数。我是我,他是他。你要相信我,我不会做伤害你的事儿。”

    他向她发誓,他会竭尽全力用一生来保护她免遭伤害。

    刹那间,列娜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浪潮涌动在胸膛。如此汹涌、如此澎湃,她已然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又不想谢尔盖看到自己哭泣的样子。她咬紧唇,把头埋进他的胸前,闷声说,“我相信你。”

    谢尔盖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两人温存了一会才分开。

    对于谢尔盖中.弹一事列娜很是自责。她后悔把他卷入其中。

    “但那不是你的错。”谢尔盖说,就算列娜不开枪,在那种危险状态下他也会做同样的事情。

    下午的时候,安全局的人来了。他们可要比乌克兰的警察专业多了。足足在谢尔盖的病房里待了三个小时才离开,这期间不允许任何人进入。列娜和四个孩子则被单独带去空房间挨个录口供。

    由于几人打算隐瞒穿越者的特殊身份便提前统一了口径:包括失踪的巴沙在内的五个孩子都是列娜的孩子。他们刚到俄罗斯就遭到了德米特里.基尼亚耶夫的绑架。是谢尔盖带人去到禁区里面将他们解救出来。

    虽然这样的解释还算合理,但萨沙和叶戈尔的死亡是不争的事实。谢尔盖仍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的部下伊戈尔被禁止参与此案的调查。好在好友米哈伊尔和局长的关系不错,勉强能打听到点消息。但情况并不乐观。

    米哈伊尔告诉谢尔盖,上面的领导很生气。因为他在没有备案和批准的情况下擅自行动,进入到乌克兰境内开展军事行动。这让他们颜面尽失。还让两国本就不融洽的关系雪上加霜。尤其是几个月前俄罗斯刚刚提高了其出售给乌克兰的天然气价格,导致该国出现金融危机。谢尔盖的案子很可能会被当成典型的反面案例。上军事法庭似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随后的几天内联邦局和乌克兰方共同在禁区里开展搜索。如果在规定期限内找不到巴沙,那他的失踪还要算到谢尔盖头上。正因如此,列娜的心情很是阴郁。她一面竭力隐藏自己的情绪,一面尽可能地照顾谢尔盖。她还给身为护士的母亲打去电话请教,不料却得知父母二人正在前去日本东京的游轮上。

    “没想到你们还挺会玩的。”列娜打趣道,“也好。你们辛苦了大半辈子也是时候享享福了。”

    “这还不多亏了你。”母亲笑吟吟地说,“哎,女儿长大了,懂得心疼人了。你爸收到你寄来的船票时高兴的不得了。”

    “我送的?我怎么没印象了呢?”列娜半开玩笑地打探情况。

    母亲回忆说,信封上的logo来源于列娜的艺术工作室。

    或许是另一个自己提前预约的吧。

    列娜心想,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只要父母玩的开心就好。她现在的注意力全系在谢尔盖身上。

    谢尔盖的身体还是很不错的。他入院的第一天只能吃流食。第四天的时候已经能下床走路了。

    周日一早,列娜来到病房的时候见谢尔盖穿戴整齐,手里还拿着几朵从楼下现摘的花。

    “我们去约会吧。”他不自然地抿了下唇,神情有点羞涩。

    “可是……”列娜犯了难。

    谢尔盖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

    “管他呢?”他淡淡地说,“为什么要想以后的事情?我们活在当下就要享受在一起的每一刻。”

    列娜被说服了。他们租了一辆车,启程前往基辅。

    路过切尔诺贝利核灾难纪念碑的时候谢尔盖让列娜停下车。他踱步到纪念碑前,庄重地敬了个军礼。

    他指着远处对列娜说那里有个公墓,葬着很多他昔日的战友。谢尔盖还提到他曾在事故发生后作为自愿.军回到切尔诺贝利参与过救援。

    “不过今天我们的主题是约会,改日我再来看他们。”他故作轻松地说。

    “给我讲讲切尔诺贝利吧。”列娜请求道。对于这场全人类的灾难,即便先前有巴沙的讲述,但完全不比亲历者口中的更贴近真实。

    谢尔盖微垂着头,轻轻抚摸着纪念碑的大理石底座,渐渐陷入了回忆。

    “那是事故发生后的第十一天,我们蒙着面罩戴着手套坐着装甲车进入到污染区,还能闻到反应堆的味道。那是一种特别难闻的气味。我们分成两支小队,二十人一队,每个小队配备了兽医和卫生防疫站的人。我们的任务是清除这一带村子里的牲畜。因为他们身上会携带核辐射。如果不处理掉,会造成更大面积的核污染。我们射杀了多少动物自己都已经记不清了。我们做的只是接到命令、进行工作然后完成任务。晚上我们就带着一身的血腥气去医院帮忙抬患者。每天都有人死去,病房里却听不见哭声。因为大家都躲在厕所里哭。那里隔音性很差,须得哭的很小声才行,也不能哭太长时间,因为后面还有人排队等着哭。等他们哭完了就擦干眼泪回到病房,像没事人似的。有一对母女的对话,即便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仍令我记忆犹新:‘妈妈,我的鼻子在流血。’‘没事的宝贝,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们什么时候能出院?’‘等春天结束我们就能回家了。’‘那爸爸呢?他还会回来吗?’‘会的,他会的。’而那孩子的父亲,几个小时前我刚刚将他的尸体放进焚烧炉。”

    谢尔盖说到这里有些伤感。

    “原谅我对女人生孩子这事抱有天然的恐惧。在那里,孕妇的脸上看不到喜悦,因为新生和死亡会同时降临在婴儿身上。通常在这些小可怜出生几个小时后就要将他们埋葬。”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下去,“我们工作了一个星期左右,米莎告诉我他的喉咙痒痒的,我有时也会感到双腿发麻。还有几个同事,他们的眼睛开始不舒服,有强烈的刺痛感。医生给我们做了检查,然后我们被告知不能再继续工作下去了。我们回到莫斯科。在经历了那么多后竟然妄想过着和以往一样的生活。这是不可能的。报刊收音机是这样广播的:在的英明领导下,我们赢得了空前的胜利。当地人将很快恢复到正常的生活和工作生产中去。可我们都知道那不是真的。我给普里皮亚季的医院打去电话询问一个消防员朋友的身体情况,第二天上级就把我叫去谈话。为了避免引发民众恐慌,禁止谈论切尔诺贝利。否则就开除籍。我还写了一份保证书。我们已经习惯于相信。是在这种信仰中成长起来的。就这样沉默了许多年。苏联解体后,一次值夜班的时候我和米莎不知是谁提到了切尔诺贝利。那一瞬间我们都愣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我们在说一种很新奇的语言。我们开始笨拙地谈论核电站、事故,然而由于我们沉默的太久,以至于已经失去了表达能力。我们的言语苍白而匮乏,像切尔诺贝利如今土地一样贫瘠。那些事情我还记着,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多数细节早已模糊了。”

    “很多年后我拜访了那位消防员朋友的遗孀。她家的柜子上堆满了奖章奖状,神情却愁苦哀伤。至今仍有记者和电视台时不时到访,让她坐在那堆荣誉中一遍遍重复讲述她丈夫的死亡过程。多么残忍!那个瘦小的女人孤零零地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掩面哭泣:我不在乎他是不是英雄,我只想他活着。不然我守着这些破铜废纸有什么用?她还告诉我,她的丈夫前去抢险的时候没人通知他们发生的是核事故。他们什么防护措施都没有,因此受到了致命的辐射伤害。我的朋友皮肤溃烂不堪,浑身都疼。夜里疼的睡不着觉。他曾经壮的像头牛,但死去的时候还不足三十公斤。他死前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对妻子说的‘我爱你’,另一句是‘我们胜利了’。”

    谢尔盖苦笑了一下,颇有些心酸。

    “你看,他说的不是‘我’,而是‘我们’。换言之,他只是苏联胸前一枚不起眼的染血的勋章。当我们回望那段历史,听到的只有颂扬苏联人民的勇敢,苏联英雄主义所创造的那些奇迹。是的,我们都是普通的、善良的、勤劳的斯拉夫人。我们谨慎、有逻辑,有分寸,同时我们也是勇敢的,愿意牺牲自我的苏维埃超人,都知道应该要做些什么,都知道存在着一些“必须去做”的事情。可是身为一个人来说,我们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不懂得害怕,这恰恰是最可怕的。我们都是特定时代下培养出的畸形产物。”

    “我每年都会把当时在单位的部分收入捐给切尔诺贝利受害者的家属。时不时回到那里,去墓地里转转,和过去的战友说说话。现在这里多了好几座教堂。每天都有幸存者为死去的人祈祷。这里的人只信仰上帝。我认识了一个坐轮椅的老兵。他嘴里一直念叨着要是能多救几个人就好了。第二年我再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还有很多当地居民,他们活了下来却饱受内心的谴谪。不断地反省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然而真正有错的人却从不觉得自己有错。”

    谢尔盖的声音有点哽咽。

    “几年前一个退休的女人搬到了我家隔壁,她曾是某位大人物的秘书。关于切尔诺贝利,她知道的显然要比我们多的多。然而她从未说出过实情,只是默不作声地整理好被修改过的报告,抹去那些真实的数据,为领导撰写发言稿。这种盲目服从不仅让干部士兵深受其害,连医生和科学家也在劫难逃。因而我们所有人,所有希望国家一切顺利的人,都成了杀死苏联的帮凶。”

    “一个星期后,她自杀了。”

    谢尔盖放轻了声音,“关于切尔诺贝利,或许我们还是不要轻易谈及比较好。就如同在癌症病人家里,是不会有人提起癌症的。”

    “我们走吧。”他低声说。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远处的墓地。

    他们回到车上,继续前行。两个小时后到达了基辅。

    他们先是去了基辅卫国战争博物馆,馆内陈列许多二战期间苏联军队使用的装备。馆外耸立着祖国母亲的雕像。雕像左右手分别高举盾和剑,是为纪念卫国战争中牺牲的英雄而建。中午他们就在附近找了家餐馆尝试了几道当地特色菜。

    下午他们途经过位于市中心的独立广场。斯拉夫传说中的女神置于柱顶,柱旁是喷水池,竖立着英雄群像。

    他们来到斜坡。这里是基辅古老的文化街,出售各类具有乌克兰民族特色的工艺品和纪念品。油画、手工编织毯随处可见。甚至还出售防毒面具和苏联时期的像章。

    列娜相中了一本笔记本。由珐琅重工艺打造,封面上是一只停歇在枝头上的通体蓝色的夜莺,背景是暖黄色,边缘有一圈红色的花纹。摊主见她感兴趣便操着不太熟练的俄语跟她说夜莺象征着爱情、快乐和对自由世界的渴望。在他竭力推销的间歇,谢尔盖已经板着脸付完了钱,拿过本子继续往前走。

    列娜追上来,笑着挽起他的胳膊。“这么严肃做什么?”

    “他话太多了。我们还有好几个地方没去呢。”谢尔盖皱眉,看了眼腕表。

    “约会嘛,放松些。”列娜安抚道,“你都没听到刚刚他跟我说什么。”

    “他说什么?”

    “他说你老公真爽快。”列娜忍着笑意说她本来还想讲讲价的。

    谢尔盖没吭声。但上扬的嘴角还是出卖了他的真实情绪。

    列娜提出他们可以不去远离市中的几个景点,这样就可以省出时间慢慢逛。谢尔盖这才松弛下来。列娜又陪着他淘了几本旧诗集。

    黄昏时他们还去了圣安德烈大教堂。不过因为两人都不信教,只是简单在外面转了一圈。

    他们从教堂前的台阶上下来的时候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颤巍巍地往上爬。擦肩而过之际,她手里的导盲棍引起了列娜和谢尔盖的注意。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停下脚步转而追上了老妇人。

    “您是要去教堂吗?”列娜问。

    “是的。我要去请神父为我的儿子祈祷。”

    “我来扶您吧。”谢尔盖拿过老妇人手里的导盲棍递给列娜,然后拉起她的胳膊率先上了一阶台阶,示意她跟随。老妇人却一动不动。

    “怎么了?”

    “你的声音很耳熟。”老妇人转过脸,用她那双浑浊且空洞的眼睛盯着谢尔盖。

    “是么?”谢尔盖认真地观察她的面部,可惜这张苍老的脸并没有让他想起什么人。于是他尝试性地问她,您在莫斯科生活过吗?

    “莫斯科?那种大城市我可没去过。”老妇人瘪瘪嘴,“我大半辈子都住在切尔诺贝利。”

    “切尔诺贝利?”谢尔盖陷入了思索。

    还是老妇人先沉不住气了。

    “你忘了我了吗?我是国营商店的卡佳阿姨啊,阿廖沙的妈妈。你小时候和阿廖沙玩的可好了。”她抓紧了他的手臂。

    “啊!是您!”谢尔盖恍然大悟。

    列娜也吃了一惊。在她的印象里,国营商店的老板娘有一头浓密黑发,说话办事精明市侩。和眼前风烛残年的老妇人简直判若两人。她不禁好奇是什么样的变故导致老板娘变成了如今这番模样。

    谢尔盖问起阿廖沙的近况,没想到老板娘一听这话就哽咽起来。

    “阿廖沙……我的宝贝儿子,他走了十多年了……”

    据老板娘所述,她的儿子阿廖沙在档案馆工作。他发现并揭发了一些思想不端正、意识形态有问题的同事。那些人被判入狱进行思想改造。有几人出狱后就一直在找阿廖沙的麻烦。那年冬天他从十三楼坠亡。现场没有目击者也没有留下什么线索。警方判定为自杀,但老板娘始终坚信就是其中一人所为。

    “我哭啊哭,哭坏了眼睛。我就是想不明白,阿廖沙那么好的孩子怎么会……他们怎么就那么残忍呀!一群畜.生、狗屎!”

    老板娘又哭又骂。周围人都往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很遗憾阿廖沙已经不在了。他曾是个很好的伙伴。”谢尔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老板娘抓住他的手。

    “叶甫盖尼,你都长这么大了。要不是我瞎了眼,一定可得好好看看你。”

    听到叶甫盖尼这个称呼,谢尔盖的表情一僵。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老板娘又问。

    谢尔盖压下心里的不舒服,老实回答,“我在联邦安全局上班。”

    “结婚了没有?”

    “还没有。不过我有女朋友了。”谢尔盖看向列娜,眼里满是笑意。

    “挺好的。”老板娘的语气有点生硬。她又把话绕回到儿子身上。

    “唉,阿廖沙我那可怜的儿子,他走的时候没有留下一儿半女……”

    瞧她这副哭哭啼啼没完没了的样子,谢尔盖有点烦了,但还是好脾气地把她扶到了教堂门口。

    在他要走的时候老板娘叫住他。

    “叶甫盖尼,你不进去为你父亲请求上帝宽恕了吗?他若不能赎清自己的罪便会一直在地狱里徘徊。”

    谢尔盖黑了脸。出于礼貌,他没有当面发作。送走老板娘后,他忍不住抱怨:她老了还是那么叫人讨厌。

    谢尔盖说老板娘年轻的时候是个很有能耐的人。靠着能说会道的一张嘴打通关系,愣是把国营商店开成自家的买卖。但这人优越感极强,喜欢踩高捧低。想当初谢尔盖父亲出事后她就不允许阿廖沙与他来往,还到处散播他母亲的谣言。有一次谢尔盖实在饿的不行想向她讨一点吃的,老板娘当着他的面儿把香肠喂给了自家的狗。其羞辱意味不言而喻。

    如今即便她引以为傲的儿子不在了,她还不忘旧事重提踩一脚谢尔盖的父亲。

    列娜感觉胸口闷闷的。她真想大声告诉他:你父亲没有背叛国家,是苏联辜负了他。

    可是她不敢赌。在拯救与毁灭之间存在一条名为真实的界线。但这条线往往很模糊也很微妙,一不小心就会打破两者间的平衡。对于一个经受过苦难和不公对待的孩童来说(即便如今孩童已长成大人),或许唯一的真实就是沉默。

    列娜主动拉起谢尔盖的手,挤出一个微笑。

    “我们走吧,别让这种人破坏了我们的好心情。”

    吃过晚饭,两人回到独立广场,手牵着手散步。旁边是乌克兰柴科夫斯基音乐学院及其音乐厅。有歌手正在抱着吉他演唱。谢尔盖不由得跟着哼起来。

    “旋律很好听。这是什么歌?”列娜问。

    “维克多.崔的《渴望改变》。他是个很有才华的苏联摇滚乐手。”

    谢尔盖露出怀念的神色,转而轻轻叹了口气。

    “不过若是他活到苏联解体看到如今的俄罗斯又会想什么呢?”

    在列娜原来生活的世界苏联并没有解体。正因如此,她很好奇解体对于苏联对于俄罗斯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让我来告诉你那意味着什么吧。”谢尔盖说。

    苏联解体初期,寡头资本主义带来了巨大的危害。寡头占据过多的资源阻碍了市场发展。而且当他们的势力过于强大后还会反过来操控zheng府。

    90年代新的领导.人上台后着手打击不听话的寡头,开启了国有化运动。通过油价上涨使得经济得到短暂的复苏。但过度依赖能源出口并不能促进经济持续发展。在此期间,他压制媒体和反对派,还让亲信控制越来越多的经济资源。由此,一种以他个人为核心的国家资本主义,新的寡头资本主义体制诞生了。

    他曾说过,尽管我们已经做出所有的努力,我们仍然没有设法消除发展中的最大障碍之一,即腐败。

    但对很多掌.权者来说,腐败并不是什么坏事,他们实际上默许支持者收受贿赂,纵容贪腐进而换取忠诚。如今看来,他只不过是利用了改革的过程来实现近乎永久的寡头统治与阶级固化。

    “过去我们建设社会主义,现在年轻人崇拜资本主义。一辆马车,两匹马并驾齐驱才能走的更远。如果它们向两个方向使劲 ,马车迟早要被从中间撕裂成两半。”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年轻人不想过和他们父辈们一样的苦日子,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们从资本主义中学到的只有如何消费。这使得人们更加重视物质从而忽略了精神世界。然而我们老一辈却没什么资格批判他们。因为某种信念,我们过去有的,现在也没了。我们生活在一个不确定的即将崩溃的体系当中。未来如何?”

    谢尔盖顿住了。似在思考。片刻之后他低声道,“没有答案。”

    他又说,一台坏掉的机器。人们不仅不去修理反倒为它能继续运作而沾沾自喜。可这样的情况还能维持多久?总有一天它将带着我们所有人坠入深渊。而我们,”他苦笑了一下,“罪有应得。”

    谢尔盖不再说话,只是握紧了列娜的手。过了一会,他又轻声哼起了那支歌。

    “改变啊!我们的心渴求着。改变啊!我们的眼渴求着。在我们的欢笑与泪水,和静脉的脉搏中,改变啊,我们等待着改变!”

    他们就这样吹着晚风沿着独立广场散步,手牵手,肩并肩。这是第一次列娜有了活着的感觉。如此美好,令人陶醉。可一想到不久后这种平淡的幸福将随着一纸判决结束,列娜又打心底难过起来。

    她问他,你后悔吗?

    谢尔盖摇摇头。于他而言,他捍卫祖国就如同孩子捍卫母亲。是出于对祖国的爱,而非国家观念。他既非某个贪得无厌的独.裁者的仆人,也不拥护那些虚无缥缈的zheng治理念。

    “如果可以,我愿意牺牲自己换取大多数人的幸福。粉碎寡头曾是我毕生的梦想。不过现在不是了。”

    谢尔盖望向列娜。她在他眼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她对他说,她会聘请全美最好的律师团队为他辩护。

    “但那是不可行的。”谢尔盖说,军队内部有自己的公职律师。由于或多或少涉及到军事机密,军事法院的审理不会公开审理,也不允许旁听。

    列娜又说她会尽可能快地再制造一台穿越机送那些孩子离开。而她会留下来,因为这个世界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都在。她将继续她的画家事业。只不过不会再为了迎合某些美国人猎奇的品味而去画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不会再侍奉我不再信仰的东西,不管那称之为我的家、我的祖国或者其他什么。我将用我的画笔尽可能自由且完整地表达自己。*”

    “如果孩子们成功了,那么所有的错缪都会被修正。就算失败了也没关系,我会等你。等你出来,我们就在城郊买一座房子。养一只猫或是一条狗。或者都养,只要你喜欢。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列娜动情地说。

    谢尔盖没再说什么,只是抱住了她。紧紧的。

    暮色渐浓,他们来到一家当地的旅馆要了一个双人间。

    列娜怕谢尔盖身上的伤碰水感染,主动提出想帮他洗澡,但谢尔盖实在是过于羞怯。他慌里慌张地躲进浴室并快速反锁上了门。那仓惶的模样让被挡在外面的列娜哭笑不得。

    等他慢腾腾地从浴室里出来,列娜正坐在床边捧着新买的笔记本在上面写着什么。他凑过去想看,列娜慌忙捂住。她很难为情地说她正在尝试写诗。

    不过见谢尔盖来了兴致,列娜还是把本子递了过去。

    “致亲爱的……”谢尔盖念出了标题。

    “不要念出来。”列娜不好意思地小声抗议。

    “如果我偏要念呢?”谢尔盖坏笑着,似乎想逗逗她。他继续念道,“世界是满的,月亮……”

    “还给我!”列娜伸手去抢。谢尔盖却把笔记本挪到另一只手上。列娜抱住他的胳膊。打闹间,两人双双倒向一旁的床上。

    谢尔盖把本子举过头顶,“月亮是苦涩的。这里没有灵魂的欢歌,也没有生命的光亮。”

    列娜又羞又恼,直接翻身骑到他身上。谢尔盖还不知觉。

    “这里禁止哭泣和悲伤,人们在假装幸福和……”

    “相爱”还没说出口,列娜已俯身用嘴堵住了他的唇,进而轻柔地吻着他。

    谢尔盖犹豫着。他放下笔记本,轻轻推开她。

    “你可不要出于愧疚而爱我。”他的语气似在撒娇,表情却很认真。

    列娜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种名为感动的情感衍变成了爱。她只知道,现在自己是真的爱上了这个男人。任他有种种缺点她都一概不在乎,甚至觉得那些缺点也一并爱上了。

    “我爱你。”她无比郑重地宣布了她的爱。

    他们互相凝视。她温存地望着他,抬手抚摸他的脸。在橘黄色灯光的衬托下他显得那么苍白、脆弱,她甚至担心她会一不小心弄伤他。

    谢尔盖主动吻了上来。初时轻柔,然后越来越深。

    这一夜,在这座城市的一间旅馆里,没有人认识他们,也没有人打搅。地板上散落着几件衣服。他们纠缠在一起。起初柔缓的,然后热烈、迅猛地融为一体。他们听不到别的声音,只有他的桨拍着她的微波,和谐相应。

    第二天早上他们醒了,互道了早安。列娜去楼下买早餐。

    当她拎着粥和布林饼折返时,突然从小巷里窜出一辆白色面包车在她身边停下。还没等列娜反应过来,车上下来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把她塞进了车里。然后面包车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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